一碗西紅柿雞蛋湯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仍在大學附近租房子住,房租便宜,連帶着飯錢也不貴。
住的小區有幾家一層的臨街小飯館,客人都挺多,剛搬過來那天,一家一家地轉,轉了好幾個來回還沒有定下來選哪一家。
我媽看見我這種樣子肯定會碎碎念:死孩子,那你就一家吃一頓,最後看看哪一家好吃,然後一直吃下去不就行了嗎?
從天光微暗到天色全黑,我頗有興致地一圈一圈轉着。
粗看起來,幾家小飯館的擺設都差不多。一臺電視機掛在餐廳裡,誰想看誰就遙控。燈光大都是白色的,只有一家選擇了黃色的燈光,略顯昏暗,並不亮堂。我後來問老蔡爲什麼,他說:“有一天,有個學生說,在黃色燈下吃飯,感覺像回了家,於是我就換了。”
老蔡是其中一家飯館的老闆。當初選擇他家做長期食堂的時候,並不是因爲他,而是因爲他的女兒。
老蔡的女兒五歲左右,經常坐在飯館的門口洗碗,所有的碗都一模一樣,她看着桶裡的碗,又看着手上的碗,再看看桶裡的碗,再看看手上的碗,整個人突然就靜止下來,坐在那兒開始發呆。
她眉頭緊鎖,一定遇見了特別爲難的事。
只見她衝進屋裡,找來一個新的桶,把手上的四個碗按順序一一放好,又迅速把四個碗按次序一個一個洗乾淨,擦乾,擺好。再跑到媽媽收錢的櫃檯下面拿出一小瓶油漆和一隻小毛筆,開始在每一個碗的底下寫字。
哦,那時我纔看明白,估計她是在給這些碗做標註。我站在遠遠的地方看着她,笑了起來。我走過去問她:“小妹妹,你爲什麼要在碗上寫字啊?”
她頭沒有擡,一邊寫一邊說:“這樣就可以知道是誰的碗了。”
“那麼多碗,爲什麼你只寫這幾個?”
“是今天幾個姐姐的碗。”小蔡寫完歪歪扭扭的字擡起頭看着我。
我問:“如果哥哥也在你們家交一個月的伙食費,你能不能給哥哥的碗也寫一下名字啊?”
“好啊,現在就給你寫。”小蔡風一樣地跑進去,又風一樣地跑出來,手裡拿着一個碗。
因爲小蔡,我成了他家的訂餐顧客。
包月每餐一個炒葷菜,三塊;如果一葷一素,五塊。
如果不是包月的顧客,一葷一素兩個菜要七塊。
因爲每餐可以節約兩塊,所以學生帶學生,老蔡的小飯館生意一直挺熱鬧。
老蔡熱情憨厚,小蔡聰明伶俐,相比之下小蔡媽媽略微吝嗇刻薄。
說刻薄也是當時的感受,現在想起來,如果那個小飯館不是因爲有了小蔡媽媽,也許倒閉得會更快。
老蔡每次炒菜的時候,都會有學生站在旁邊等自己的菜出鍋,所以老蔡每次放葷菜的時候,學生伢子們就會在旁邊喊:“老闆,多放一點兒嘍,不要那麼小氣嘛。”每次有人這麼一說,老蔡就尷尬地笑一笑,順手多抓一把肉放進去。
這時小蔡媽媽就會很生氣地衝過來,對老蔡說:“你瘋了啊,一個菜才三塊錢,又要肉又要油又是免費米飯又要交房租,你這麼搞我們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小蔡媽媽發飆的時候,學生們就趕緊一吐舌頭做個鬼臉紛紛溜走,留下老蔡一個人很無助地被小蔡媽媽劈頭蓋臉罵一頓。我也聽見過老蔡的辯解:“好啦,以後我們的女兒如果在外地上學,要炒個菜的話,有老闆這麼對她,我們也放心對不對。”
“對對對!!但我們就一個女兒,現在我們有五十多個包月的顧客,每個月都這樣跟你說,我們怎麼吃得消!要麼就取消包月,要麼你就老老實實做生意。”小蔡媽媽腦子轉得好快。
“小蔡,媽媽平時是不是很兇啊?”我偷偷逗小蔡。
“不是啊,媽媽兇是有原因的。”小蔡急着辯解,我看小蔡媽媽走過來了,趕緊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閉嘴吃飯。
常有同學不能按時交包月的餐費,他們總會偷偷地跟老蔡求情,遞上一支菸,什麼都好解決。但自從被小蔡媽媽發現兩次之後,她就氣哼哼地在大大的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本店小本經營,恕不賒賬!
黑板出來之後,賒賬的人果然少了。我跟老蔡說:“老闆娘真是厲害,把問題放在面上解決,你看,果然沒人賒賬了吧。”老蔡呵呵地笑笑,說:“她就是會做生意。”
有一次,連着幾天吃飯的時候,有兩個男學生總要剩一些菜拿一次性飯盒打包,然後再裝一大盒免費米飯,估計是害怕小蔡媽媽看見,所以總是等她出去結賬的時候再趕緊打包米飯。連着一個星期,還是被小蔡媽媽撞見了,她問怎麼要打包那麼多米飯,兩個男同學很沒底氣地說晚上可以當夜宵吃。小蔡媽媽臉一橫,讓他倆坐下,說:“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已經連着一個星期都剩菜帶米飯回去了,我只是假裝看不見而已。”
男同學臉紅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一刻,我特想站起來幫他們把錢給付了,但因爲剛實習工作,來回車費、房租、餐費,開銷不小,剩餘的零花錢根本爲零,尚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況。但我還是豎着耳朵聽,一旦小蔡媽媽不允許他們
再帶米飯回去的話,我就說從我的包月里扣。
那邊的男同學很沉默,小蔡媽媽也一直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問:“那個小趙呢?以前都是你們仨一起來吃飯,現在怎麼只剩你們倆了?”
兩個男同學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問這個問題的目的。
“你們說,你們每天打包剩菜回去,是不是給小趙吃的?”小蔡媽媽問。
“啊,我們,不是,是夜宵。嗯,那個,是的。”語無倫次中,男同學承認了是給小趙同學帶飯。
“之前他不是包月嗎?爲什麼這個星期不來了,需要你們帶呢?”
“那個……哎……”兩個男同學對視一下,道出實情,“小趙爸爸打工摔傷了,這個月家裡沒有給他寄生活費,他本來想跟你說一下先賒一段時間的賬,等家裡週轉過來,再補上。但黑板上,這不是寫着嗎……”說着,他們指了指黑板上的“小本經營恕不賒賬”。“三個人來吃兩個人的菜又不好,所以我們就商量出這個辦法。對不起啊。”
小蔡媽媽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兩個男同學:
“你讓小趙明天來,告訴他可以賒賬,別吃剩菜。”
“啊,真的啊,太好了,謝謝啊,謝謝小蔡媽媽,謝謝老蔡。”隔着一小段距離,我都能聽出男同學語氣中因爲感激而有些顫抖的聲音。
離開的時候,我看了看小蔡媽媽,一個人坐在櫃檯前面無表情地數着錢,似乎是在思考明天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也似乎不想被別人看出她的難處。
第二天再去吃晚飯的時候,兩位男同學已經變成了三位,估計有一位就是昨天說的小趙同學。我看了看,黑板依然立在最顯眼的位置,但似乎有了一些小小的變化。黑板上依然大大地寫着“本店小本經營,恕不賒賬”,然而在右下角的位置多了一行小小的字,“如有問題,可找老闆娘”。
不知怎的,我笑了起來,整個人暖暖的,昏黃的燈光果然是容易讓人覺得溫暖。
再看小蔡媽媽,覺得她並不如自己以爲的那樣冷漠和刻薄了。
等到隔壁桌男孩要走的時候,小蔡媽媽對小趙說:“那個小趙,你明天把你的學生證給我複印一下,這樣的話,大家都放心。”
小趙本來如釋重負的臉瞬間尷尬起來,紅着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好的好的,應該的應該的,謝謝老闆娘。”
聽到這句話,我很難描述當時的心情,雖然感覺不好,仔細想想好像也能接受,這種心情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不爽。不爽不是指憤怒,也不是指心甘情願,總歸是那種心不甘情不願但又必須接受的事情,大概都可統稱爲不爽。
對於這件事我不爽了一小段時間,但後來居然想通了,也理解了。
那時我已經從實習工轉成了正式工,但因爲身體原因,決定辭職準備考研。把當月工資取出來交了接下來的房租,買了考研的書,經濟狀況慘淡,雜誌發表文章的稿費又沒收到,我也面臨着要交餐費的問題了。跟爸爸打了一通長電話,爸爸問東問西,我都說很好,全是自己的選擇,讓他和媽媽不用擔心。
掛了電話,忍不住一個人靠在椅子上默默流了一會兒眼淚,大學畢業,二十好幾的我再要生活費實在說不出口。
想了很久,決定去找小蔡媽媽賒賬。爲了讓她放心,我準備了身份證,以前的工作證,甚至還帶着自己發表的文章以證明不久之後我就會有稿費。那一刻,我特別能理解自己的行爲,但凡一個希望講究誠信的人,都不會去等別人要求用什麼東西來證明,他們早就能站在對方的立場,讓對方減少不必要的擔心。
我找到小蔡媽媽,還沒有說出長篇大論的腹稿,她立刻就說身份證複印件給我就好。
大學生的證件裡都會寫哪個大學哪個專業,我畢業之後就用回了老家的身份證,並沒有那麼多的信息。我想再給她一些東西來證明,小蔡媽媽說不必了。我說:“你找不到我怎麼辦?”她說:“我幹嗎要找你?”
考研那段時間吃飯,小蔡總是隔三差五給我端一小碗西紅柿雞蛋湯或紫菜蛋湯或絲瓜肉末湯。我說自己沒點這個湯,小蔡說:“別人點了,爸爸水放多了,一個大碗裝不了,多出來的就給你了。”
現在想起這些細節,還是覺得很感動,那時只是很木訥地“哦”了一聲,權當自己明白了。其實內心是感激的,只是表達不出來,缺乏自信的自己,總不能很飽滿很及時地表達自己的情緒。想起來,那時唯一能表達感謝之情的做法,恐怕就是在老蔡給我炒菜的時候,我從不說:老蔡,給我多放一些肉。
不爲難別人,也是一種示好。那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考研結束,我又立刻找了一份工作,等着三月出分數線。老蔡、小蔡媽也會問我成績,我說還沒公佈,他們問感覺如何,我說應該考得不錯,不出意外的話,應該能夠過線。老蔡說:“如果你考到北京,那就不能繼續來我家吃飯了啊。”小蔡很失落地問我:“哥哥,你要走了啊?”小蔡媽媽抓着老蔡就是一頓說:“人家考到北京是本事,憑什麼讓人在你這裡吃一輩子飯,除了咱家的人,最好誰也別在這兒吃一輩子,不是好事。五塊錢一
頓的飯小劉吃了兩年,以後就應該吃五十一頓、五百一頓的飯了。人不都是慢慢活得更好的嗎?”
老蔡又訕訕地笑,我也不好意思地說:“小蔡媽,不會啦,我就是真的去了北京,回長沙肯定還會來這裡吃飯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離分數線公佈也越來越近。
一天,同學來找我吃飯,三個人我點了四個菜。四個菜上齊之後,又多了一大碗豬腳湯,又上了一條紅燒魚。這兩個菜是大菜,每個菜都要十來塊,我從來都不會點的。我着急地問小蔡媽媽:“是不是上錯了,我沒點啊,吃錯了可賠不起。”
小蔡媽媽說:“吃吧,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加菜,你朋友來了,就給你多加了一個。”
“爲什麼?”我沒懂小蔡媽媽話裡的意思。
“今天27號,不是你生日嗎?這裡過生日的人當天都會加菜的,不只給你加,快吃吧。”
“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話剛問出口,我就想了起來,小蔡媽媽那兒有我的身份證複印件。可身份證複印件不是爲了避免我們拖欠餐費嗎?誰能想到,小蔡媽媽會把每個人的生日都標記下來。
我叫了幾瓶啤酒,喝了幾杯有點兒暈,我去敬小蔡媽媽,謝謝她。我這個人喝一杯就上頭,一上頭就喜歡說心裡話,我舉着酒杯告訴她一開始我特別討厭她,覺得她沒人情味,後來看見她同意小趙賒賬,覺得她還不錯。可她又要大家押身份證,又覺得她挺不信任別人的。後來,又有好多好多事,直到今天。
小蔡媽媽聽完之後,佯裝生氣,讓我罰酒,等我喝完,她看着我和同學說:“沒錢留身份證有什麼用,沒錢找到你們了,會讓你們學生賠錢?收着你們身份證就是覺得你們一個個挺需要人照顧的,一般能把身份證複印件放在我這兒的人,都是老實孩子。”
“哈哈哈,老闆娘說我是老實孩子。”我笑着對同學說,其中一個女同學眼眶都紅了,我的眼眶也瞬間紅了。
一個你以爲是陌生人的人,突然用長輩的語氣來評價你,回想起這些年,他們對自己的照顧,似乎早就有了家人般的感受。我彎下腰對小蔡說:“謝謝你哦,如果不是當時你答應給哥哥的碗寫上名字,哥哥就不會認識你們,也不會來你們家吃飯。”
考研的成績下來了,英文差了一分,有朋友出主意讓我去北京找老師,帶着自己發表的小說看看有沒有特招的可能性。
我去了北京,特招沒有成功,卻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是真的要去北京了。臨走前,我去老蔡的小飯館吃了最後一次飯,和他們告別。小蔡哭了,躲在房間不願意見我。老蔡又開心又失落,小蔡媽媽讓老蔡又多給我做了兩個菜,說是給我餞行,我沒有推脫。小蔡不出來,小蔡媽媽對老蔡說:“死小孩不出來,以後也要學哥哥去北京工作纔好。”
吃着飯,小蔡媽媽把我的身份證複印件還給我,說忘記了,早就應該還我了。我說:“你留着,做個紀念,萬一哪天我還要繼續賒賬呢,哈哈哈。”小蔡媽媽照我腦門兒拍了一下:“別亂說話,你收着吧,我早就背得出你所有的信息了,留着沒用。” ωωω тTk ān C O
一段歷史就這麼結束了呢。真是好快。
“我走了。以後每年都會回來看你們的哦。”我揮揮手。
再見,我吃了兩年的老蔡小飯館。再見,那個在我的瓷碗上寫名字的小姑娘。再見,特別兇特別計較又特別有人情味的老闆娘。謝謝你們給我加的菜。
揮着手,心裡想着這些,直到轉身不見。
到北京之後工作特別忙,很少有時間回湖南。即使有時間回去,也是直接坐火車回老家郴州,很難在長沙停留。工作到了第三年,我被派到長沙出差錄節目,特意抽空回到了當年住的小區,特意帶了一些北京的特產去看老蔡全家,心裡想着小蔡已經長成大女孩了吧。
到了之後,卻發現老蔡的飯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服裝店。
推開門進去,老闆在店裡。我說我想找之前店家的老闆和老闆娘。服裝店的老闆說他們回老家了。
“不是做得挺好嗎?怎麼說關就關了?”
老闆看看我,笑了,說:“那個店大概關了三年了。那個餐館早就不賺錢了,他們本來早就打算關店回老家,好像那時有很多孩子交了包月,老闆說這些孩子能找到一家便宜的餐館特別開心。本想能包一個是一個,誰知道那些孩子又到處說這裡可以包月,搞得餐館幾乎每個月都賠錢。後來老闆和老闆娘商量,那就等當時第一撥包月的孩子大學畢業就收攤。你也是那一撥小孩嗎?”
我搖搖頭。
我是工作之後再來這裡的小孩。
離開老蔡小飯館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人來人往。
我想,一定會有不少人跟我一樣,想起過去那些人和事的時候,會過來看一眼。想起那個留着剩菜打包一大盒米飯的自己,想起那個不好意思賒賬的自己,想起那個讓老闆多放一些肉的自己,想起那些難以對親人開口要生活費的日子,想起那些坐在一個泛着暖色燈光的小飯館,喝一碗因爲老闆多放了一些水而變成的湯的日子。
老蔡,謝謝你們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