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少年
“罷了,”郇真兒卻並不惱,相反她臉上笑容看起來竟有些苦澀,“阿鳳。[ ]我既跟你把話說到如此份上,也不瞞你,想必你也知道,皇上如今正寵我,但……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我又怎麼知道,皇上對我的寵愛,能到幾時?”
這個……我怎麼敢說。慕容寒枝不好接話,便只是安靜地聽着,看她到底要玩什麼花樣:反正她絕不相信,郇真兒是拿她當自己人。
“所以說,我跟你家公主的處境,其實是一樣的,”一直在自說自話,郇真兒也不覺得尷尬,“都是孤零零的。沒個依靠,不過鳳姑娘放心吧,我在這宮中畢竟時日已久,認得人也多些,若是你家公主有什麼需要我幫忙之處,只管說,我定會盡力。”
慕容寒枝微一怔,倒是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趕緊道謝,“如此奴婢替公主先謝過郇妃娘娘。日後若是有麻煩到娘娘之處,還望娘娘海涵。”既然人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就算她是假的也好,但還是先應承下來,萬一日後真的有需要她幫忙之處,也好有個退路。
“不必客氣,”郇真兒眼睛轉了轉,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兒。終於說到正事上去,“阿鳳,我方纔已經說了,我跟你家公主其實都是一樣的,也是沒着沒撈,身處這後宮之中,堪比水上浮萍,若是沒個靠得住的人,日後還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步去。”
什麼意思?慕容寒枝被她繞得有些暈,愕然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郇妃娘娘,奴婢一向愚鈍,不太會揣摩人心,娘娘若是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奴婢雖不一定能幫上忙。但總不會害了娘娘,奴婢可以用性命發誓。”
郇真兒一笑,眼裡有讚賞之色,“還說自己愚鈍,阿鳳,你會知道如此說。足見你是聰明人!好,我便跟你說一說掏心窩子的話,我近來雖得皇上寵幸,但……至今仍不曾有孕,阿鳳你想必也知道,後宮中的女人,若是不能生下龍種,早晚有一天是會落到慘處,到時候也沒人可憐你,是不是?”
慕容寒枝微一怔,暗裡琢磨一下她的話,心頭登時雪亮,“多謝娘娘信任奴婢,只是……娘娘的身子可是金貴無比,這皇室血脈也是非同小可,娘娘不是應該找御醫仔細瞧瞧嗎?”跟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他們?”郇真兒輕蔑一笑,“他們瞧不瞧得了我,還是未知數,但我卻不願意信任他們,阿鳳,這宮中事一向是人多嘴雜,難保沒有人不會說出我的事去,到時候再讓宵小之輩傳出話去,我還有何面目留在宮中?”
倒也是。慕容寒枝下意識地點頭,“那娘娘的意思……”
郇真兒笑笑,不答反問,“不知阿鳳你的醫術,是從何而來,家中可是醫道世家嗎?”
“那倒不是,”慕容寒枝一時沒有想到別處去,本能地答,“是奴婢幼時對歧黃之術感興趣,因而自己學了些,不登大雅之堂,”話至此處,她陡地想到什麼,不禁瞪大了眼睛,“娘娘的意思----”
知道她已明白自己意欲何爲,郇真兒面容卻相當平靜,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一樣,“就是不知道阿鳳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若是不肯,我必也不會爲難於你,今日之事,就當我不曾對你說過,不過,我先前對你家主子的承諾,還是做得數的。”
難怪她一上來就先說會幫曲雲煙,原來是看中慕容寒枝的醫術,留了這麼一招後手。不過,就算她想要懷龍種,這一下是不是也太冒險了,別忘了她畢竟才認識慕容寒枝,對她的爲人和醫術並不瞭解,她就不怕被其出賣嗎?
“娘娘如此看重奴婢,奴婢實不敢當!”慕容寒枝誠惶誠恐的,起身就跪了下去,“奴婢能爲娘娘略盡綿力,自是萬分榮寵,只是奴婢醫術有限,怕是有負娘娘所託……”
這樣也罷,郇真兒既然有求於她,那暫時必也不會加害於她,萬一她真能讓郇真兒懷上龍種,那就更是大功一件,郇真兒對她必會另眼相看,到時候她行起事來,也方便得多不是。
“那倒無妨,”看出她已應允,郇真兒自是高興得緊,伸手將她扶起來,“這種事嘛,自然是盡人事而聽天命,只是此事只你我知道就好,你家主子那裡,你知道怎麼說,是嗎?”
“是,娘娘。”慕容寒枝乖巧地應了一聲,心中已有了計較。
在含露宮耽擱了大概半個時辰,慕容寒枝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她腦子裡想着郇妃的話,已經決定先瞞着曲雲煙,她要給郇妃調理身子的事,等有些眉目再說不遲。
因爲之前去含露宮時有郇妃領着,如今她自己出來,對這宮中形勢又還不熟,三轉兩轉的,居然有些迷糊,只覺四周景物似曾相識,卻又找不到去越秀宮的路,不禁有些茫然了起來。
幸而這裡不時也有侍衛宮女路過,她上前詢問了幾次,也不知是他們也不熟悉,還是慕容寒枝自己不曾聽明白,依着他們指的路走了一陣,不但沒有看到越秀宮,反而來到一處偏僻寂靜的地方,黑漆漆的大門透着無盡的蒼涼,彷彿久無人居住。
“這是哪裡?”不知怎麼的,她就是覺得有種莫名的悸動,明知道貿然上前,定會招人疑忌,她還是按捺不住,悄悄地靠近,就着門縫往裡看。院子裡跟外面一樣寂靜,一張石桌,幾把石凳,生着些雜草,但沒見到半個人影。
左右看了看,仍舊不像是有人的樣子,慕容寒枝不禁犯着嘀咕,難道這裡並沒有人居住嗎,那會是什麼地方?邊想着邊迴轉身,目光所及之處,一個身穿玄青色衣衫的少年不知何如鬼似魅一般地站在她身後,她嚇了一跳,“呀”地大叫一聲,差點一跤坐倒,“你----”
“換了你來監視我?”少年冷笑,開口說話時嘴角上翹,帶着強烈的嘲諷,看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上下,一張臉慘白慘白的,大眼睛裡是濃烈的恨意,似乎下一秒就會撲上來把慕容寒枝給掐死一樣!他的鼻子尖尖的,薄脣緊抿,雪白的牙齒咬得咯吱響,如果不是他給人的感覺在太過凌厲,其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少年。
“呃,”慕容寒枝被他的樣子弄得一陣心驚膽顫,同時又爲他的話而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她這一開口,少年卻是明顯一怔,眼裡的恨意消去不少,代之以訝然之色,使得他看起來更像是這個年紀應該有的天真與純淨,“你不是?那你是誰?”
“我是----”
“不管你是誰,”少年根本不聽慕容寒枝要說什麼,厭惡地一擡下巴,“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
慕容寒枝苦笑,這人怎麼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好像跟誰都有天大的仇似的,“可是我想----”
“我不想聽,”少年冷冷偏過臉去,“你什麼都不要說,快點走,聽到沒有?!”
“我不知道怎麼回去,”慕容寒枝小小聲地、無助地說道,“我是雪池國公主的侍婢,出來替公主辦事,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不是她要裝軟弱,而是她看得出來,這個少年有着異乎尋常的倔強和驕傲,自己明明那麼單薄瘦弱,而且慕容寒枝看得出來,儘管他想裝出一副冷冷冰冰、不需要任何人在意的樣子,但他眼裡的落寞和孤獨卻出賣了他,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他還不知道應該如何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在慕容寒枝面前,更是不可能。
果然,少年一聽到她的處境,到底還是慢慢回過頭來,“雪池國公主?要做皇……上妃的那一個?”看來他是沒想到會碰上雪池國的人,而且他也知道,端木扶蘇跟曲雲煙要成親的事。
慕容寒枝點點頭,“公子能指點一二嗎,我家公主大概找我找得急了,可我很笨的,不知道怎麼回去。”
少年上下看她一眼,目光閃爍,似乎在考慮她話裡有幾分真實性,“哪個宮?”
“越秀宮,”慕容寒枝立刻答,知道他是在試探自己,“離這裡遠嗎?”
少年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才面無表情地道,“不遠,很近,”他也不回頭,只是回手往後一指,“順着這道牆走到頭,拐個彎兒就能看見越秀宮的大門。”
啊?慕容寒枝一呆,微張着口,說不出話來:果然很近。那她剛纔就算不問,順着道兒再走一會,也就能找到的吧?
等了一會,不見她有動靜,少年不耐煩地皺眉,“你還不走?”看他那樣兒,好像這裡是他的領地,不容人侵犯似的。
“哦,”慕容寒枝回神,趕緊點點頭,“多謝公子指點!”她算是看出來,少年很不歡迎自己,她又豈會繼續留下惹人厭煩,匆匆道一聲謝,拔腳就跑,一直跑過牆角才停下來,微微地喘息着。
“真是個怪人。”她低聲笑,本想就這樣回去,可也不知道是什麼回事,就那麼鬼使神差般地從牆角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卻驚見那少年擡腳往裡走,左腿竟然是直着的,走起路來一跛一跛,非常吃力。“原來他----”這般清秀的少年,原來是個殘了的人嗎?
“好可惜……”沒來由的,慕容寒枝的心劇烈一疼,簡直讓人受不了,如此一來,她倒是可以想象,爲何少年會對人那般防備冷漠了,任誰壞了一條腿,都不會高興得起來吧?也難怪剛纔他堅持要她先走了,原來是不想她看到他這個樣子。
“不過,他到底是什麼人?”看這少年穿着雖然簡單,但眉宇之間卻是煞氣逼人,身邊雖沒有人跟着,卻有自己的住處----儘管這住處太過荒涼了些,但總比那些十幾個人擠一間房的下人房要好得多。“會是誰……”慕容寒枝一路犯着嘀咕,一路回了越秀宮,腦子裡不時浮現出少年冷漠的雙眼,竟有些揮之不去了。
第二日起來,慕容寒枝洗漱完畢,便去廚房中做了幾樣簡單的小菜,這望川國對曲雲煙雖不熱情,但絕不會虧了她什麼,飯菜都會按時送來,但因他們地處苦寒之地,菜中多喜放辛辣之物,慕容寒枝一時吃不慣,幸得這越秀宮有個廚房,所需之物倒也齊全,她便自己動手做,吃起來也倒更放心。
用過早飯,曲雲煙和溫仲庭在院中說些閒話,他兩個雖不曾表現得過於親熱,但能夠朝夕相對,已是無比滿足。反正也沒有人會關心他們,即使有,也知道溫仲庭是曲雲煙帶來的侍衛,她拿他當心腹,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看到慕容寒枝過來,曲雲煙起身迎她,“阿鳳,昨日休息得可好?”
慕容寒枝趕緊道,“公主千萬莫要多禮,我可是公主的侍婢來的,哪敢勞公主相迎?”
曲雲煙怔了怔,不禁一笑,“在雪池國中時你爲公主,我見了你便行禮,倒是習慣了,這----”然她一提及雪池國,就不自禁想起眼前情景來,不由她不心一沉,笑容漸去,不知說些什麼好。
慕容寒枝明白她心中所想,安慰道,“公主稍安勿躁,我們纔來望川國不久,對所有人、所有事都不熟悉,還需等待良機才行。”
溫仲庭點頭,“是啊,雲煙,啊不,公主,稍安勿躁,這種事急不來的。”
曲雲煙白了他一眼,那意思便是“要你說”,溫仲庭訕訕然一笑,並不回嘴,看他兩個這般小孩子心性,慕容寒枝淡然一笑,眼前陡又浮現出昨日那個奇怪少年一跛一跛走足的樣子來,不禁有些失神。
三個人正各自想着心事,郇真兒身邊的丫頭織漠走了進來,眉眼笑得彎彎的,恭敬地彎腰行禮,“奴婢問雪池國公主安好!”
“你是……”曲雲煙上下看她一眼,眼神冰冷。
不過,織漠倒不在意,仍舊笑着道,“迴雪池國公主,奴婢是郇妃娘娘身邊的丫頭織漠,郇妃娘娘說是與公主有投緣之感,因而想請公主過去一敘,不知公主可肯賞臉嗎?”
哦?曲雲煙一怔,隨即下意識地看向慕容寒枝:這個郇妃突然之間要見她,會有什麼事?她不是正得端木扶蘇寵愛嗎,會對一個即將成爲自己對手的女人安好心?
慕容寒枝早在聽到她是郇妃身邊的人時,就已經瞭然:郇妃定是爲了讓自己替她調理身子之事,可她只是一名婢女,若單獨見她,必然引起曲雲煙懷疑,所以才以此爲名,把她和曲雲煙都叫了去,以掩人耳目----這個郇妃不愧能得端木扶蘇另眼相看,這一番心機雖不是多麼深,卻是顧慮周全,絕對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共諷丸圾。
“公主是不願意嗎?”見曲雲煙半晌不作聲,織漠臉上也沒有什麼失望之色,“郇妃娘娘交代奴婢,若是公主不願,定不敢勉強,如此奴婢先行告退。”
“等等!”曲雲煙突然出聲叫她,因慕容寒枝向她使了個眼色,意即叫她不要拒絕,她心念電轉,自然明白箇中利害,“織漠姑娘這是說哪裡話來,我只是沒想到郇妃娘娘會相邀於我,故而太過意外罷了。姑娘請稍等,我去換件衣服。”
“公主請。”
慕容寒枝便隨着進入內室,不等曲雲煙開口,她已搶着道,“公主莫慌,我想郇妃必定是想與公主做些表面功夫而已,畢竟一入宮門深似海,公主的身份又不比尋常,與公主做朋友,總比成了對手的強,是不是?”
“我也這般想,”曲雲煙冷笑一聲,“反正那郇妃沒可能是真心要助我,不過無所謂了,去一趟也罷。”
慕容寒枝答應一聲,幫曲雲煙換好衣服出來,織漠在前面帶路,往含露宮而去。
郇真兒想必已等候多時,桌上擺滿了點心水果,沏好的茶冒出絲絲香氣,沁人心脾,不多時,織漠先行走進,說是雪池國公主到了,她立刻面露喜色,“哦?快快有請。”
織漠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不多時曲雲煙和慕容寒枝一同走了進來,“見過郇妃娘娘。”在身份上郇真兒雖是皇妃,無比尊貴,但曲雲煙也是一國公主,不比她差了哪去,何況遠來是客,所以不必行大禮。
“不用客氣,妹妹快坐下說話,”郇真兒熱情地拉着曲雲煙的手坐下來,不過她倒是很知道輕重,立刻就把手放開,替曲雲煙斟茶,“也不知道公主愛吃些個什麼,就叫他們隨便準備了些,能合你的胃口才好。”
“無妨,”曲雲煙頷首答謝,態度上雖不顯得生疏,但也不會過分親近,“我隨便吃些什麼就好。”郇真兒自是不知道,她自幼長於宮外,吃穿用度方面雖不會缺了,但也絕比不過宮中的錦衣玉食,於這方面一向沒那麼多講究。
“那便好,”郇真兒看上去落落大方,進退有度,這般態度倒是不會讓人不自在,總比那種故做親近,實際上不屑一顧的人要強,夾了幾塊點心放在曲雲煙面前的碟中,她放下筷子道,“不知公主在這宮中可住得習慣嗎?那日聽你說身子有些不適,現在可好些了?”
“有勞郇妃娘娘掛念,我這身子原本一向康健,只是現在卻這般不爭氣,總覺得心口悶得慌,不願意動彈。”曲雲煙早已跟慕容寒枝套好詞,無論有誰相問,都只說自己身體不適,以便給衆人留一個體弱多病的印象,這樣日後行起事來,也有說服力的多。
郇真兒一聽這話,面上立刻現出關切之色來,“是嗎?那公主可要好生休息,把身子養好了才行。對了,”說到此,她很自然地把目光轉到慕容寒枝身上去,“我記得這位鳳姑娘懂醫理,她----咳、咳,她可曾給公主瞧過嗎?”
“瞧過了,也服了藥,”曲雲煙淡然看了慕容寒枝一眼,“只是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怕是要慢慢將養了。”
“那倒好,咳、咳,”郇真兒點點頭,以袖掩口,又咳嗽了幾聲,臉都有些紅,“若是公主缺了什麼,只管、咳、咳,吩咐一聲,我能幫的一定咳、一定幫。”
她這一連連咳嗽,慕容寒枝立刻明白她的心思,暗道一聲你還真是會來事兒,跟着不動聲色地開口,“娘娘恕奴婢斗膽,娘娘可是病了嗎?”
果然是聰明人。郇真兒暗裡一笑,點了點頭,“想必是昨兒個夜裡蓋得薄了,受了風寒,不妨事。”
“風寒這事兒可大可小,娘娘千萬不可大意,”曲雲煙一時沒想到別處去,禮節性地勸說一句,“還是請太醫來看看,早些服藥調理的好。”
“總是太過麻煩,”郇真兒搖了搖頭,“那些個太醫粗手粗腳,我也不願他們前來,挨一挨吧,也就過去了。”
“這怎使得?”曲雲煙纔要再勸,驀地想到什麼,“不知娘娘可信得過阿鳳的醫術嗎,如若不嫌棄,讓她替娘娘診脈可好?”看來她的心思動得也不慢,若是慕容寒枝對郇真兒有些恩德,畢竟不是壞事。
“奴婢不敢!”慕容寒枝搶着道,“奴婢醫術淺薄,哪裡敢給娘娘診脈,若是誤了事兒,奴婢萬死難贖!”
曲雲煙暗道一聲慚愧,“阿鳳說的是,娘娘恕罪。”她們初來望川國,與郇真兒並不怎樣熟識,她怎會信任自己帶來的人,剛纔這一句,算是多嘴了。
然郇真兒卻一臉不在乎,“鳳姑娘言重了,我自是信得過你們,只是不好麻煩你而已。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鳳姑娘了。”說着話她伸出手去,安靜地等待。
“這……”慕容寒枝假裝遲疑,看到曲雲煙眼神之後,她也就順從地坐了下來,“那奴婢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着話她將手指搭上郇真兒脈門,仔細診起脈來,隔了一會,又換她左手診了一會,心中便大致有了數,“娘娘是受了寒,以致虛火上升,濁氣難泄,故而會咳嗽,奴婢這就開藥方。”
“有勞鳳姑娘了。”郇真兒收回手,目光炯炯,看來這鳳不棲的醫術果然非同一般,看她診脈時的沉靜和沉穩,就絕非一般江湖郞中可比。
慕容寒枝客氣地說一聲“不敢當”,便走到桌前,拿起筆來一揮而就,“娘娘,這藥方奴婢開好了,需仔細配藥煎藥,娘娘記得找信得過人。”她眼裡有某些不一樣的東西流動,自然是在提醒郇真兒,如果她不想多生事端的話,最好暗中抓藥調理,直到懷上龍胎爲止。
郇真兒點點頭,“我知道了,多謝鳳姑娘,我服過藥後,自會跟鳳姑娘說。”
“是,奴婢知道。”
再寒暄一陣之後,曲雲煙見時候差不多,便告辭退了出來,低聲問道,“阿鳳,你那藥方可有何問題嗎,不要讓人逮到我們把柄。”
“公主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慕容寒枝倒是一臉的胸有成竹,“何況這藥方開不開在我,用不用在郇妃,沒準她等我們一出門就扔了呢,也未可知。”
“說的也是,”曲雲煙這才放下心來,“我們回去吧,不然仲庭又該着急了。”
慕容寒枝點點頭,邊走邊皺起了眉,方纔替郇真兒把脈時,她已探出她是氣血雙虛之狀,想要懷上龍胎,怕不是那麼容易,需要慢慢調理才行。不過不急,來日方長,她去郇真兒那裡越多,遇上端木扶蘇,殺他報仇的機會也就越多,慢慢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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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寒枝給郇真兒開的藥是九副,全都是調理氣血之用,因而她若是按時服用的話,近幾天之內都不用再來詢問,慕容寒枝便也沒有特別的事情可做,仍舊時不時在宮中走一走,遇上些看起來和善的婢女,便與她們閒聊幾句。
因她現在扮成醜樣,又刻意裝得幾分後知後覺,宮女面前先放低了自己,有時候更會把一些曲雲煙從雪池國帶來的小玩意兒送給她們,這些人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同樣在宮中爲奴,對她的心境大概也能體會到幾分,天長日久的,與她也就漸漸熟識起來。
這正是慕容寒枝想要的結果,於是在偶爾的閒聊中,她便會有意無意問起望川國與孤竹國爲何聯姻不成的事,目的就是想打探妹妹死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何事。
然她還是有些天真了,這些事已經過去,何況她們必定得過命令,不準再提從前的事,因而只要一說到孤竹國,她們就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不肯多說,慕容寒枝就算再急,又能奈她們何。
這日,轉了一圈之後,仍舊一無所獲,慕容寒枝不禁有些氣悶,想到妹妹含冤莫白,而她又不能在這裡耽擱得太久,越想越是心煩,便不想早早回去越秀宮,一個人踱着步子,到越秀宮附近的湖邊散心。
原本以爲這個時候,湖邊必定沒有什麼人,結果她過去之時,那裡偏偏就站了一個人,看背影應該是個不大的孩子,他兩條褲管都泡在水裡,正慢慢往湖裡走,走了一步,又走一步,湖水已浸到他小腿處。
難道他要尋短見?慕容寒枝心下大驚,又怕貿然出聲會嚇到此人,腦子急急地轉了轉,便故意踩着重重的步子往湖邊靠近。果然,湖邊人聽到動靜,慢慢回過頭來,待到看清他的樣貌,慕容寒枝不禁一怔,“是你?”
是那天給她指路的少年,眼神冷漠,面無表情,冷冷看了慕容寒枝一眼,又回過頭去,再往裡邁了一步。
“你要做什麼!”儘管被他的冷漠給嚇到,慕容寒枝還是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往裡走,“這湖好像很深,你、你有什麼事想不開?”
“你纔想不開!”少年惱了,狠狠罵一句,“你走開,我不想跟你說話!”
慕容寒枝啞然:這少年氣勢是夠冷,說出的話怎麼聽起來像小孩子心性。被人當面這樣叱責,她不禁有些尷尬,“呃你……”看到少年彎腰低頭,眼睛在湖面上來回巡視,她約摸明白了些什麼,“你有東西掉湖裡了?”
“不關你的事!”少年又罵一句,就算人家是真心想要幫他,他也半分不領情,“你走開,我自己找!”
果然有東西掉進去了。慕容寒枝算是看出來,這少年樣子雖兇惡,卻並沒有多少心機,或者說並不知道該怎麼樣對人兇,看他一臉的稚氣未脫,絕非壞人。念及此,即使被罵得厲害,她卻不急不惱,只是靜靜站在一邊,看他伸手在水裡摸來摸去,忙得一臉的汗。
找了一會不見有結果,少年再往湖裡走了兩步,腳底下一軟,登時陷進去好深,水已沒到膝蓋,他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抽回腳來,恨恨地咬緊了牙。
慕容寒枝也不做聲,看他沒了法子,挫敗地站在水裡發愣,卻偏不再說要幫他的話,看他怎麼辦。
隔了一會,少年終於回頭看她,賭氣似的“喂”了一聲,“你會不會鳧水的?”這水邊沒有,看來是掉進湖心裡去了,可他不會鳧水,又有什麼法子。
“我叫鳳不棲,你可以叫我阿鳳,或者阿棲,”慕容寒枝揚了揚眉,早料到他會找自己幫忙,“我會鳧水,要我幫忙嗎?”
“是你自己要幫忙的,我沒找你,”少年驕傲地擡高了下巴,有異樣光華從他眼中一閃而過,帶着迫人的氣勢,“我的玉佩掉進去了,碧綠色的,你幫我找回來,我就----”他大概是想許給慕容寒枝什麼東西,然話至此處卻突然閉上了嘴,臉色慘白。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若我幫你找到,你以後見了我別這麼兇,跟我說說話,好不好?”這少年身上肯定有不爲人知的秘密,上次聽他說什麼監視不監視的,足見他的身份非同尋常,若是從他身上問出些什麼,豈不是好事。
少年一愣,似是沒想到慕容寒枝會在意這個,他盯着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卻看不出半點不妥,便點了點頭,“好,我不兇你。”
慕容寒枝點點頭,很自然地脫下鞋子和外衫,順着湖邊慢慢進去,邊走邊彎下腰摸索着,不大會兒水已沒到她纖細的腰間。
眼看着再進一步,水已到了胸膛,少年突然叫,“等等!”
慕容寒枝“嗯”了一聲,回過身來看他,“怎麼了?”不會是少年自己找到了吧?
“你真的會鳧水?”少年眼中有着淡淡的疑惑和擔憂,只是他不自知而已,想來他這樣冰冷兇狠慣了,從不知道該如何擔心別人,“這水很深的,你別下去上不來。”
原來是爲這個。慕容寒枝對少年的好感頓時增加大半,不由一笑,自信滿滿,“放心,我真的會,不然我何必逞強,又不是活得不耐煩。”話落她閉住氣,身子往下一沉,已消失在水面。
少年咬緊了嘴脣,伸長了脖子向水裡面看,然水面卻平靜得很,他不由有些着急,左看了右看,忍不住叫,“喂!喂!阿、阿鳳……”是不是叫阿鳳來着,剛纔沒有用心記,“找到沒有?沒有就算啦,快上來,上來!”怎麼還不上來,這麼久不出來喘口氣,不是會憋死?
他正急得沒個去處,又是咬牙又是跺腳,纔要不顧一切衝進去,水面一陣晃動,慕容寒枝終於浮出水面,一邊擦着臉上的水珠,一邊舉高了右手,“是這個嗎?”
“找到了!”少年歡呼一聲,伸長了胳膊,“給我!給我!”
是就好。慕容寒枝這才放下心,慢慢靠過來,手才一伸,少年就一把將玉奪了去,仔細地擦拭着。“搶什麼嘛,我又沒說要……”她嘀咕一句,拖着步子上岸,渾身上下都已溼透,風一吹,通體生涼,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少年擦過一陣,見玉完好無損,這才放心,陡地想起慕容寒枝,回頭看她正將鞋子套上去,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步一步捱過去,“喂!”
慕容寒枝頭也不擡,“叫我阿鳳吧,他們都這樣叫我。”
“那我偏不,”少年忽地又倔起來,“我就要叫你阿棲。”
慕容寒枝愕然,擡頭看他,卻正見他調皮又得意地笑了笑,這一瞬間笑顏展開,猶如雲破月現,悽美而滄桑,她一怔,不禁看得癡了。
“那個……”似乎意識到自己太溫和,少年立刻板起臉來,“你衣服都溼透了,從這裡回越秀宮還很遠,不如你去我那裡把衣服烤乾了再走。你要不去就算了,誰也沒求着你。”邊說着邊裝做不在意的樣子,看向別處。
慕容寒枝啞然:誰說你求着我了,這一正一反的,不都是你自己說的嗎?“只要不麻煩你就好。”其實,從這裡回越秀宮很遠的話,去他那裡一樣不近,他掰出這樣的理由來,還不是想跟慕容寒枝多待一會兒,不管是爲了什麼。
“麻煩我什麼,去了也是你自己做這些事,男女授受不親的。”少年白了她一眼,回頭就走,但走得並不快,仍舊是一跛一跛的,他不介意走在慕容寒枝前面,讓她看到自己的殘缺,顯然是不拿她當外人了吧?
慕容寒枝無聲一笑,越來越發現這少年可愛得緊,但也因爲他的殘缺而覺得相當惋惜,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呆,便跟了上去。雖說這樣貿然跟他前去可能有些不妥,但爲了儘快知道一些事,一時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頂多到時候小心一些,別讓人抓到把柄就是。
“我的名字,叫扶搖。”
扶搖。慕容寒枝怔了怔,加快步子跟上去,這名字有點怪,好像有什麼與之有關吧……
扶搖住的地方,裡外一樣的破敗荒涼,其實也不是多麼破,就是到處都冷冰冰的,沒有別處宮殿那般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好像這裡就是用無數的青石磚塊隨便壘起來的一樣,屋裡的擺設也極其簡單,顯得這屋子特別空曠,進來十個八個人,還看不出擁擠來。
慕容寒枝一邊抱着胳膊打哆嗦,一邊四處打量了一下,真無法想像,扶搖如何能在這種地方住下去。方纔進來的時候她就看到,除了他兩個,一個旁人都沒有,別的不說,光是這份寂寞,也夠人受的了。
她正思緒雜亂之際,扶搖從內室出來,手上抱了一套棉質月白色內服,紅了臉遞給她,“這個、這個是孃親以前替我做下的,我沒有穿過,是新的,你、你進去換吧,換下的溼衣服拿出來,我去生火,給你烤一烤。”
“你孃親給你做的新衣,我怎好穿?”慕容寒枝有點兒受寵若驚,趕緊推回去,“你就隨便拿件乾淨衣服給我就好啦。”
“給你!”一片好意被拒絕,扶搖也顧不上不好意思,狠狠推過去,接着鬆手,“叫你穿你就穿,說那麼多做什麼!”吼完了才又想起自己答應過人傢什麼,不禁有些訕訕然,“我、我不是要兇你……”
“好啦好啦!”慕容寒枝忍俊不禁,也就不再推託,“我去換,你彆氣了,好不好?”
人家越是大度,扶搖越是不好意思,拖着殘了的腿,快速出門,在門口差點給門檻絆倒。
慕容寒枝笑着搖搖頭,趕緊進屋去換:這一身溼溚溚的衣服粘在身上,真不舒服。不大會兒,她換好了出來,把溼衣服放到桌上去,她的年紀雖然比扶搖要大幾歲,但扶搖畢竟是男子,因而身形上跟她差不多,這衣服穿在她身上,除了稍有點肥了,其他還可以。
不大會兒,扶搖在外面叫,“阿棲,你換好了沒有?溼衣服拿出來吧,我生好火了。”
慕容寒枝答應一聲,把腰帶再緊了緊,拿着溼衣服出來,扶搖已經在院了裡的火盆裡生了火,上面放了個架子,看他擺弄得有板有眼的,應該經常做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