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嗎
一
和小曦哥再見,是在六年之後。
他聽說我在廈門見了我們之前共同的領導張老頭,也聽說我遠遠地看到張老頭便眼含熱淚去擁抱。他帶着一股極濃的醋味在微信裡問我:那你想見我不?那你看見我會哭不?
六年前,張老頭從我的領導崗位離職回福建生小孩,順便創業。小曦哥跟着他一同回了福建,不知道什麼原因,兩年前小曦哥又獨自一人去了上海創業,所以他和張老頭,我都有六年未見了。
我看見微信上那個問句,想了想,權當安慰他:我也很想見你,我見到你也一定會忍不住哭起來吧。
他立刻回覆說:那好,那我們下週就見一下吧?
小曦哥是我進入傳媒行業的第一位領導,也是我大學時同學院的師哥。
沒進電視臺之前,我就聽說有個師哥很出色,長得帥,打籃球棒,是湖南廣電最年輕的節目製片人……沒想到進入電視臺之後,居然被分配到了他的節目組——籌備一檔互動類型的闖關答題類節目。大概的意思就是觀衆來參與民生新聞的答題,闖關性質,答得越多,獎金越高。
當他跟所有人形容完這個節目之後,大家都覺得超級棒,擁有全宇宙最有競爭力的幾個內核——民生新聞的內容、闖關綜藝的刺激、上萬獎金的誘惑、普通老百姓的互動……每一個元素都能獲得超高的收視率。
我們一羣大學生沒日沒夜地跟着小曦哥籌備節目,奮戰了好幾個月,錄了幾期樣片都沒過關,然後臺里正式通知:好了,你們的節目研發資金花沒了,你們可以解散了。
這個“噩耗”是一起入職的同事吃午飯時告訴我的,據說團隊的人都要分到臺裡其他節目去,人人自危。變更崗位其實無所謂,沒日沒夜地熬着看不到希望,分去一個固定的節目,好歹不用再用“臨時節目組的編導”的身份來介紹自己了,唯一捨不得的是大家彼此的感情。
剛吃過午飯回到臺裡,小曦哥找我,平時他不怎麼愛搭理我,所以我緊張得要命。他特別謹慎地說:“我決定帶你去臺裡的娛樂資訊節目《娛樂急先鋒》。”
我一驚。那是娛樂頻道收視率最高的節目,我們團隊不是失敗了嗎?我都做好了被臺裡打入冷宮的準備,沒想到居然能跟着製片人去最好的節目。我偷偷觀察了一眼小曦哥,他很冷靜,一副從小被叫慣校草的表情。他說:“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說,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就好。”
我人生中很少聽到有人對我說“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說”這句話,那時我知道,如果有人跟你說了這句話,就意味着他不把你當其他人,而是自己人。
我是小曦哥的自己人?我很興奮。但是我去做記者了,那他呢?
小曦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接着補充了一句:“哦,我是過去接管這個節目的,嗯,也是製片人。”最後補的那句話,得瑟中滿是激動的喜悅。
後面的故事驚心又動魄。
在《娛樂急先鋒》的日子,每天上班就等着前一天晚上的收視率報表,高了就興奮五秒,然後立刻投入到更高收視率的製作中。低了,就轉身討論爲什麼昨天的內容那麼差勁。
那時崔永元老師還未說“收視率是萬惡之源”這句話,但我們已經深深地感覺到了收視率的惡意。
如果沒有小曦哥,我也不會被逼成今天這個我吧。
那時,我負責一個選美節目的宣傳,就在娛樂節目中開了個五分鐘的小版塊,每天介紹一位漂亮的女孩直接進入省內每年最大選美比賽的複賽。這個小版塊要自己寫流程、自己出鏡、自己剪輯、自己配音,然後要趕在每天晚上七點直播的時候把節目送到播出機房。
很多人一聽,覺得一箇中文系畢業的學生,工作還不到一年,居然就能應付這種強壓力的工作節奏,很厲害。
實際情況是:主持人播報完當日的頭條之後,就會說:“好了,今天看看我們的記者劉同究竟又給我們找到了什麼樣的美女呢?”這時小曦哥就會頭戴耳麥很冷靜地說:“他的片子還沒有剪完,押後幾條新聞再播出。”主持人就特別尷尬地對着鏡頭說:“啊哈,看來今天的女孩太漂亮了,他正在機房做最後的修改,那我們先看兩條別的新聞。”
播出別的新聞之後,整個播出機房就會出現小曦哥的咆哮:“你們趕緊讓劉同把帶子拿過來!再不過來就開除他!”然後我就拿着帶子噠噠噠快速地奔進直播機房。
又有人說:“哇,那也挺不錯啊,每一次你都能趕上直播。”
實際情況是:我們的直播節目三十分鐘,有時候把所有的備播新聞播完之後只剩五分鐘了,我的帶子纔拿過來。眼看就要到節目結束時間了,小曦哥心急火燎地問:“你這個版塊還有多長時間。”我很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播完這五分鐘,還有八分鐘……”
我一直沒有被開除,我以爲是因爲我總能在最後關頭交上帶子,也以爲是因爲這個版塊極其難做,開除了我沒有別人能做。
後來才得知,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
有一次在臺裡,遠遠地就聽到大領導很大聲地在辦公室呵斥小曦哥,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做的娛樂節目太差勁,要把我開除。
我站在門口不小心聽到的時候覺得人生即將全黑了,這時聽到小曦哥很認真地說:“這個劉同吧,他大四的時候寫過一本小說,十五萬字的小說,連寫了一個月,每天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如果他都做不好娛樂節目,我覺得其他人也很難做好了。”
我紅着眼睛悄悄地離開,那一刻我暗自心想,如果再做不好,就太對不起他對我的信任了。
可第二天一醒來,節目的各種毛病依舊存在,點一點,一個都沒有少,個個在那裡虎視眈眈。
每次節目播出,小曦哥聽見我膚淺的配音說着“這個女孩多美多美”的時候,他都會很生氣地吼道:“你當我和觀衆瞎了嗎?”
就在我覺得小曦哥要被我徹底整崩潰的時候,半夜十二點下班的我約見了第二天的拍攝女主角,我先徹底崩潰了。
報名的觀衆形容女孩長得像玉蘭油廣告的女主角,而我到了現場,見到了真人,我在心裡罵了自己十分鐘。現在想起來,這麼做特別以貌取人,但那時心裡唯一的關注點是:第二天的工作我該怎麼交待!!!
第二天早上八點就要拍攝,臨時根本找不到替換的拍攝對象。我坐在那兒,眼神無助地看着女孩,心中絕望地想着,自己將如何被小曦哥放棄。
第二天直播的時候,我惴惴不安地拿着節目播出了。
小曦哥眉頭皺了起來,說:“今天這個選手如果觀衆還覺得不夠美的話,你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今天這個到底怎樣?”
我想了想回答:“你看看觀衆怎麼說的吧。”
電視裡,熙熙攘攘的商業步行街,配音簡單介紹了一下女主角,然後拿出了一塊題板,上面寫着:鼻子像劉嘉玲,眼睛像梁詠琪,嘴巴像舒淇,臉型像鄭秀文……
接下來所有的鏡頭都是在女主角的肩膀位置拍攝,一個一個見路人,讓他們給選手的五官投票。
小曦哥一開始覺得蠻有意思的,自行腦補了一個劉亦菲的畫面。然後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畫面裡全是路人們的嘴在喋喋不休地對着女選手進行評價。小曦哥眉頭又開始緊鎖:“你到底什麼時候給我看她的臉?!!”
我說:“快了快了,馬上統計數字就出來了。”
題板上出現了多少人投鼻子,多少
人投眼睛,多少人投嘴脣……
整個版塊時長五分鐘,到四分五十秒的時候,配音說:“好的,既然大家評價那麼高,我們來看看女孩究竟長得怎樣!!!”
一個鏡頭搖過去,女主角跟大家打了一個招呼,還沒有看清她的臉,配音就出來說:“謝謝大家,明天再見。”
直播室空氣凝固了,主持人也凝固了,大家都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說什麼,觀衆們應該在家裡砸電視機吧。小曦哥咬牙切齒地幾次想說話,最後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想,他應該看出來我盡力了。
第二天,收視率出來,那個五分鐘版塊本地收視率破了五,創了一個小新高。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低調。悄悄地進了辦公室,準備悄悄地離開。
他看到我,叫住我,說了一句:“節目很爛,想法很好。”
我一時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既然想法很好,爲什麼節目很爛?又或者爲什麼節目很爛,想法會好呢?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做法挺過分的,如果換在今天,可能有更妥當的不傷害當事人的方式。之後,我明白了小曦哥那句話,拋開選題本身的質量,節目其實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思路做,只要你有你的邏輯,大家就能看得下去。
印象中,我在小曦哥身邊好像一直扮演着“討債鬼”的角色。
又有一次,選美大賽進入了二十強的總決選,二十位女孩的照片掛在巨大的戶外廣告牌上。我爲了測驗哪一位女孩有奪冠的可能性,於是在廣告牌底下隨機採訪路過的行人。
也許是當時缺乏經驗,每當行人表揚過某個編號的佳麗之後,年輕氣盛的我就會把自己當成評委,吐槽該佳麗。比如:“你不知道吧,她笑起來,牙齒很不整齊”、“半身照確實還行,人只有一米五”、“她有男朋友了,而且談了很多年了”。
要命的是,我又趕在了直播時送播出帶,小曦哥沒時間審覈,直接將節目播出了。
可想而知,每一秒都是在扇做選美活動同事的耳光,每一句點評都是在拆臺裡的架子。節目剛播完,臺領導就衝下來發飆。作爲一個能爲下屬扛事的領導,他只能硬着頭皮跟領導說:“我們是覺得,說一些大家聽不見的聲音,不要老說誰好看誰好看,用這樣的方式,有可能觀衆更想看呢,比如故意說一個姑娘一米五,大家可能就想看她決賽的時候是不是真的一米五。”
小曦哥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被我冷不丁絆個跟頭,又因爲我在背後被人捅一刀。眼看着,當年那個校草漸漸地一歲一枯很難榮。
再後來,我的身體出了些小問題,將近半個後腦勺的頭髮都掉光了,於是選擇了辭職。等到身體好起來,又不好意思再回到小曦哥身邊,就去了以前同時段的兄弟節目。小曦哥覺得我是個“叛徒”,從那以後,我們兩三年沒有聯繫。
二
再和小曦哥走近是我來了北京之後。
那時公司要製作的節目很多,希望能從各個電視臺多挖一些人才,我自然就想到了小曦哥。當時小曦哥在湖南正風生水起,帶着團隊風風火火地製作新選秀節目。我在電話裡跟他聊了聊北京的情況,他簡單思考了一下,便答應過來看看。
後來我問:“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來北京的?”
他說:“你傻啊,我說我要過來看看的時候,就基本做決定了。”
也是。如果一個人對一件事一點兒都不抱希望,應該是直接拒絕,根本無須考慮。
我倆在光線共事了大概有三年。
我們都是沒什麼朋友的人,固定的生活便是工作、家裡,工作、家裡。小曦哥稍微比我好一些,他的生活是工作、運動、家裡,工作、運動、家裡。
有時加班到很晚,他會過來聊幾句,但也許因爲我是他一手帶起來的電視新人,我們聊天也不會太深入,彼此內心總是隱約有些隔閡。
大概是我心裡認爲他是我的老師,不敢和他成爲朋友。而他也覺得我還是小孩,不知道如何走進一個小孩的世界吧。
另一方面,我們又是公司不同節目的製片人。公司內部各個節目常常會相互比較,這樣一來,我和他的關係就更微妙了。同樣的嘉賓,我們兩個節目都要請,如果都來或都不來,還好。最怕對方選擇性地上節目,讓我倆總會有些尷尬。
不知不覺中,我和他的師徒關係越來越淡,朋友關係也是,更多的反而是同事之間的競爭關係了。
很長一段時間,遠遠看着小曦哥和他的團隊,我都繞道躲開。每次遇見,小曦哥都會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們的訪談又要請什麼幺蛾子博收視率了?”然後他團隊的小孩們就會哈哈哈地一起笑起來。一方面他是我師傅,也是我兄長,我只能笑着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另一方面,我不想讓別人用這樣的方式去看我的節目,所以乾脆躲開。
那種感覺很怪。並不是不喜歡這個人,而是和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有壓力。
從湖南來北京的時候,小曦哥有一個談婚論嫁的女朋友,勸了她很久,終於兩個人一起來到了北京。但有一天我得知小曦哥和女友分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潛意識裡我總覺得是因爲自己,小曦哥的感情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他還在辦公室,我走過去,說了句:“你和她分手了嗎?”小曦哥擡起頭,眼睛裡都是血絲,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就是個災星,我一定會被你害死。當初直播節目,幾次差點兒出播出事故,現在聽你的來了北京,老婆沒了,我‘家破人亡’,你要對我負責。”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起哈哈哈,互相拍着肩膀,大笑起來。
這兩個在北京沒什麼朋友,卻希望能獨自闖出一方天地的人,因爲一件落魄的事,突然拉近了距離。
後來的後來,就如前文寫的一樣,他和張老頭回福建創業,我們鮮有聯繫。微信流行之後,我們有了彼此的號碼。很少聊天,不是因爲沒話說,而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偶爾會給我點贊,都是我發運動或跑完步的內容。他說:“小子,不錯哦,下次一起約着跑馬拉松。”
直到六年後,我因爲出差來到了廈門,和張老頭見面,才知道後來爲什麼他們創業到一半解散了,也知道小曦哥爲什麼去了上海。
三
大概三年前的一天,張老頭工作的時候突然倒在地上,一羣人把他送到醫院,檢查之後才發現張老頭的腦血管里長了一個瘤。醫生看了之後說只能再活三個月。小曦哥每天陪着張老頭,創業的公司也無心再管。張老頭說:“如果人的命真是如此的話,那就信命。”以我對他的瞭解,我覺得他一定會用福建普通話補充一句說:“我人仄麼好,怎麼可棱得仄總病。”
張老頭不允許小曦哥跟我們透露他的病情。一方面幫不到忙,另一方面擔心打擾彼此的生活。
後來複查的結果出來,瘤是良性的。醫生從鼻腔進入進行手術,很成功。所以我才能在六年之後再見到張老頭。
張老頭感嘆說:“差點兒命都沒了,就想着別再拼了,認認真真過自己的生活,那時把公司解散,幾個人湊在一起,分了些錢,討論了每個人未來的發展,小團體就這麼散夥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哭得一塌糊塗。
張老頭安慰我:“別哭啦,一切都仄麼好。”
我帶着哭腔說:“如果以後你再生病,無論什麼病,都要告訴我。”
張老頭嘿嘿地笑,也許他在心裡狠狠地抽了我一記
耳光,這說的是什麼話呢。
我想表達的是,對於一個很重要的人,無論如何,哪怕幫不到任何忙,都要知道他的消息,並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小曦哥說週末飛到廈門來,讓我和張老頭做好準備。
互相通微信、打電話,約好地點見面,緊張得就像要見網友。
遠遠地看見他戴着棒球帽,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變了些什麼。慢慢地迎上去,本以爲自己依然會感動,可心裡似乎堵着,什麼情感都釋放不出來。我們撞了撞肩,互相抱了抱,就當這六年的未見一筆勾銷。居然沒有一點兒眼淚,這太不符合劇情,我倆都很尷尬。
幾個人坐在當地的小館子裡,我和小曦哥都沒怎麼看對方。張老頭髮現了,就問:“你倆怎麼了?在我面前總問對方的消息,見面之後怎麼又不看對方呢?”
我嘿嘿地笑,小曦哥也是。
我們打開一瓶酒,各自倒了一滿杯,什麼話都不說,直接幹了。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只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只想趕緊喝醉、掏掏心窩。
他和我一樣,起了幾個頭兒,好像都不對,只能舉起酒杯兩個人再乾一杯。
一杯一杯下肚,小曦哥的臉開始泛紅。
他決定要說些什麼,我放下杯子,終於敢正視他了。他比以前胖了一些,也有可能是壯了。
他認真說的第一段話是:“劉同,你給張總寄了一本書,讓我轉交的,你還記得嗎?”
我說:“我記得。”
他接着說:“你只寄了一本給他,你並沒有寄給我。”
……氣氛瞬間僵到冰點。
幸好我們都喝了酒,我想起了不給他寄書的原因——以前每次提到我的作品時,小曦哥總是會評價:“劉同的書寫的都是些啥,我根本看不懂。我真是不能理解他的讀者,一定很需要耐性吧。”然後我就硬着頭皮接着說:“哈哈哈,是啊,我也不明白爲什麼,所以這纔是我很感謝他們的原因吧。”
我本想立刻說明爲什麼會害怕給他寄書,又突然想起十幾年前進入湖南臺的時候,臺領導認爲我很糟糕要把我開除,小曦哥說的那段話:“這個劉同吧,他大四的時候寫過一本小說,十五萬字的小說,連寫了一個月,每天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如果他都做不好娛樂節目,我覺得其他人也很難做好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眼前這個兄長。
他總是在我背後維護我的尊嚴,卻又總是當着我的面開一些他認爲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接着說:“這一晃好多年,看到你今天的樣子,我覺得一切真的很好啊。你還記得你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很喜歡下班之後帶你們去KTV喝酒嗎?整個團隊,放開了喝。那時你年紀最小,大家喝開心了,就讓你跳個舞。你二話不說,把外套一脫,就走到房間中間跳起來。”
哈哈哈,我記起來了。那時大家都很開心,好像如果我能夠真的跳起舞,同事們就會更開心。爲了不掃大家的興,我一箇中文系的畢業生歡快地在KTV跳了起來。頭一兩次,跳了十幾秒後,自己就笑場了。小曦哥會很嚴肅地說:“你笑場是你沒有自信,你堅持跳完,哪怕跳得不好,大家也會尊重你,因爲你很投入。”
鬼知道那個時候,一個全湖南廣電最年輕的娛樂節目製片人,爲何要跟一箇中文系畢業的娛樂新聞記者,在一個所有人喝到爛醉的KTV裡,聊一個關於如何跳舞才能獲得尊重的問題。
不明白,那時不明白,現在也不明白。
他說了,很認真。我聽了,也很認真。
以至於後來有段時間,我天天在家裡對着鏡子跳舞。扒了一些快歌的舞蹈動作,練習了全套。我知道我未來在舞蹈界不會有什麼發展,我只是希望以後小曦哥再讓我跳舞的時候,我不會讓他失望。
後來,我果然沒讓他失望。
到了今天,每年公司要開年會,同事們總是想讓我扮演各種造型,我總是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就答應出演。這些“豁得出去”的精神,都來源於在長沙KTV喝醉之後的一次談話。
“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
小曦哥喝了酒之後,反覆用這句話開頭。
“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乘張總的車去看劉德華的演唱會,五點鐘出發的,等劉德華演唱會快結束了纔到。”
“那你記得嗎?那天在車上,我們倆吵了三個小時的架,而且話說得很難聽,另外一位同事坐在前面被我們嚇得全身發抖。”
“哈哈哈。”是我。
“你還記得嗎?張總剛來的時候,你來找我,很神秘地跟我說,要來一個新的領導,要聯合我一起把新領導幹掉。”
“哈哈哈。”又是我。
“你還記不記得,張老頭連着半年穿同一件外套,沒辦法我們就陪他去買了兩件替換的。有一天,他穿了一件特別潮的衣服來公司,外面是網眼格子,泛着藍光,商標印在背後,特別好看。後來發現是張總把我們給他買的衣服穿反了。”
“哈哈哈。”還是我。
“那你還記得嗎?”輪到我了。
“有一次在張總家開會,我和你意見不合,吵得很兇,你站起來拿起凳子就來砸我。張總那時才八十四斤啊,他居然衝出來救我……”輪到張老頭哈哈哈了。
“那你還記不記得,那時我要做一場陝西衛視的演唱會,要找本土藝人演唱歌曲。你給我推薦了一個新人,說這個新人特別厲害,演了電影《投名狀》,你說他是除了劉德華李連杰金城武之外的男四號,然後我就無比相信你。後來節目錄完,要跟電視臺一一彙報藝人的情況,同事看完了整部《投名狀》,看見李連杰死的時候,這個人出來了兩秒,就再也不見了。你那次害死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小敏的情況你知道嗎?”小敏是小曦哥來北京前準備結婚卻最後分手的女朋友。
小曦哥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嫁到國外去了,自己在負責一個服裝品牌。她和我媽關係很好,每次她和現任吵架還會跟我媽抱怨。她現在挺好的,起碼比跟着我好。”
我突然就想起多年前,他哭喪着臉對我說:“你就是個災星,我一定會被你害死。當初直播節目,幾次差點兒出播出事故,現在聽你的來了北京,老婆沒了,我‘家破人亡’,你要對我負責。”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一瓶又一瓶,帶着一些醉意,卻又不想結束。
吃完晚飯,又找了個酒吧,去完酒吧又換了夜宵大排檔,一直聊到夜裡三點。張老頭不能喝酒,只能聽,就一直陪着我們坐到三點。
好多事我都忘記了,可是他還一直記得。
有些朋友你多年未見,你以爲你只是失去了一個朋友,其實你是失去了很多的自己,他們帶着很多對你的回憶、你的生活軌跡,聽他們說說過去,你才更清楚,爲何你成爲今天的你。
小曦哥第二天晚上的飛機,我下午去送他,找了一個機場邊的咖啡廳。坐在那兒,兩個人又開始尷尬,好像又回到了昨天剛見面的狀態。我說:“要不,咱們趁你上飛機前再喝幾杯吧。”
他說:“好的。”
蓄水池裡是水。蓄水池裡是回憶。
滿了,就讓它流進下水道。
騰出空間來盛新的回憶。
或者,一直留在那兒,與水龍頭兩兩相望。
直到蒸發看不見,直到生鏽打不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