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老地方
“方老太走了。”
微信羣裡突然出現這麼一條信息。
前年,正在返家路途中的我呆住了。
同行的朋友問我怎麼了。
我把手機裡的信息給他看,然後我倆靠在列車的座椅上,陷入沉默。關於方老太的所有回憶,就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大概在二十八年前,我剛讀小學的時候,方老太就已經是方老太了。
那時她只是50歲的方老太,每天推着炸臭豆腐的攤車,在學校南面的拐角處叫賣。八分錢一塊的臭豆腐攤,每到放學都會排上長長的隊。
方老太的臭豆腐好吃,二十多年來,閉上眼睛就能想起小時候吃第一口臭豆腐的味道。
豆腐炸得黑黑的、脆脆的,方老太用筷子戳破錶皮,一股熱氣便冒了上來,譁,澆上一大勺湯料,把熱氣硬生生給壓回去,豆腐的每一個下口處都是滿滿的姜蔥蒜和濃濃的黃豆味。
夏天吃,辣得流汗,很帶勁。
冬天吃,熱氣騰騰,瞬間就暖和了。
上小學時,我的零花錢很少,別的同學都是四毛錢一次買五塊,我只能一毛錢買一塊,稍微富餘一點兒也只能兩毛錢買兩塊,然後把剩下找回來的幾分錢認真地裝好,再湊八分錢又能買一塊。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自己只買一塊臭豆腐特別丟臉,排老半天隊只能可憐巴巴地掏出一毛錢。所以每次輪到我的時候,我都早早地把一毛錢準備好,趁旁人不注意趕緊塞給方老太,也不好意思大聲說,自己只要一塊。
那時,方老太就會幫我把一塊臭豆腐用鏟子切成九小塊,然後放進碗裡,刷地澆上一大勺湯料,再裝了袋子給我。
我拎着那個袋子,沉甸甸的,珍而重之,用小竹籤一塊一塊地慢慢吃,就好像吃到九塊臭豆腐一樣。
後來我發現,每次我買一塊臭豆腐的時候,方老太不僅會幫我切成九小塊,她還會用勺子在大湯碗底重重地撈上一勺,裡面有湯料,還有辣椒、酸菜、蘿蔔絲……
放了學去方老太那兒買臭豆腐,成爲我小學時最美好最開心的回憶。
不知道方老太是哪個星座,當然這也許和她的星座沒有任何關係——無論颳風下雨天晴天陰,方老太總是雷打不動地待在實驗小學正南面的拐角處,時間久了,她記得住每一個小孩的名字,有時小孩的爸爸媽媽來接小孩沒看到,也會問方老太:“方老太,我孩子來買臭豆腐了嗎?”
“半個小時前買過了,然後和同學一起往坡那邊走了。”
“沒來,聽同學說你小孩還在教室做值日呢。”
方老太不像是臭豆腐的攤主,更像是一個信息交流站。而隨着我們的畢業,方老太那兒又成了我們常年聚會碰頭的據點。
讀初中後,每次大家聚會,地點都是“方老太的臭豆腐攤”。
去得早的同學會坐在小桌子旁吃上幾塊,去得晚的同學還會在電話裡交待:“你跟方老太說是我要吃,她知道要給我的臭豆腐炸得乾乾的。”
那個時候,方老太的臭豆腐變成一毛五一塊了,依舊便宜。
時光飛逝。
我們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雖然不再像之前那樣天天能吃到方老太的臭豆腐,但嘴一饞,大家還是會相約一起去方老太那兒,然後遇見好多的老校友。我們很好奇的是,爲什麼那麼多年了,方老太永遠只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老公,也沒有見過她帶着小孩。似乎總是一個人推着小車從拐角處突然出現,從白天到深夜,一個人在路燈下默默收攤,又在拐角處突然消失不見。
小時候有人說方老太是一個只做臭豆腐吃的魔法老太太,來無影去無蹤。等讀了高中才漸漸聽人說起方老太的故事。
方老太三十多歲才嫁人,嫁過去第一年就生了兒子。本以爲生活會開始幸福,可惜好景不長。老公每天在外面賭博,贏了還好,輸了就回來要錢,要不到錢就打方老太和兒子。後來兒子慢慢長大,方老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兒子身上,誰知道兒子在長期的家庭暴力之下,早早就放棄了學業,每天在外面遊蕩。父子倆都沒有正經工作,要睡覺了就回來,沒錢了就鬧,方老太就是這麼八分八分地掙,然後兌換成整錢給家裡的老公和孩子花。
那時我們年紀小,想不通的問題有很多。只是覺得方老太好可憐,寡言少語卻對任何人都關懷
備至。
隨着我們這撥人考上了大學,開始漂泊在異國他鄉。有時候聊起大家何時回家聚一聚,總有人會提到方老太,同學就會傳一張自己和方老太的合影給大家看,還會即時彙報:方老太的臭豆腐漲價了哦。
“該漲該漲,現在什麼都在漲價,臭豆腐也應該漲。多少錢了啊?”
“從一毛五漲到兩毛啦!”
“……喂,小武,你能不能多給方老太一點兒,大冷天的多辛苦啊。”
“知道啦。那下次回來咱們一塊去吧。她還記得你們呢。”
於是乎,大家都嚷着要過年回去嚐嚐方老太的臭豆腐。
“對了,小武。你今天去方老太那兒,問問她,學校放假了她還會不會出來擺攤?”
“好嘞!”
那年我們都大一,放假晚。而小學早已經放假,方老太的生意自然會受到影響。我們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去了老地方。驚喜的是,方老太居然在,天冷,她把手伸在油鍋上烤火,零散幾個客人坐在小桌子邊聊天,方老太遠遠擡頭看見我們,咧嘴笑了起來。
那種久違的笑,不是大笑,也不是微笑,而是那種——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會意,笑的是人與人之間重逢的美好,開心的是時間過去那麼久,而人與人的關係卻還停留在老地方。
“好棒啊,學校放假了,居然方老太還在!”
我們嘰嘰喳喳跑過去,一個人五塊臭豆腐,趁着方老太炸豆腐的時候,大家紛紛跟方老太彙報着自己的近況,方老太一直笑着說:“真好真好,你們有出息了就好。”
從小學一年級到我們大一,一晃十三年過去,方老太迎來送往了一年又一年的學生,她目送着畢業的學生比老師還要多。她已經記不住我們的名字了,但是還記得我們的樣子,跟每個人都一一打招呼,“你來了就好,你來了就好。”
厚重的情感,最大的好處是模糊掉細節。
我們相信一切都沒有變,相信一切都如往年一樣好,我們看不到方老太炸豆腐的速度越來越慢,看不到方老太的生意越來越糟糕,現在的小學生已經不怎麼吃臭豆腐了,也看不到方老太已經彎曲的背和悄悄爬滿了皺紋的臉。
隨着年紀漸長,身邊親人也都在漸漸老去。以至於後來每次去方老太那兒,一開始都是開心的,吃了幾塊臭豆腐後心情就變得有些沉重。隱隱問自己,萬一哪天,再也吃不到這樣的臭豆腐了呢?
又過了幾年,網絡流行起來。我常常看到老家的媒體寫一些新聞,“郴州必須要吃的幾種特產小吃”,裡面一定會有方老太的臭豆腐,記者說,“這個老太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炸着一塊又一塊臭豆腐,以每天炸二百塊臭豆腐來算,二十年中她炸了146萬塊臭豆腐。那是很多人兒時的記憶,包括寫這篇美食報道的我。”
吃過她臭豆腐的孩子,當年都是身高一米不到,踮着腳才能看到鍋裡的臭豆腐。一晃那麼多年過去,有的成了記者,有的成了警察,有的成了律師,威風八面。
我聽說實驗小學旁邊的道路需要改建,所有的小商小販都不能再繼續擺攤了,唯獨只有方老太,一直在那兒,沒有人趕她,其他的攤主也不眼紅,據說管那片的城管也是吃着方老太的臭豆腐長大的。
有人問方老太爲什麼只有她能夠在這裡擺攤。
方老太說:“我也不知道,上次那個穿制服的孩子跟我說,讓我好好待在這裡,如果我離開了,很多吃着這個臭豆腐長大的郴州人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方老太,找不到臭豆腐,更重要的是,找不到自己童年的那段記憶了。
方老太走了。
這個消息瞬間就傳遍了家鄉的朋友圈。
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年紀多大了?家住哪裡?那她的推車還有人繼續推出來炸臭豆腐嗎?這些問題沒有一個人知道。
看着大家問着各種問題,我心裡很後悔。
方老太是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們打交道二十幾年,我們爭先恐後告訴她自己的近況,無論她記不記得住,我們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她——也許不是不關心,而是小時候聽說的那些故事,讓我們不知道找一個什麼樣的理由去觸碰。
沒有人知道方老太具體的歲數,沒有人知道方老太的身高,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日,她是哪裡人,炸臭豆腐之前做着什麼,現在老公和孩子還好嗎?
沒有人在意她這個人
,我們只是在意她是否還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滋養着我們的回憶。
閉上眼睛,無論何時經過小學的拐角路口,那個臭豆腐攤一直都在,就像一個地標性的建築。感覺這一輩子,那個攤都會在那兒。感覺下輩子,那個攤也一直會長在那兒,生了根一樣。
“不親眼看到,我是不會相信的。”
下了火車,就和同學打車直奔小學。
二十多年熟悉的景象沒了。
拐角處空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走過去,曾經滴在地上的油漬都被清洗得乾乾淨淨。幾十年的落灰,風一吹,就沒了痕跡,消失在人跡罕至的人行道盡頭。
方老太死了。
我和同學對望了一眼,兩個人瞬間就紅了眼眶。
爲什麼會哭呢?其實我也不理解。
是哭沒有那麼好吃的臭豆腐了?是哭再也見不到方老太了?是哭我們丟掉了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是哭我們以後要換一個新的聚會的碰頭地點了?我不知道,反正就站在那個拐角處,吹着寒風,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那時我才感覺到,原來這裡是個風口,原來這裡那麼冷,原來方老太在這個風口站了二十幾年……我們對方老太的瞭解真的太少太少了。
那之後,羣裡再也沒有人提過臭豆腐這件事,也沒有人去過小學的拐角處,要經過也會選一條道繞過去。那之後,我再看見臭豆腐,都本能地避開。有人問:“你以前不是挺喜歡吃臭豆腐的嗎?”
也許,我只是不希望有別的東西取代對於方老太的回憶吧。
雖說要把心裡清空才能騰出地方放新的東西,但心裡爲何一定要放新的東西呢?
一晃又是一年過去。
去年快要回家的時候,小武突然在羣裡閃了一下。
他發了一個哭的表情,然後說:方老太沒有死……
“!!!!!!”
“!!!!!!”
“!!!!!!”
一時間羣裡被各種各樣的表情刷屏了。
是震驚。
是欣喜。
是狂怒。
是振奮。
是希望。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每個人都用各種表情符號來強化自己的內心感受,其實知道方老太還在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再問這些,只是爲了想更瞭解她一點兒而已。
“方老太年紀大了之後,身體不太好。但每天都堅持出來擺攤,後來重感冒引發肺炎,倒在那兒,被送到醫院搶救,住了一個多月的院終於好了。那天我路過,她又在那擺攤,我也驚呆了。問了之後,才知道怎麼回事。”
於是放假第一件事情就是結伴去臭豆腐攤,去見方老太。
遠遠望去,她正彎着腰在炸豆腐。她身上的水分也好像被這幾十年的油過了一道,乾乾的,不似印象中那麼飽滿了。
看見她,心裡有大哭的衝動,卻拼命忍着。這一次,我們不再像之前那麼嘰嘰喳喳,每個人都輕輕地說話,靜靜地看着她。我問:“方老太,聽說你之前身體不好,你怎麼還出來擺攤啊?”
方老太看着我說:“聽說你們都以爲我死了,好多人都哭了。說以後不知道去哪裡吃臭豆腐了。你看到沒,我加了一個牌子,上面寫着我的湯料的做法……”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牌子上寫着:“方老太湯料配方:朝天椒五十克,八角十粒,小茴和花椒各十克,甘草十片,桂皮兩片,草果三個,陳皮一個……十杯水用鍋子慢火熬,快起鍋時加入蔥花姜蒜,還有半乾的蘿蔔絲,然後再放三勺新鮮滾燙的茶油澆上去……”我趕緊拿手機拍了下來。
“方老太,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拿八分錢買一塊臭豆腐嗎?你總是給我打很多湯料,好吃的蘿蔔絲都在裡面。”
“我怎麼會不記得呢?別人都是五塊五塊地買,你總是一塊一塊地買,後來我看出你不好意思,我就幫你把一塊弄成九小塊,放很多料,你吃得可開心了。”
“方老太,那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嗎?”同學問她。
“那我不記得了,我老了,都快八十了,你們原諒我吧。”
“方老太,你是哪裡人啊?”
“方老太,你住哪裡啊?”
每個人都把這些年憋着沒問的問題問了出來。
“方老太,我要一塊臭豆腐,你幫我弄成九小塊吧。”我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