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兩位大佬主動登門拜訪,親自給他挾菜,姿態擺得很足。
大佬們想的事,趙孝騫隱隱有幾分察覺。
自己果斷放手兵權,確實讓大佬們鬆了一口氣,天下大亂還是天下太平,曾經真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如果趙孝騫至今不肯放兵權,這個時候的汴京該是滿朝備戰狀態了,說不定連討逆檄文都已新鮮出爐。
趙孝騫很清楚,趙煦哪怕時日無多,也斷然不肯在死前留下這麼大的一個禍患,讓他死後還要揹負昏聵的罵名。
如今趙孝騫捨棄兵權孑然回京,汴京朝堂看似風平浪靜,但其實大佬們心裡是長舒一口氣的,順便再加一個擦冷汗的動作。
不過大佬們看問題雖然看得深遠,但比趙顥父子還是差了點火候。
趙孝騫是回來了,然後呢?
趙煦時日無多,大佬們心裡都有數,在他們看來,卸下兵權的趙孝騫已毫無威脅。
接下來就算官家駕崩,皇位繼承人便由太后和大佬們商議決定,趙孝騫自動被排除在外,大宋依然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走下去,很大的可能將會在下一任官家的治下,實現天下一統。
他們大約沒想到,卸下兵權的趙孝騫,其實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毫無威脅。
猛虎不過是暫時收起了鋒利的爪牙,而不是被剁了手。
燕雲兵權,只是被趙孝騫在明面上放棄了而已,實際上他還有一羣忠心耿耿的部將,這羣部將正代他掌控燕雲兵權,朝廷若欲徹底消除威脅,除非一紙令下,把種建中宗澤這些人全殺了。
按趙煦的心思,燕雲駐軍確實需要大換血,種建中宗澤這些將領會被安排到別的軍中,從而達到分化燕雲駐軍的目的。
不過趙孝騫剛被解除兵權,對趙煦來說最大的威脅已解除,接下來對將領的換血,進度不會太倉促,否則容易激起將士的反感情緒。
這個時間差,給了趙孝騫機會。
對燕雲駐軍將領換血,按正常流程走的話,至少需要花費一年半載。
可趙煦的時日,根本撐不到那個時候。
接下來新君即位,他就會赫然發現,自己根本指揮不動燕雲駐軍,換將換帥根本沒人買賬了,而那時的趙孝騫,也不存在對新君繼續效忠,他的忠誠沒那麼廉價。
當着兩位大佬的面,趙孝騫毫無顧忌地大吃大喝,根本不在意大佬們的表情。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必時刻都端着,以趙孝騫如今的分量,幾乎能與章惇曾布平輩論交了,所以根本不必講什麼虛禮,率性隨性便是。
章惇和曾布也不介意,他們笑呵呵地看着趙孝騫,目光滿是欣賞,就連趙孝騫剔牙的動作都覺得分外優雅。
有一口沒一口地陪着趙孝騫吃完,一頓酒宴草草結束,丫鬟收走了飯菜,奉上清茶,銀安殿內恢復了談笑風生。
閒聊一陣後,章惇等人終於說起了正事。
是的,大佬們沒那麼多美國時間登門閒聊,他們的任何舉動都是有目的的。
今日章惇二人登門也是如此。
示意趙顥屏退左右,銀安殿內只剩下他們四人,章惇捋須,神情突然變得沉重。
“子安剛回京,想必多少聽說了,官家的身體如今怕是……”章惇欲言又止,有些話說出口太犯忌諱。
趙孝騫也面色沉重地點頭:“正因如此,我才匆忙趕回汴京的。”
章惇神情凝重地道:“老夫雖在朝中,但所知並不多,唯觀官家氣色,恐難爲繼……”
趙孝騫淡淡地道:“章相公想說什麼,儘管直言便是。”
章惇沉默半晌,與曾布迅速對視一眼,然後緩緩道:“不知子安如何看官家的幾位兄弟?”
趙孝騫瞬間明瞭,章惇這是在試探他對下一任大宋官家繼任者的意見。
於是趙孝騫笑了笑,道:“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德不高,望不重,如此國之大事,怎敢隨便妄議?一切自然聽諸位重臣的。”
章惇眸光閃動,不悅地瞥了他一眼。
這也是隻小狐狸,死活不肯吐真話,當真油滑得緊。
曾布卻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低聲道:“老夫聽說,你與端王趙佶頗有恩怨,子安若是一切都無所謂,如果端王即位,對子安恐怕……”
趙孝騫立馬正色道:“謠言!純粹是謠言!子宣先生,謠言止於智者,我與端王向來兄弟和睦,親密無間,如若端王即位,我必舉手贊成,絕無質疑,並竭盡全力輔佐端王,成就帝王偉業……”
一番碧血丹心的表態,把兩位大佬都搞懵了,禁不住對視一眼,眼神裡都透出茫然不解。
難不成傳言有誤,成王與端王其實並無嫌隙,他們的關係真的親密無間?
兩位大佬懵逼的時候,一旁的趙顥迅速瞥了趙孝騫一眼,眼神裡滿是鄙夷。裝!你就裝!小心把自己作死了!
趙孝騫面色坦然,一臉浩然正氣,鐵錚錚的忠臣良將模樣。
開玩笑,在兩隻老狐狸面前,怎能那麼容易袒露真話?做人太實誠的話,怎麼被坑死的都不知道。
“子安真與端王親密無間?”章惇皺眉問道。
“那是當然,我們經常一起談論風花雪月,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彼此甚爲投契,都恨不得拜關二爺義結金蘭了……”趙孝騫正色道。
兩位大佬頓時無語。
你們特麼本來就是宗室兄弟,還特麼“義結金蘭”,這關係到底是近了還是遠了?
一旁的趙顥狠狠瞪了他一眼,陪笑打圓場:“兩位莫怪,犬子說話經常有些離譜,亂七八糟的,習慣就好了。”
趙孝騫臉頰抽搐了幾下,“犬子”,這孽父是謙虛過頭了,他道德敗壞勾搭有夫之婦的賬,還沒跟他算呢。
章惇眸光閃動,捋須淡淡地道:“如此說來,子安對端王即位並無意見了?”
“完全沒意見,我舉雙手贊成,並且全心全意擁戴。”趙孝騫用力點頭。
章惇沉默許久,飛快瞥了曾布一眼,突然道:“子安不覺得端王輕佻麼?”
趙孝騫一驚,茫然地看着章惇,而一旁的曾布卻皺眉露出不悅之色。
瞬間趙孝騫便明白了。
兩位大佬對皇位繼承人的事,談不攏!
曾布是守舊派,按照禮法規矩,他支持趙佶即位,畢竟是排名第一的繼承人,一切合乎祖制。
但章惇卻似乎並不滿意趙佶,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竟然當面說出“輕佻”二字評語,顯然內心是很不認同趙佶的,而且演都不演了,不得不說,這很符合章惇的性格。
一個是政事堂大佬,一個是樞密院大佬,二人的意見不合,趙孝騫真心建議他們出去打一架,誰贏聽誰的。
大佬意見不合,對趙孝騫來說本來應該是機會的,畢竟就算皇位沒他的份,卻可以把趙佶弄下去。
但趙孝騫並沒有放鬆警惕,當着老狐狸的面,打死也不輕易表態,否則容易上當。
再說皇位繼承事關國本,到底選誰其實是非常複雜,根本不是兩位大佬能決定的,其中有很多利益集團的牽扯,以及朝堂陣營的博弈,甚至還有中原河北江南等各地士商集團的影子。
所以這件事到底誰說了算,目前是扯不清楚的。
既然扯不清楚,趙孝騫肯定不會輕易表態,讓子彈飛一會兒纔是正道。
恍惚間趙孝騫突然記起,真實的歷史上,章惇似乎確實不認同趙佶即位,並且當着向太后的面評價趙佶“輕佻”。
結果自然是趙佶依然即位,而章惇因爲站隊錯誤,從此被貶謫地方,此生再無機會回到朝堂中樞了。
所以理論上說,趙孝騫與章惇應該是盟友,反趙佶的盟友。
不急,再觀察觀察。
果然,章惇表態後,曾布忍不住道:“按祖制禮法,端王佶是官家的弟弟,自官家以下,端王爲長,所謂兄終弟及,理應由端王即位。”
章惇卻不慌不忙捋須道:“兄終弟及不錯,但官家還有好幾位弟弟,官家無子承嗣,此時便不應以長幼排位,而應立賢不立庸。”
曾布終於怒了:“子厚說話好生沒道理!誰是賢,誰是庸,憑你一句話而定嗎?”
章惇不甘示弱地道:“至少趙佶非賢,不可立。”
曾布冷笑:“子厚既然如此有主意,不如你一人而決便是,將來新君即位,你也莫當什麼宰相了,直接當攝政王如何?”
這話太重了,章惇忍不住憤怒道:“你這說的什麼話!老夫一心爲國,絕無私心,趙佶若即,必然昏聵無道。”
“你若有心不妨打聽一下,看看端王這幾年都在幹什麼,每日與那些文人墨客爲伍,舞弄筆墨,不問疾苦,只知風花雪月,沉迷書畫金石和蒐羅奇石,這樣的人,能治理好國家嗎?”
“你我君臣,還有子安,咱們這些年打下的大好局面,子宣難道放心交到趙佶這種人手裡,眼睜睜看他敗壞掉嗎?”
二人爭吵越來越激烈,這時也不管是不是主場客場了,互相噴着唾沫對罵起來。
作爲主人的趙顥父子,卻一點也不在意,父子倆興奮地坐在一旁,看着兩位大佬互噴,眼中閃爍着激動的光芒。
光動嘴有啥意思,打起來!快打起來!打出腦漿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