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朝堂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於公於私,到處是熟人朋友,但朋友間經常翻臉,經常反目成仇。
正如蘇軾和章惇,以及後來的蘇軾和王安石。
章惇和曾布也曾經是朋友,最初曾布對章惇是頗爲友善的,二人也有過一段甜蜜幸福的蜜月期。
後來章惇拜相後,曾布找上門,言語間暗示章惇可否推薦他入政事堂爲相,章惇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最多隻推薦他入樞密院任職。
樞密院雖然重要,但在朝堂地位上還是不如政事堂的,於是二人的樑子就此埋下。
漸漸的,二人開始不甚和睦了,朝堂上頗多爭吵,朝政上的意見也往往有衝突,發展到今日,關於未來皇位繼承問題,二人的意見仍不一樣。
楚王府銀安殿內,二人都不顧自己是客人的身份,互相口沫橫濺對噴,吵得面紅耳赤。
趙顥父子則安靜地坐在一旁看戲,完全沒有勸架的意思,甚至覺得吵得不夠激烈。
拳頭纔是硬道理,他們難道不懂嗎?吵嘴有啥意思,動手打服對方纔是王道,這個道理章惇可以不懂,曾布你作爲樞密院的一把手大佬,難道也不懂嗎?
吵了很久,誰也說服不了誰,反倒是被對方問候無數遍自家的祖宗先人,二人不覺偃旗息鼓,坐回位子上喘粗氣。
趙孝騫遺憾地咂咂嘴,就這?
“總之,皇位承繼,長幼爲先,這是祖制禮法,絕不可易!”曾布怒聲道。
章惇冷笑:“天家既無子嗣,談何長幼?當然要立賢,老夫只要在位,端王便不可能即位!”
曾布怒道:“你不過是宰相,有何資格妄議新君!就算官家不在了,宮闈還有太后,政事堂和樞密院還有袞袞諸公,大宋朝堂不是你章惇的一言堂!”
說到向太后,趙顥和趙孝騫父子倆的眼神立馬變了,飛快地互相交換了一記眼色。
平復情緒後,章惇勉強朝父子倆擠出一絲微笑:“我等失禮,叫二位殿下見笑了。”
趙顥呵呵憨笑:“無妨,無妨的。二位皆是一片公心,意見相左也是正常。”
章惇狠狠地瞪了曾布一眼,然後望向趙孝騫:“子安你說,你屬意何人即位?”
趙孝騫一怔,我特麼……問題咋又扔回來了?
你倆不能換個人禍禍嗎?
問我的意見,我心中的最佳人選當然是我自己啦,我敢說你們敢聽嗎?
眨了眨眼,趙孝騫遲疑道:“此事言之過早,二位可否遲些議論?如若傳出去,恐怕官家會不高興的。”
章惇和曾布沉默下來,半晌後,章惇點頭道:“確實早了點,剛纔是老夫衝動了,但有些事也該多思忖了,事到臨頭時,也好拿定主意,勿使朝堂無主無君,而致天下人心動盪。”
曾布看着趙孝騫,緩緩道:“子安的威望和身份在此,你的意見分量很重,老夫懇請子安謹慎思慮。”
章惇瞪了曾布一眼,然後加重了語氣道:“子安務必想清楚,事關大宋國祚,你也不想多年征戰的戰果,被昏庸之主付之一炬吧?”
趙孝騫:“…………”
好像被不正經地威脅了……
趙顥眼珠子轉了轉,立馬憨厚地笑道:“本王與犬子如今不過是賦閒安享富貴之人,這樣的大事恐怕輪不到我們置喙多嘴。”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朝趙顥比了個耶:“第二次了。”
“啥第二次?”
“你第二次叫我‘犬子’了,被我聽到第三次,我放火燒了王府。”趙孝騫冷酷地道。
見父子倆插科打諢,章惇嘆了口氣,他知道今日恐怕從趙孝騫這裡得不到結果了。
趙煦病重後,朝堂最近一直陷入詭異的平靜之中,但朝中許多官員已開始悄悄串聯,有的甚至暗中登門拜訪趙煦的幾個兄弟,準備爲自己的未來前程搏一把。
今日章惇和曾布登門,當然不是爲了閒聊,他們本來只想試探趙孝騫的態度,畢竟以趙孝騫如今的分量,他在朝堂上的話語權確實很重,二人屬意的皇位繼承人不同,卻都想得到趙孝騫的支持。
可惜章惇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就直接跟曾布吵了起來,今日登門的目的反倒是拋到九霄雲外。
目的達不成,章惇曾布只好告辭。
父子倆送走二人後回到銀安殿。
趙顥皺眉道:“如今看來,官家的身體怕是愈發不行了,否則章惇他們不會如此明目張膽議論新君人選。”
趙孝騫目光閃動:“除了趙佶外,官家的另外幾位兄弟如今可有動作?”
趙顥冷笑:“除了申王趙佖,其他幾個沒一個安分的,都在忙着串聯朝臣,有兩個在外地的,也着急忙慌趕回了汴京,生怕錯過了天大的機會。”
申王趙佖是例外,他很安分,那是因爲他不得不安分。
因爲他有目疾,通俗的說,他是個瞎子,所以他很清楚皇位根本不可能落在他頭上,所以乾脆不動彈,免得未來的新君對他心生猜忌,顯然他早已打定主意,安安分分當一輩子的富貴閒散王爺。
“其他的宗親兄弟呢?他們可安分?”趙孝騫又問道。
趙顥指了指他:“宗親之中,唯一不安分的是你,其他人根本想都沒想過,畢竟沒人會放着那幾個官家的親兄弟不選,轉而選擇他們,那不是瘋了麼。”
趙孝騫一臉無辜:“孩兒也很安分,啥都沒幹。”
趙顥呵呵冷笑:“你裝上癮了?在章惇他們面前裝也就罷了,老夫面前你還裝,指望老夫給你打賞呢。”頓了頓,趙顥道:“爲今之計,老夫認爲……不如讓趙佶即位。”
趙孝騫一驚:“父王,你咋想的?”
趙顥冷笑道:“先把趙佶擡上去,人坐得越高,摔得越慘,老夫手裡還有殺手鐗沒用呢,就等着趙佶坐上那個位子。”
“謀害小皇子的事,老夫這裡人證物證皆有,你以爲這事兒過去了?若是趙佶剛坐上那個位子,事情就被捅了出來,你猜趙佶坐不坐得穩?”
“那個時候,咱們父子便可登場了,這些年來,老夫在朝堂裡也埋了不少棋子,而你麾下的燕雲駐軍也該回撤汴京,以勤王事了。”
趙孝騫驚奇地看着趙顥。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把整個朝堂君臣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當初謀害小皇子的那幾名兇手,被趙顥半路截了下來,原來就等這個時機呢。
“騫兒,大宋下一任的皇帝必須是你,也只能是你,如果不是你,咱們全家都沒命。”趙顥嚴肅地道。
趙孝騫點了點頭,他很清楚目前的局勢,不是富貴至極,便是全家銷戶。
“偏院還有數十位朝中同僚,你見一見?”趙顥道。
趙孝騫搖頭:“孩兒不想見了,剛回京便見了這麼多人,被官家知道了不是好事,父王代孩兒招待他們吧。”
“孩兒去一趟芳林園,昨日回京,還沒來得及見母親。”
…………
換上便裝,上了馬車,直奔芳林園。
臨出門前,趙孝騫順便去了一趟王府的庫房,令陳守搬了幾箱銀子銅錢,以及各種值錢的玉石金飾。
反正活爹的錢就是自己的錢,一點不用心疼。母親不一樣,她沒有賺錢的能力,必須多給點兒。
兩輛馬車出了王府的門,一輛裝着趙孝騫,另一輛裝着錢。
馬車剛啓動,聞訊而來的趙顥便氣急敗壞跑了出來,跟着馬車後面跑了很久,一邊跑一邊指着馬車破口大罵。
難爲如此肥胖的大胖子,這時卻跑得像一隻吃撐了的豹子,跑了很久才彎腰喘息,一臉絕望地看着馬車揚長而去。
馬車裡的趙孝騫視若無睹,掀開車簾,見護侍車旁的陳守幾番欲言又止,趙孝騫嘆了口氣。
“我這父王啥都好,就是小氣了一點,這是缺點,得改。”
陳守臉頰抽搐了一下,無語地扭過頭去,表示並不想摻和你們父子的事。
馬車行了近一個時辰,穿過熱鬧的人潮,才趕到汴京城西的芳林園。
許久沒來,芳林園有點冷清,偌大的府邸外,只有幾名值守的護院鬆鬆垮垮地站着,一名老僕正在清掃門前的落葉。
趙孝騫沉默地看着冷清的府邸,想到自己的母親每天都在這種孤獨的氛圍裡過着平淡如水的日子,心中不由有些酸楚。
下了馬車,趙孝騫走向側門,門前掃地的老僕使勁眨了眨眼,然後扔下掃帚驚喜地叫道:“世子,是世子回來了!世子回家了!”
說完老僕掉頭就跑,幾名鬆鬆垮垮站着的護院這時也挺胸擡頭。
趙孝騫皺眉看了看他們,沉聲道:“這若是在我的軍中,你們剛纔那副鬆垮樣子早就吃軍棍了。”
說完趙孝騫擡步便進了門,留下那幾名護院臉色發青,後背冷汗潸潸。
趙孝騫倒不是不想教訓這些護院,只不過馬上要把母親送走,這羣護院自然也就解僱了,沒必要跟他們浪費時間。
進了門,聞訊而來的馮氏急步迎上來,看着眉眼熟悉的兒子,馮氏未語淚先流,搶先抓住了他的手。
“聽說我兒在燕雲受了重傷,可好了些?”馮氏哽咽地道,不停地在他身上打量。
趙孝騫眼眶也紅了,垂頭撩起衣袍下襬,朝馮氏跪拜下去。
“孩兒戍邊在外,未能盡孝膝前,孃親請恕孩兒不孝之罪。”
“起來!你是大人物了,不要動不動就跪,自古忠孝難全,爲娘難道會怪你不成。”馮氏用力拽起了趙孝騫。
趙孝騫起身,馮氏站在他面前,深深地凝視自己的兒子,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趙孝騫,馮氏眼中不由露出欣慰自豪之色。
“身體如何了?”馮氏眼神擔憂地看着他。
趙孝騫心中流過一陣暖意,終究是自己的親孃,久別重逢,不問富貴,不問官爵,唯一關心的只有孩子的身體。
“孩兒身體已見好了,在燕雲時確實受了點傷,大夫說再過一兩個月可痊癒,孃親不必擔心。”趙孝騫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