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燈籠
在門衛室做一個登記,穿過兩扇大鐵門,直走五百米,眼前就是一大片平房住宅區。住宅區被縱橫交錯的小道分隔成一小塊又一小塊,從眼前正中的小道走進去,快到第二個小十字路口時,能聽到一陣狗吠,然後左轉,再徑直走到第二個小十字路口,再右轉,迎面一株很大的開着燈籠花的樹,樹的後面就是繼承的家。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我都記得去他家的那條路。
小學時去他家老迷路,出來時也會把自己繞暈。四年級的某一天,繼承給我畫了一張去他家的地圖,標出了各種十字路口,在地圖右下角的空白處寫了一首“詩”方便我背誦:
迎面小路一直走,經過兩個小路口,左轉那家有條狗,不用害怕繼續走,又是兩個小路口,右轉那家沒有狗,我家就在大樹後。
我念了幾遍,笑得直不起腰。我問:“這哪裡是詩啊?”
他脖子一梗,說:“我爺爺說,只要是七個字,又押韻,能把事情說清楚,就是詩。”
那時我對很多東西都沒有概念,每當問出一個問題,只要有人能煞有介事地解答,在我看來都是值得信任的。繼承就成了我理解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橋樑之一。
小學時,玩得好的有四個男同學。每次放學後,我們都會坐在學校操場的雙槓上,四個人整整齊齊排成一排,把書包掛在上面,看着放學的同學、接送的家長,還有緩緩下沉的夕陽。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們才各自回家。
我父母是醫生,工作太忙,沒人來接我。
繼承跟爺爺住一塊,爺爺每天要做飯,接不了他。
另外兩位同學是小土和小黃,雙胞胎,父母都做生意,懶得接他們。
每次放學都是我們四個孤零零地一塊兒走,一開始是小土小黃相依爲命,然後他倆發現了繼承,繼承發現了我。
就像一個在海面上漂流了很久的人,終於被打撈上岸,來不及感謝,只慶幸原來這無邊無際的海面上,還有幾個和自己一樣的人。
對我而言,在認識繼承、小土、小黃之前的每次放學,都像是世界對自己的一次孤立,和他們相識之後,學校的每一次放學就成了我們對世界末日的一次成功逃離。
我人生的第一羣朋友,因爲落寞而相識,說起來好像挺心酸,但恰恰是因爲那時我們對世界一無所知、滿是疑惑,以至於我們遇見彼此之後,可以聊各種想不明白的問題,而繼承努力用他的方式爲我們一一解答。無論答案正確與否,好歹我們有了一個答案,所以對於未知的一切,反而比同齡人多了一些底氣。
“繼承,爲什麼每次我和同桌多說幾句話,其他人就會特別大聲地嘲笑我啊?”
“嗯,我爺爺說,如果你在做一件自己問心無愧的事,但是別人很不友善的話,應該是他們妒忌。”
“繼承,爲什麼隔壁班的王鐵牛那麼喜歡欺負班上的同學呢?”
“因爲他們班沒有人敢還手,你讓他來我們班試試。”
“繼承,如果我考不上重點初中怎麼辦?”
“那就考重點高中啊。”
“繼承,爲什麼《聖鬥士星矢》裡面那些聖鬥士,總是打也打不死,打死了又有新的聖鬥士會出來?”
“如果一下全死了,你每週還買什麼漫畫書?”
“繼承……”
“繼承……”
“繼承……”
每個問題都跟他無關,甚至我們都不一定想知道答案,但每次問出來,繼承總盡力給我們一個好交代,我從心底特別佩服他。
“繼承,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
“因爲,我有一個爺爺啊。”
“我也有爺爺,但爲什麼我爺爺也沒教我什麼東西?”
“因爲我和爺爺一直住在一起,這些問題我也老問他,他都是這麼回答我的。”
“啊,好羨慕你能和爺爺住在一起,那你爸媽呢?”
“……”
繼承的情緒突然像被摁下了開關,上一秒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堂,這一秒突然漆黑一片人去樓空。
“我們回去吧,不早了。”說完,繼承從雙槓上直接跳下去,將書包順手甩在右肩上,徑直往前走。
剩下我們三個人面面相覷,小土小黃小聲對我說:“你不知道繼承從小跟爺爺長大啊?”
“我知道……”
“那你幹嗎還問他父母去哪兒了?”
“我就是想知道他父母去哪兒了……”
“你是不是蠢啊?”
小土小黃也從雙槓上跳下去,拿着書包去追繼承,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倒不是因爲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而自責,而是突然發現原來如繼承這樣什麼都懂的人也有他所不知道的答案,一個連他爺爺都無法給出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繼承是怎麼度過的,我一個人在陽臺上站了很久,我媽問:“你在幹嗎呢?”我說:“我有一個同學沒有爸媽,我在想如果你和我爸不在的話,我會怎麼辦?”
我媽說:“你肯定特別開心。”
“……哦。”
我媽沒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明白了我媽的意思。
這世界上最好的關係是兩個人互相理解,其次是兩個人互相不理解,最差的關係是一個理解一個不理解——我從小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這也是那麼多人喋喋不休說了一通之後,對方會說“哦”的原因。
第二天上學,遠遠看見繼承,我硬着頭皮給自己穿了一身“盔甲”,上去打招呼,從書包裡掏出四個雞蛋,“喏,你倆,我倆。”
他伸手接過,往自己頭上一磕,剝了蛋殼就吃,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說:“對不起。”他說:“啊,我爺爺說,我爸媽都在忙他們的工作,等忙完了,就會回來了。”這個答案像是在說服我,也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過了一會兒,繼承又說:“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忙完,但每次我問這個問題,都會讓爺爺心情不好,所以就強迫自己不問了。不然爺爺會覺得我和他在一起不開心。你說是吧?”
那時的繼承11歲吧,已有了成年人的心智。
“你雞蛋吃完了嗎?”吃完兩個雞蛋的繼承問我,我掏出剩下的一個給他看。“那你趕緊抄昨晚的作業吧,別吃了,這個我幫你吃得了。”繼承把自己的作業本拿出來遞給我。
自從我和繼承成爲好朋友後,每天早上我都會在進學校之前抄他的作業,他在等我的空當順便幫我把還沒吃完的早飯給吃了。
“你爺爺不給你做早飯嗎?”
“我不想他起得太早,所以跟他說晚上我吃得很飽。”
“哦,這麼回事。”後來,我總裝出長身體很餓的樣子,讓我媽早上煮很多雞蛋。
那天抄完作業,鬼使神差地,我跟他提議:“繼承,你有想過要找到爸爸媽媽嗎?我們幫你一起去找他們吧?”
這個念頭原本是他成長的草原上的一點點星火,我的提議就像是平地颳起一陣狂風,迅速將火勢蔓延成一片。火光將我們的臉映得通紅。他說:“這個週末,你們去我家,幫我引開我爺爺,他有一個帶鎖的抽屜,裡面好像有我爸媽的東西。”
那個星期,四個人都坐立難安,想着要幹一件那麼大的事,就覺得既忐忑又充滿了力量。
“如果沒有消息怎麼辦呢?”
“不會的,我爸叫繼文峰,隔三差五爺爺都能收到他的信,總是揹着我不讓我看到,看完之後都鎖在抽屜裡。”
“那你媽媽呢?”
“找到了爸爸的消息,自然就知道媽媽的消息了。”
“如果真的找到了他們的消息,你會去找他們嗎?”
“……”
沉默。
花開的季節,少年無忌。
起身尋覓,卻遍尋不見。
現在回想起來,十歲出頭的我們也只懂得在沉睡的盛夏裡,恣意地衝往想去的目的地,不計較事件的後果,甚至從未考慮過當事人的感受。
跟着繼承到了他家的院子,穿過鐵門,路過彎彎曲曲的小徑,聽見狗叫聲,第一次看見燈籠花。
也是第一次見到那麼熱情的爺爺。端出了米花糖,洗了各種水果,把我們當成很重要的大人,還倒了茶。我想着我們今天要來完成的任務,心裡有些不好意思,總暗示小土小黃先說話。
繼承給爺爺介紹了我們三個人分別是誰,爺爺樂呵呵地和我們一個一個握手,他的手掌大而有力,特別溫暖。小黃看着爺爺的手發出驚歎:“哇,好大的手啊。”繼承得意地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是因爲手大,連長說拿炮彈不會脫手,所以被選去當炮兵,參加了朝鮮戰爭。
“小黃,你握過的手,拿過上百顆炮彈哦。”我們仨特
別羨慕地看着爺爺,完全忘記了要拖住爺爺的任務。
“爺爺,要不,你給他們講講你當炮兵的故事吧。說那個你怎麼算出來敵人的距離有多遠,你一顆炮彈把敵軍的車幹掉的故事。我先去上個廁所。”這種時候,還是繼承的腦子好使。
我因爲心思被繼承牽着走,爺爺說的故事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小黃和小土顯然已經把今天來的任務忘得一乾二淨了,看我聽故事走神,還不停提醒我:“你聽到了嗎?爺爺可以用一個拇指丈量就算出敵人有多遠耶,好厲害。繼爺爺,你可以教我們嗎?”
“當然可以。”繼承的爺爺也很投入,完全沒有注意繼承已經消失十幾分鍾了。
“你看啊,每個人手臂的長度是從左眼球到右眼球距離的十倍左右,你現在閉上左眼,用拇指指向你想測量的目標……看清楚了吧,現在睜開左眼,再閉上右眼,有沒有發現你的手指離剛纔有一個距離,然後看一看手指移動的距離……也就是所看物品的寬度,再乘以十……就是你和對方的距離,然後就可以調整炮彈射程了……你看,窗外遠處是不是有一輛車,我比一下啊,手指移動了大概兩輛車的寬度,一輛車大概兩米,那麼我們離這輛車就是四十米。懂了沒?”
或許是擔心繼承,爺爺講的我一點兒都沒有聽懂,甚至覺得比老師上課還要無聊。可小土小黃不停點頭,伸出手指開始比畫。我覺得他們的演技好浮誇。雖然我只聽懂了繼承爺爺說的四十米,但是我立刻站起來說:“爺爺,我跨兩步是一米,我要跨八十步才能到,我們去測試一下吧。”
爺爺跟我站起來,朝屋外走。出門前,我瞟了小土和小黃一眼,眼神裡充滿了鄙視,大概的意思就是——你們兩兄弟真是給一塊臭骨頭就能跟人跑的流浪狗。
所有人演技大爆發的那天,繼承看完了他爸爸給爺爺寄的信,看到了爸爸媽媽的離婚證,看到了媽媽從國外寄回來的匯款單。
事後,他特別雲淡風輕地跟我們說:“原來我不是在這個城市出生的,我爸和我媽原本在另外一個城市,生了我之後我媽和我爸離婚,去了國外。我爸覺得丟人,也怕我影響他的生活,想託人把我送到福利院,爺爺知道了,特別生氣,把我接了回來,再也不讓我爸來看我們了。”
幫繼承找父母之前,我原本以爲繼承能得到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那樣最後全家人都能團圓的幸福結局,沒想到繼承的故事比電影更狗血。
以我當時的年紀,說不出任何安慰繼承的話,只覺得羞愧得想立刻躲起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多希望時間能倒流,回到我們坐在雙槓上那天,我沒有問出“你怎麼什麼問題都知道”,這樣他就不會回答“因爲我有一個爺爺”,我就不會再愚蠢地提出之後的問題,然後就不會再有然後了。
“你不是問如果我找到了他們的信息,我會去找他們嗎?我想了想,我不會去找他們的。早知如此,我寧願以爲父母都死了,或者,我好希望自己從來就沒有被生下來。”
隔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我不能不被生下來,不然爺爺該怎麼辦。”
“是啊,我們都好羨慕你有這樣一個爺爺,裝了上百發炮彈,還能用拇指算距離……”這樣的安慰其實根本沒用,只是起到一個假裝的作用,我們假裝繼承沒事了,繼承假裝自己沒事了;我們假裝生活沒有真相,有的只是自己的態度;我們假裝自己忽略了,一切就自然會結束了。
後來,我們再也沒提過繼承父母的事。無論我們如何打鬧、如何玩笑、如何逃課放學抄作業、被老師批評罰站課後擦黑板,我們總能極其自然地繞過類似於“父母”、“爸爸媽媽”這幾個詞,在我和小土小黃的心裡,這些與之相關的詞語就像被設了一道與現實的界限。這種界限就是少年之間的心照不宣,而這種心照不宣後來成了我們與其他人交往中最值得珍惜的一種感情。長大之後,看到一句話,大概能解釋當時我們的感情——所謂的瞭解,就是我知道你心裡最深的痛處、痛在哪裡。
五年級升六年級那個暑期,繼承被爺爺帶回老家看一看。那個暑期是我和小土小黃過得最辛苦的一個假期,所有的暑期作業都需要自己完成,哪怕一個人完成三分之一也要絞盡腦汁。早知如此,就應該讓繼承先把作業做完給我們,再讓他跟爺爺回家的。
跌跌撞撞地,我們總算過完了小學最後的那個夏天。
開學第一天,繼承沒有來報道。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我們忍不住問老師繼承怎麼沒來,老師說繼承生病了,等恢復健康之後就來報道,讓我們不用擔心,最後還不忘教育我們要升學考試了,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
嗯嗯嗯嗯。確實要加倍努力才行。
一個星期,繼承沒來。一個月,繼承還是沒來。
小黃提議我們去他爺爺家看看他,我立刻拒絕了,我想如果繼承身體好了肯定會來的,不來肯定是沒有好,去了也是打擾。我的理由說得很堅定,小土也同意在學校等他就好。小黃悻悻然,不停嘟囔:
“我就是怕繼承的病萬一很嚴重……”
“別說了!不可能!等他回來!”我怕小黃說出我內心最最深處的焦慮,於是特別迅速又大聲地截斷了他想說的話。
小土小黃被我的語氣嚇到,什麼都不敢再說。
一個多月過去,繼承依然沒來。我每天都帶四個雞蛋,吃兩個飽了,再逼自己吃一個,最後一個實在吃不下,但又擔心帶回去被媽媽看見,第二天不給我四個雞蛋了,於是就索性把每天剩的雞蛋扔到學校的水溝裡。扔了一個,扔了兩個,扔了三個,扔了四個……
四個人,變成了三個人,雖然只是少了一個人,但好像缺了四分之三。
放學後,即使三個人走在一起也沒什麼話說,漸漸也不約在一起走了。即使是早起上學,我忘了寫作業,也突然不想抄其他人的作業,哪怕寫錯了,也要自己寫。
一天放學,老師讓大家留下來,說有事情要宣佈。
我表情木訥地看着老師,放緩了所有的心跳、表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耳朵上,因爲我知道老師要說的事和繼承有關。
“下午,繼承的爺爺打來電話,說繼承同學不能與我們一起讀六年級了,他生了一種叫紅斑狼瘡的重病。這個週末,我會帶幾個同學去他家看他。希望他能儘快好起來。好了,放學。”
我不知道紅斑狼瘡是一種什麼病,但老師說是重病,老師說他不能跟我們一起讀六年級了。我拽上書包,瘋了一樣跑出教室,朝家裡衝,我爸是醫生,我想第一時間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病。
跑回家,看到爸爸,突然我就不想問了。連我自己都沒有確認的事情,爲什麼要問他呢?我也不想讓他知道繼承得了這種病。
我把自己關進爸爸放滿醫書的房間,他的書裡有關於這種病的介紹與治療。
紅斑狼瘡是一種全身性、慢性進行性、反覆發作和緩解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會導致全身各個臟器免疫系統缺失,存活率僅爲30%。
其他的話很難再看下去,我只是知道繼承得了一種絕症。
腦子嗡的一聲,全亂了。
繼承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嗎?
他知道這是絕症嗎?
這種病要花很多錢嗎?
爺爺該怎麼辦?
合上書,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如果繼承在,他肯定能幫我回答這些問題,只是現在的他也許躺在家裡,也許躺在醫院,不知道他生病後是昏迷還是醒着,是痛還是怎樣,胳膊上會不會都是針眼……如果他真的那麼狼狽,他會想見我們嗎?
隔天,老師問有哪些同學想去看繼承,我遲遲沒有舉手。
我不知道自己見到他第一面,應該說什麼。
當着那麼多同學的面,或許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可萬一我哭了怎麼辦?
如果繼承說不出話了,我該怎麼辦?
我能握着他的手給他安慰嗎?
或者這一次我不跟大家一起去了,單獨叫上小土小黃一起去?
可是我又怕這一次繼承看不到我們會很失望。
想到這兒,我把手舉起來,報名和大家一起去。
表面鎮定,心裡卻想好了不下二十種開場的方式。
跟在老師的後面,提着班費買的水果。突然就覺得提禮品看病人是世界上最惺惺作態的事,提了水果就能表達溫暖了嗎?心裡真正掛念一個人時,你根本就不敢邁進去;心裡真正掛念一個人時,你根本就不願意離開。
在門衛那兒做了登記,老師帶着我們在住宅區轉了幾圈都沒有找到繼承家,我帶着大家回到了原點,默唸着繼承寫的那首詩,右轉到了繼承家門口。
門開了,爺爺開的門。看見我們,爺爺表情舒緩了一些,還是像上次一樣的熱情,看不出異樣。他
回頭說:“繼承,老師和同學們來看你了。”
咚咚咚咚,穿着鞋跑出來的聲音,然後一個人站在了我們面前。
只是我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人是繼承了,仔細看,眼神和表情,就是繼承,可他整個人胖了兩圈,臉也胖了。演練的所有方式突然都用不上了,我愣住了。
繼承察覺到了我的眼神,就說:“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胖啊?吃你媽煮的雞蛋都沒吃胖,最近兩個月每天一把一把地吃藥卻吃胖了,也是沒有想到哇。”
我低着頭,不敢和他對視,發現他換了一雙布鞋,腳似乎也比之前胖了,他漫不經心地解釋:“這雙鞋挺舒服的,就拿來穿了。”
他越是風趣越是無所謂,我越像是有把鎖卡在喉嚨。眼看就要忍不住了,我說我去看燈籠花,轉身出門,跑到有燈籠花的拐角,靠在牆上就哭了起來。
哭什麼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心裡憋着很多心事,哭出來心裡好受點兒。
回到屋內,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坐在一羣同學和老師旁邊,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是應該談笑風生,還是應該說出自己的擔心。胖了的繼承就像沒事人一樣跟老師聊天,跟其他同學問東問西,也許他看出了我的窘迫,也就心照不宣般地忽略了我。
告別的時候,我努力擠出一絲笑,那時的我還沒學會僞裝,也不知如何對最好的朋友撒謊,擠出一絲笑後,依然是沉默。
此刻的沉默不是沒有話說,而是太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繼承拍拍我的肩膀:“記得常來看我,不會的題我能幫你做,我在家也看書的。”爺爺也說:“你要常來,繼承可惦記你們幾個了。”
回家後,我問爸爸:“紅斑狼瘡這種病治得好嗎?”
爸爸說:“徹底治好有點兒難,一種病引起另一種病,能挺多久要看治療的效果。爲什麼你問這個?”
“我的好朋友得了這種病。所以他會死嗎?”我問。
爸爸不想說出那個字,愣了一會兒說:“不一定。”
不一定,意味着隨時會;意味着我們每見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小土小黃因爲父母的生意,六年級轉學去了外地,走的時候,小土小黃什麼都沒有說,光知道哭,他們不敢去跟繼承告別,讓我去看繼承的時候代爲道歉,讓我替他們多看看繼承。
四個人,剩下三個人。三個人,只剩下一個人。人生交往的第一羣朋友分崩離析,不可抗拒。
每次去見繼承前,我都把學校發生的所有事情更新一遍,哪怕學校食堂的貓終於生了崽,路上看見哪個男同學和女同學多說了一句話,都要轉述給他。就是一個目的,萬一出事了,起碼繼承沒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事情理解得太簡單了,但我能盡力的似乎只有這些簡單的事情了。
其實真正難辦的,並不是我能跟他說什麼,而是看着每一次變化的他,內心卻無能爲力。
我記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剛吃了一大把藥,他用“腫”這個字形容自己,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胖並不是胖,而是浮腫。
我記得有一次去看他,爺爺幫他去醫院拿藥了,他躺在牀上,下不了牀,我們隔着窗戶聊天。
我記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已經穿不上布鞋了,爺爺只能把家裡所有球鞋藏起來,換成大碼的拖鞋。
我記得有一次去看他,醫生給他扎針,因爲太腫和淤青,紮了半個小時找不到血管,繼承把嘴脣咬破了也沒有叫出聲。
每一次去看繼承,滿懷着好轉的希望,卻總看見每況愈下的他。繼承的照片放在他的牀頭,看看照片,再看看牀上躺着的那個人,沒有人會相信這是同一個人。然後有一天,繼承讓爺爺把照片收起來。
當過炮兵、會用指頭丈量出敵人距離的爺爺,緊緊抱住相框走進自己的屋子,靠在門框上狠狠地抹了抹眼淚。
多年以後聽到羅大佑的《你的樣子》,其中一句唱道:聰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燈籠;瀟灑的你,將心事化進塵緣中。
歌裡唱的是我,也是繼承。
每次告別,從他家出來,他都會趴在窗戶口看我,直到我轉彎不見。
後來我每次轉過牆角,都會靠在牆角等幾秒,再偷偷地把頭探出去,看見繼承依然趴在窗戶上,一副失落的樣子。我便用手扯扯和我一樣高的燈籠花,引起他的注意,於是繼承整個人立刻又亮了起來。
再見。
再見。
我們互相揮揮手。
沒想到便是訣別。
考完六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同學們開始寫畢業紀念冊,我帶着自己還有其他同學的二十多本紀念冊去看繼承,我想如果他狀態還好,就能幫每本紀念冊寫一句話。
敲開門,不是爺爺開的,是位三十出頭的阿姨,一臉的憔悴,我說:“我找繼承。”
阿姨說:“你是他同學吧?我是繼承的媽媽,你稍等一會兒。”
門虛掩着,客廳椅子上還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本是垂着頭,因爲我的到來,他看了我一眼,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瞬間即逝,整個房間裡瀰漫着壓抑。
繼承媽媽拿出一本畢業紀念冊,她說:“繼承在睡覺,這是他讓我給你的,說是給你和小土小黃的。”
我心裡默唸了一遍繼承媽媽的話。她的意思是,因爲要畢業了,繼承自己準備了一本畢業冊,沒有讓我們給他留言,而是自己寫了話送給我們。
畢業冊不是要自己留着嗎?爲什麼要送給我們呢?
我腦子裡瞬間閃過一絲疑惑和憂慮。
繼承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現在想起,也許是在權衡是否要跟一個孩子坦誠自己兒子的病情,接着,她說:“繼承身體不好了,剛剛醫生來過家裡,他吃了藥還在昏迷中,救護車一會兒就來。所以……”
話沒說完,便止住了。
我倆都沒說話,幾秒鐘的留白,卻顯得如此漫長。
留白是情緒是爆發,也是答案的明確。
“好的,我會讓大家寫的。”我佯裝鎮定收下了紀念冊,放進滿滿當當的書包裡,對她笑了笑。
“阿姨再見,希望繼承能儘快好起來。”
我揹着書包往回走,一步一步,邁得使勁。
走到牆角處,轉彎,整個人便癱靠在牆上,從書包裡拿出繼承寫給我們的畢業冊。
他給每個人只寫了不到二十個字。
寫給我的:希望你一切都好,對世界沒有困惑。
寫給小黃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考上重點初中。
寫給小土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能遇見一個如雅典娜一樣的女神。
都是我們曾問過他的那些傻問題,他把每一個都記在了心底。畢業冊上每個字都是用筆畫一筆一筆拼起來的,完全能想象到,因爲手指浮腫握不住筆的他,如何努力地寫完這幾句話。
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下來。
別哭,別哭,他只是昏迷而已。
一切都會好的。你看,繼承的父母不是都回來了嗎?
倒數五聲,五,四,三,二,一。大口喘氣,下意識地拽住燈籠花的枝幹,用力搖了搖,然後探出頭去看繼承家的窗戶。
這回,真的沒有人了。
不是一場夢。
少年的夢破碎,灑了一地沉默,還有一扇靜默若古的木色窗戶。
回學校之後,我把紀念冊還給同學,說繼承不在家。
把他給我們寫的畢業冊放在了書櫃的最裡層。放畢業冊的時候,我突然懂了小土小黃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我們不敢跟他告別,請你幫我們道個歉。”有些人不敢相見,有些事不敢面對,是因爲我們根本來不及做好準備。
想起過往那些美好的畫面,再對比現在見到繼承一次又一次的嘆息,像是以友情爲靶,插上了一支又一支飛鏢,我怕漸漸連靶盤都看不清了,最後什麼都不能留下。
若我們留不下過多的美好,我希望繼承與爺爺,還有父母能在這段日子裡留下最好的回憶。
而12歲的我因爲害怕告別,因爲害怕失去,當我把繼承留給我的畢業冊藏進書櫃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我不會再去看他了。
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自己:只要不知道繼承是否離開,在我心裡他就會一直活下去。
是嗎?
是吧。
年少無知的我,硬生生地在心裡關上了一扇門,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轟隆隆。
此後的二十多年,我讀了新的初中,去了新的高中,假期鮮少與小學同學聚會,也沒有再回過一次學校,更沒打聽過任何關於繼承的消息。
印象中有一次,曾有人說起“繼承”這兩個字,我立刻起身藉故打電話離開。早在12歲那年,我已經選擇了相信,他會一直支撐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