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攜着紫鵑的手登上樓船的時候,雲輕廬也接着便到了。黛玉打眼一看,今晚好像人都全了似的。皇上,水溶,耿延鋒,雲輕廬四個神態各異卻一樣出色的男人坐在一起,果然搶眼,黛玉甚至發壞的想,若是這四個人同時出現在大街上,大街上的女人們會不會把眼珠子都看下來?
皇上自然是不用說了,拘束頭足都是貴氣十足,不穿龍袍一身石青色百福團花夾袍也帶着天子之氣,那種隱隱然讓天下臣服的氣勢是多年修練出來的,也是皇室貴族世代的沉澱。一身月白色貢緞錦袍的水溶身上自然也有皇室血統,貴氣自然是有的,但和皇上相比,多了一份玩世不恭,畢竟他多年風花雪月慣了,人本身也是一個隨性之人,做事大開大合,喜歡無拘無束。不過這段時間參政,也修練出了不少沉靜隱忍之氣。這兄弟二人坐在一起,儼然是一帝一王,絕妙的搭配。
而黑色湖縐箭袖長袍的耿延鋒則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漠肅殺的氣質,和其他三人有些格格不入,但眉宇之間英氣逼人,黝黑的肌膚和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月色下也朦朧起來,倒是中和了一下他的氣質,儘管這樣,和坐在他身邊一身白衣的雲輕廬相比,雲輕廬的閒雲野鶴般的隨性更加彰顯出來。
秋茉和黛玉坐在裡面一席上,隔着珠簾看着外邊四個美男,因婧玥和婧瑤在座,姑嫂二人不便多說,只是輕笑道:“王嫂,今年的中秋比往年熱鬧,就是昨晚宮裡的酒宴,只怕也沒咱們船上更瀟灑自在。”
“家宴自然比國宴更隨性些,大家都拘束慣了,偶爾隨性些,放鬆一下自己,全當休息,也沒什麼。整日價板着個臉,心情煩悶,也不一定能把事情做好。”黛玉笑笑,擡手給婧玥和婧搖夾菜,勸着她們姐妹二人有愛吃的儘管多吃些。
婧玥和婧瑤都忙謝過母后,但依然有條不紊的用飯,目不斜視,神色從容,真真大家閨秀的樣子。
“來人。”黛玉到底不忍,叫了邊上的ㄚ鬟來,指着席上的兩個精緻素菜和一盤月餅,說道:“把這兩個菜和這月餅給大姑娘送去,另叫廚房再準備幾樣素菜給小佛堂當差的人送去,只別給她們用酒,倒也罷了。”
秋茉也給婧玥婧瑤夾菜,又對黛玉道:“到底是嫂子仁慈,總也忘不了琪兒,只是這孩子跟瘋魔了一樣總是跟嫂子作對,且不知原因到底何在?”
“我哪裡搞得清楚?或許是把她姨娘的事情怪到了我頭上,也未可知。”黛玉輕嘆搖頭,眼睛裡是落寞的神色,但這種理由自己也不太相信,畢竟見婧琪第一面的時候,她的眼睛裡便帶着敵視的目光,那目光好像是黛玉搶了她的稀世珍寶一般。如今的感覺,更是有些不共戴天的意思。那日下人把她送進小佛堂,臨走時她還恨恨的瞪了自己一眼,如果眼神也能殺人,只怕那次自己已經命赴黃泉了。
“母妃,你聽,這是什麼樂器的聲音?”婧玥見黛玉沉思不語,而此時外邊又響起高昂的樂聲,婧玥偏偏聽不出這是何種樂器所奏,於是打破了席間的沉默,把黛玉和秋茉從低沉的情緒里拉出來。
黛玉方細細一聽,在這空曠的湖面之上,靜月之下,迴盪一曲,格外清迥動人。其聲悠長迴盪,起伏迴旋不絕。只聽那樂聲激盪低昂,隱約間有金戈之音,於是笑道:“這應該就是鐵簧了。”
“哦,這就是鐵簧的聲音嗎?”秋茉也驚歎一聲,細細的品聽,“聽着這簧聲,倒是讓人想起統兵打仗的大將軍。”
“你們倒是心有靈犀。”黛玉輕笑,擡眼看着外邊一席,早已不見了耿延鋒的身影。再往外看,只見墨色衣衫隨風飛舞,烈烈而響,宛如夜色中翩然飛舞的夜鶯。
秋茉臉一紅,再想不到他一個大將軍,居然會在此吹簧,於是便低下頭去,細細的聽。
待得一曲既終,鐵簧之音極是激越,嗄然而止,餘音不絕如縷,彷佛如那月色一般,直映到人心上去。黛玉不由說:“吹得真好,聽得人意猶未盡,秋茉,你不是會吹簫,也吹來聽聽。”
秋茉便笑道:“我那個濫竽充數倒罷了,哪裡能夠見人。況且皇上在此,又如何能放肆呢?”
“就不過我們幾個人罷了,難道皇上還笑話你?你可是他親封的郡主,笑話你,豈不成了笑話他自己沒眼光?”黛玉說着,擡手要了一隻簫來,塞塞給秋茉,又笑道:“好好吹一曲,別讓人小瞧了咱們。”
秋茉心知黛玉的意思,便默默點頭,輕輕起身,走至窗前,對着一輪明月,慢慢的吹起了一曲《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着意過今春。
這首曲子還是秋茉小時候,她的姨娘教給她的,詞是後來隨着水溶在書房當差的時候偶然看見的。自己琢磨了許多天,才一知半解,後來黛玉來了,她還曾拿着這首詞來問黛玉,如一看着外邊的雲輕廬和耿延鋒二人,心中感慨萬千,這簫聲中自然多了幾分嗚咽之情。
只覺簫調清冷哀絕,曲折動人。靜夜裡聽來,如泣如訴,那簫聲百折千回,縈繞不絕,如迴風流月,清麗難言。一套簫曲吹完,船中依舊鴉雀無聲。
雲輕廬的心中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甚至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因爲這隻簫曲從一開始,他便知道是秋茉所吹,當初直隸省瘟疫橫行時,秋茉陪在自己身邊,夜夜以簫聲相伴,這簫聲陪着自己走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日子。
說雲輕廬薄情寡義,那是不對的,其實雲輕廬在那座小山坡上,曾經一度認爲,於自己攜手共度下半生的人,應該就是秋茉了,過往種種,他都打算歸於回憶,當作故事收在心中。可當一回京城,水溶告訴自己,秋茉就是她的妹子時,雲輕廬便知道,自己想不放手都難──北靜王府的郡主,是不可能嫁給寒士出身的御醫的,這是皇室多年來的潛規則,雲輕廬又豈能不知?
既然不能相守,那就乾脆做陌生人吧。雲輕廬已經受過一次傷害,不想受第二次。於是他回京之後,便開始了風流成性的生活,頻頻往青樓裡跑,一來是爲了練習鍼灸之法,二來也是爲了讓秋茉對自己死心。
黛玉跟秋茉常在一起玩笑,自然瞭解此時秋茉的心境,面對外邊兩個男子,一個是自己愛了許久的人,一個是自己將要嫁的人,這種心情,又如何灑脫的起來?
然耿延鋒對這些卻無從知曉,只覺得簾內吹簫之人過於婉轉哀傷,於是再度捧起鐵簧,徐徐吹奏,卻是一首應情應景的《月出》。
這首曲子多見於琴曲,原是婉轉悠揚之聲,而此時耿延鋒以鐵簧奏出,簧聲本就激越,吹奏這樣的古曲,卻是劍走偏鋒,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樂中霸氣猶存,並無辭曲中的悽楚悲嘆之意,反倒有着三分從容。只聽那鐵簧將一套《月出》吹畢,久久不聞再奏,又從頭吹遍。
秋茉終忍不住豎簫相和,一簫一簧,合奏的絲絲入扣,一曲方罷,簧聲收音乾脆清俊,簫聲收音低迥綿長。
黛玉微笑點頭,外邊已經響起啪啪啪的掌聲,黛玉細看時,卻見是皇上和水溶都含笑鼓掌。
唯有云輕廬若有所思,錯覺中,似乎又看見當初黛玉作爲新嫁娘時,昏睡在花轎中的情形。
“溶,朕這樁婚姻賜的好啊,瞧他們小兩口,還沒過門便琴瑟相和了,真真叫人羨慕。”皇上呵呵笑着,對水溶說道。
“黃恩浩蕩,正是家妹的福氣,自然,也是耿賢弟的福氣。”水溶拿起酒壺,給耿延鋒面前的白玉杯裡滿滿的斟上密釀美酒,又朗聲說道:“賢弟,來,愚兄先敬你一杯。”
耿延鋒也不客氣,舉杯和水溶一碰,一乾而盡。
外面的男子們已經從樂聲中醒來,而室內的秋茉心中依然一懷悵惘。
“好妹妹,姻緣天定,今日聽你跟平南將軍合奏這曲《月出》,可見你們緣分早就註定了的,來,嫂子先敬你一杯。”黛玉執壺給秋茉添酒。
“嫂子也相信姻緣天定?”秋茉淡笑,忽然想起自己的姻緣果然是皇上賜下的,皇上貴爲天子,也可以說是姻緣天定了。於是舉起酒杯,和黛玉碰了一碰,一乾而盡。
“是啊,人生在世,緣分二字,不信是不行的。就像嫂子我,在嫁入王府之前,不也是如浮萍一般漂泊不定,過了今晚,尚不知明天自己會怎樣。好歹妹妹有王府是你的家,將來嫁給了平南將軍,若有些許煩惱事,還可回來同母妃和嫂子我說說,豈不是比嫂子強了許多?”黛玉說到此時,不自覺地想起了王沐暉,不知他遠在直隸省,身邊連個照顧的人也沒有,如今中秋月圓之際,是否也能對月飲酒,遙祭親人?
“王嫂說的對,人生而知足,才能常樂。”秋茉點頭,再次舉杯邀黛玉共飲,把原來心底深處對黛玉的那一絲怨恨也全部拋開,明白或許雲輕廬只是自己生命裡的一個劫數而已,自己戀着他,而他卻戀着黛玉,如今自己賜婚耿延鋒,對他來說應該是一種解脫了吧?
衆人又說笑好一會兒,眼看着外邊已經月上中天,婧玥和婧瑤年紀小,已經有些困了,黛玉便吩咐她們的奶孃送她們下船,回房去歇息。下人又重新換了熱酒上來,黛玉的酒杯中,則是桂花露調製的甜水而已。
不知外邊是誰提議聯句,耿延鋒便連聲推託,說自己一個武將,最來不得這些風花雪月文縐縐的東西,勉強吹一曲解解悶也就罷了,聯句是不能的。
皇上便笑道:“輸了又能怎樣?大不了吃一杯酒而已。難道你一個大將軍,千軍萬馬都不怕,倒是怕了這幾杯酒?如今我們聯句,連北靜王妃和惠寧郡主都不放過,你一個大男人就先打退堂鼓,真真失了咱們天朝將軍的威儀。”
耿延鋒聽皇上如此說也不敢再辯解,只得依令。
水溶便進內艙,坐在黛玉身邊笑問:“玉兒可乏了?”
“白日睡了一天,這會子還精神呢,怎麼,急着趕我們走,難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兒要揹着我們不成?”黛玉巧笑着,問道。
“聽聽,當着妹妹的面,你就這樣編排爲夫,難道我們在你的眼睛裡,就這般不堪?”水溶說着,擡手敲了黛玉的額頭一記,黛玉吃痛,皺起了眉頭,瞪了水溶一眼。秋茉便笑道:“既然我們都不困,可是王兄有什麼好玩的?”
“正是,皇上要聯句,請你們二位出去呢。爲兄的意思,妹妹出去倒也罷了,玉兒身子有孕,先上去歇息如何?”水溶心懷私心,不願讓黛玉和皇上同席,所以纔有此一說。
黛玉輕笑,他那點小心思豈能瞞過自己?於是便點頭答應:“我正好乏了,要歪一歪,你們玩你們的去。”
“嫂子是女主人,都不出面,我一個姑娘家,如何去得?既然王兄沒有誠意,還進來說這個做什麼?況且我原本就不認識幾個字,偏要去聯句,這不是要我出醜嗎?回頭被人家退婚,王兄的臉上也沒什麼光彩吧?”秋茉說着,便笑着起身,要拉着黛玉上樓去。
水溶原也沒什麼不可以,如此正好放心的讓黛玉去歇息,不想子詹從外邊跑進來,見了這情形便上前拉住黛玉笑道:“就知道嬸嬸要躲懶,今兒還想借機跟嬸嬸討教聯句的妙處呢,嬸嬸作爲子詹的師傅,怎麼能不在一邊呢?若是子詹被父皇和叔王難倒了,豈不是嬸嬸沒了臉面?叔王只怕是存心要子詹難看也不一定呢。”
水溶皺眉,剛要說什麼,子詹已經拉着黛玉的手,不由分說的跩了出去。
皇上原是常見的,雲輕廬更是每日都見,只耿延鋒見得少,但如今已經是近親,見見倒也無妨。於是黛玉便跟着子詹走出珠簾,在皇上面前輕身福了一福:“妾身見過皇上,招待不週,還請皇上見諒。”
“王妃客氣,這可是朕這些年來最高興地中秋節。”皇上點點頭,微微擡手,示意黛玉平身,細細的瞧了她一眼,但見她一身胭脂色團花衣裙寬寬鬆鬆的穿在身上,原本窈窕的身材此時依然柔弱不堪,心中便再次生出無限憐憫來,心中一動,便對邊上的李德祿道:“那日朕說有一樣東西,是大理世子進貢的,要賞給北王妃做中秋禮,可賞下來了?”
李德祿一怔,並不記得皇上有過這樣的話,況且中秋的禮單都是禮部擬了單子呈御覽之後皇上硃批,然後按照單子分別下放,並沒有單賞北王妃之說。
“混賬!想必你又忘了,真是老邁不堪用了。”皇上瞪眼,把李德祿嚇了個半死,忙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聽候處置。
“李公公,父皇說的是大理世子進貢的那隻鐲子,父皇還說,那是單賞給子詹師傅的中秋賀禮,你這會子忘了?”
“啊!是,奴才該死,奴才罪該萬死,當時是記着的,可轉眼被太后娘娘傳了去,領了一份差事,就渾忘了,求萬歲爺降罪。”
“罷了,還不快去把朕的禮單帶來?索性回去朕果然把你這老奴才杖斃,你這死奴才又不服氣了。”皇上原也是隨口說起,因沒有由頭,所以把不是派在李德祿身上,此時聽子詹說的冠冕堂皇,心中高興,暗歎孺子可教也。
水溶臉色便有些不好看,暗暗地瞪了子詹一眼,當着衆人的面,便不好再說什麼。
皇上興致好,連聲說要聯句,黛玉和秋茉並不入席,只在船舷設了一張小桌,桌上擺幾樣二人愛吃的點心果子,兩邊設錦墊,二人對坐,臨波賞月,倒更加開闊起來。
既是聯句,子詹便問所限何韻,皇上便說不限韻。只要意境好便可。子詹便又高興起來,雲輕廬便請皇上開頭。
“靜雲池上清風起。”皇上仰着臉,眯起眼睛感受湖上微風,起了一句看似平常的句子。
“三五仲秋明月升。”水溶把心中的不快暫時擱置,打起精神來對付皇上的對聯,因看見耿延鋒低着頭,似乎在沉思什麼,於是出下聯:“管絃紛亂遜鐵簧。”
“呃……”耿延鋒原本剛剛看見黛玉出來,覺得十分眼熟,但又想不起從何處見過,正在細細的思索,忽見水溶看着自己,因爲一時沒聽清楚剛纔水溶的上聯,所以有些語塞。
“王兄又欺負人。”秋茉悄聲對黛玉說道。
“既然這樣,你替他對就是了,你再不出手,耿將軍可要罰酒了。”黛玉笑語很輕,但此時席間衆人都沉默不語,她的話聲音再輕,也被那邊的人聽了去。耿延鋒臉上一紅,不待說話,便聽水溶笑道:“賢弟若是不願對,可自罰一杯,讓輕廬來對好了。”
耿延鋒點頭,舉杯把酒喝乾,轉頭笑對雲輕廬道:“有勞雲兄了。”
“不敢,你這下家可不是在下,這句該由郡主來對。”雲輕廬臉上輕鬆一笑,原來還擔心秋茉會跟耿延鋒鬧彆扭,如今看來,二人已經接納了彼此,最起碼,秋茉不會當着衆人的面給耿延鋒下不來臺。
“正是,耿愛卿的句子對不上來,自然是惠寧郡主替上。”皇上呵呵笑着,看向對面的炫紫色衣衫的秋茉。
“對就對,怕什麼,你們別笑我風馬牛不相及就好了。”秋茉笑笑,沉思片刻對了一句:“秋波寧靜起漣漪。”
“嗯,雖然有些不通,但也勉強!”水溶點頭不語,他知道秋茉雖然讀過幾本書,但到底不能和滿腹詩書的朝臣和黛玉相比,能這樣已經很難得了,於是笑道:“你出下聯給王妃,倒是有些爲難你。”
衆人輕笑,在場的除了耿延鋒之外,都知道黛玉的才學比水溶更深,只是介於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她平時深藏不露罷了。今兒聯句讓秋茉做她上家,只怕會埋沒了她的才華。於是雲輕廬笑道:“不如讓王妃排在皇上之下,如此讓王爺來對她的句子,皇上亦是千古聖君,於詩詞曲賦上的造詣也十分深厚,纔不至於讓今晚的月色無華。”
“如此,郡主下家便是輕廬,倒也罷了。”皇上笑笑,贊成雲輕廬的提議。
“那兒子呢?”子詹坐在席尾,急忙問道。
“你在輕廬之下,你的句子,由朕來對,如何?若是難住了朕,可是有重賞!”皇上級愛子詹,笑吟吟的說道。
“好,那兒臣要父皇那支西洋進貢的烏槍。”
“呵!口氣不小。”水溶笑笑,看着皇上說道。
“嗯,有道是名師出高徒,朕也要見識一下王妃的才學。”皇上笑笑,表示同意。於是便催秋茉出上聯。
秋茉這會兒沒顧上說話,一直在思考下聯,因見皇上催促,便指着壺中月色,輕聲說道:“冰輪誤入灩灩波。”
“該死,怎麼把貴妃的名諱給說出來了?”水溶忙道。
“無妨,她這個字用的很好,說了今兒不尊那些忌諱,放開了聯句,你別又把那些規矩來約束大家,把郡主和耿愛卿給嚇回去,朕可不依。”皇上笑着擺手,讓雲輕廬接下句。
“玉簫清流聲聲遠”雲輕廬原就旁學雜收,對聯句還是不在話下的,輕輕一笑,便有了下聯,對着子詹念道:“輕吟新詞譜舊曲,”
“淺酌美酒對新歡。”子詹張口就來,卻把衆人說笑了。皇上看了水溶一眼,低聲說道:“瞧瞧子詹跟着你這個皇叔學了些什麼。”
“這根本就是跟皇上學的,臣自始自終就沒有新歡。”水溶不服,低聲辯解回去。
“落紅繽紛窺我笑,”子詹出口成章,頗有在皇上跟前賣弄的意思。
皇上一愣,微笑點頭,說了一聲好。便沉吟片刻,對道:“酒醉迷忙見卿顏。試問清風知何意?”
“偷拂明月靜心間。”黛玉舉頭望月,不看席間衆人,似是思念遠方故人一般,“飛蝶翩躚落垂木,”
水溶心中一痛,知她此時在牽掛王沐暉,容姨娘的小名原是叫翩躚的,只怕此時黛玉在牽掛王沐暉的同時,更加心痛在瘟疫中死去容姨娘,於是看着黛玉的目光,便更多了幾分溫柔,恨不得此時擁她入懷,輕輕地寬慰與她。
“佳人窈窕臨清淵。”水溶的眼睛裡也些癡迷,只是看着湖中的荷葉,似醉非醉的樣子,又沉聲說道:“秋夜無語催更漏,”
“有情遙寄不需傳。”耿延鋒聽了許久,似乎聽出幾分感覺來,待水溶出了上聯,便跟上了下聯,卻把衆人給驚倒了。
“行啊耿賢弟,文韜武略,兵書詩書,你樣樣都行!”水溶從未見過如此快學之才,剛纔還有些手足無措,這會兒便能對的如此工整,看來這個耿延鋒不但有真才實學,人也聰明的很,一點即透。
耿延鋒果然又出上聯:“蓬山漫漫恨千里,”
“鴻書片片自在憐。”秋茉聽了耿延鋒的上聯,心生感慨,想着當初雲輕廬染病時自己的那份焦急的心情,隨口對出下聯,然後也不待衆人催促,便出上聯:“西窗竹影多寂寞,”
雲輕廬心中一動,略回頭看了一眼秋茉有幾分落寞的神色,輕聲說道:“東風雨細且蹣跚。”
“過於哀愁了,今兒咱們團圓賞月,你們爲何總說這些悽苦之景?該罰。”皇上似乎品出了秋茉和雲輕廬聯句中的意味,及時叫停,舉杯說道。
“是,很該罰,是耿賢弟帶頭,蓬山漫漫恨千里,這句開始,他們三人便從這意境裡走不出來,他們三人滿飲一杯。”水溶忙道。
“這也是王兄那句:秋夜無雨催更漏,惹的禍,王兄倒是躲得遠。”
“是是是,愚兄陪着一塊,咱們四人滿飲此杯,輕廬接着出聯,可不許再出此等頹廢之句。”水溶一邊答應着,已經舉起了酒杯。
四人對飲,然後雲輕廬開頭,接着聯句,其間妙語連珠,卻出了不少警句,黛玉倒也盡興,衆人一直玩到四更天,丫頭們早就拿了小毛衣裳來,給黛玉披上,連素來自持體壯的耿延鋒都被水溶說着披上了棉綾披風,直到月落西沉,皇上才輕嘆一聲道:“今晚真是盡興,不覺到了這個時辰。咱們也該走了,進宮後正好是早朝的時間。”說着,便款款起身,回身間看了一眼身披銀鼠大紅錦緞鬥蓬的黛玉,但見月色清清,唯有那一抹豔紅,彷佛自己記憶裡無法抹去的絢麗色彩,身上的疲倦頓時無影無蹤,便問李德祿:“差辦的怎麼樣?”
“回萬歲爺,東西已經取來了,奴才怕打擾萬歲爺的雅興,沒敢插嘴。”李德祿說着,便捧上一隻紅檀木的小匣子。皇上接過來,見衆人目光都聚集到那盒子上,得意的一笑,輕輕打開。
那盒子剛剛打開一點細縫,便從裡面散發出數道柔和光芒,將周圍映的驟亮。
衆人皆驚,連皇上都微微眯了雙眸。黛玉淡淡看了皇上一眼,對盒中之物也不免好奇。
盒子大開,一個雪白的手鐲漸漸映入眼簾。趁着朦朧的月色,手鐲的光彩更佳絢麗多彩,在精緻雕花中,那個手鐲剔透的幾乎能看到對面盒壁上的花紋。
它彷佛一個仙子端坐在雲端,光芒四射,美得炫目。
“這可是上好的冰寒玉,千年孕育一塊精華。小的千辛萬苦才得來一小塊,取其中心最無瑕疵的那部分請來最好的雕師做成的,不僅有助於養顏,對孕婦也有保胎的用處,可以說是無價之寶。”皇上一邊說着一邊把,一邊把盒子輕輕蓋上,交給子詹,“朕對子詹的學業頗感欣慰,北靜王和王妃平日裡多有費心。記得你們成婚時,朕賞了北王一個翡翠扳指,並沒有禮物給王妃,這隻鐲子,既算是賀禮,也算是答謝王妃這些日子對子詹的教誨。以後這孩子的課業,還是要繼續麻煩王妃了。”
黛玉聽皇上如是說,只得福身謝恩,從子詹的手裡接過了盒子。
樓船登陸,皇上扶着李德祿的手下船,轉身對水溶道:“你收拾一下,即來上朝,咱們還有要事相商。王妃重着身子,已經大半夜沒睡了,這就回去歇息吧,水溶也別送了。”
水溶忙答應一聲,依然把皇上送出到園門口,看着皇上的御輦慢慢離開方回身進園來。
黛玉依然回船上,卻在樓船第二層,此時她獨坐燈下,手執紫毫,已經把今晚的聯句依次寫來:
靜雲池上清風起,三五仲秋明月升。
管絃紛亂遜鐵簧,秋波寧靜起漣漪。
冰輪誤入灩灩波,玉簫清流聲聲遠。
輕吟新詞譜舊曲,淺酌美酒對新歡。
落紅繽紛窺我笑,酒醉迷茫見卿顏。
試問清風知何意?偷拂明月靜心間。
飛蝶翩躚落垂木,佳人窈窕臨清淵。
秋夜無雨催更漏,有情遙寄不需傳。
蓬山漫漫恨千里,鴻書片片自在憐。
西窗竹影多寂寞,東風細雨且蹣跚。
風吹茜紗窗不掩,雨打梨花泣嬌顏。
皓月當風舞羅袖,賞菊臨月煮相茗。
多情休提紫毫筆,含顰無語恨秋殘。
遙想當年少年志,空負兒女明眸賴。
躍馬縱疆踏疆土,忘情扶柳綰流雲。
雲碧秋花紜紜落,山遠冬泉汩汩凝。
三生奇緣誰看破?彼岸花開我獨傾。
笑看終生千帆盡,只在紅塵一夢驚。
醒時糊塗醉時醒,情外相思恨濃情。
長恨錯拈青蓮蕊,應憐心碎畫黛眉。
三千青絲需細綰,一世盟約到白頭。
水溶看着最後八句乃黛玉後來補上之筆,便攬着她的肩,輕笑道:“玉兒這最後八句,最警醒世人,若非爲夫私心,訂叫這幾句詩詞流傳千古。”
“罷了罷了,別丟人現眼了,跟你們聯句尚且不夠資格,哪裡還配流傳千古?天眼看着就亮了,王爺是睡一會兒呢,還是就去上朝?”
“睡是不能睡了,不過爲夫倒可以看着玉兒睡了之後再走,皇上乘御輦,爲夫騎馬,比他快多了。”水溶一邊說着,一邊彎腰把黛玉抱起,轉身輕輕放在牀榻上,自己也擡腳上牀,擁着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聽着她的呼吸。
黛玉原是錯過了困時候,便再也睡不着了,今晚又確是勞碌了,所以躺在牀上,總是翻來覆去。水溶便攬着她的腰,不讓她亂動。輕聲撫摸着她的肚子,後悔着說道:“從今兒起到你滿月,家裡閉門謝客,誰來了也不招待了。”
“爲何?”黛玉輕笑,枕在他的肩窩裡,伸手無意識的撫摸着他領口的萬字不到頭的刺繡花邊。
“累你不能好好睡覺,便是最大的原因。不知他們如何想的,跑到這裡又說又笑的,全然忘了我們家裡有個孕婦。”水溶說着,便皺起眉頭,暗怪皇上不懂事,還有子詹跟着瞎摻合。想着給子詹停三天的課,以示懲戒。
“你是家主,一切自然那是你說了算。何必生氣?”黛玉笑笑,轉了轉頭,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躺着,然後閉上澀澀的眼睛,“你這一說我倒是有了睏意,別說話了,許是一會兒就睡着了。”
“你睡吧,我不去上朝了。”
“這不好。”黛玉依然閉着眼睛,說話的聲音已經透着疲倦。
“不管了。”水溶說着擡手輕輕地捏着黛玉的肩膀和手臂,然後順着脖子輕輕地捏到後背,黛玉便在他的揉捏中放鬆下來,片刻便進入了夢鄉。
水溶等她睡得沉了,方把她的頭放到枕上,然後翻了個身,自己也躺好,閉上眼睛,暫時把朝政之事放到腦後。也不想皇上問時有何藉口,只管閉上眼睛睡去。
樓船停在靜雲池中央,秋日的清風透過軟煙羅的窗紗吹進船艙裡,把濃濃的百合香吹淡,層層疊疊的煙霞色紗帳裡,並頭臥着一對鴛鴦,船上的下人沒有一個趕進前打擾,連湖上飛翔的鷺鳥都立在婷婷的荷花梗上,忘了飛翔,忘了覓食,天地萬物除了風聲細細,便沒有任何聲音。黛玉和水溶一直睡到下午來時方醒,原也不是睡夠了,而是肚子咕咕叫,給餓醒了。
黛玉睜開眼睛,破天荒的看着睡在身邊的水溶,心中納悶這個人怎麼不去上朝,反倒陪着自己睡到這個時辰!
水溶原在沉沉的睡着,猛然間但覺胳膊上一輕,原本溫熱的懷裡被吹進了幾絲涼風,便睜開了眼睛。看着坐在身邊的黛玉,不解的問道:“玉兒,怎麼起來了?”
“你怎麼還在睡呢?皇上不是說有重要朝政等你去商議嗎?”
“朝政放在那裡,今兒不議,明兒又不會跑了,再說,凡事需要議的朝政,只是重要而已,卻並不着急。着急的,皇上早就猜度着辦了。哪裡還用議?”水溶笑笑,伸了個懶腰。也慢慢坐起來,“不過爲夫倒是餓了,昨晚就沒好好吃東西,這會兒又下午了。想想一天一夜沒進食了呢,玉兒餓不餓?”
“有點。”黛玉點頭,換了丫頭進來,問船上可有什麼吃的,先拿點來,二人先吃點東西再洗漱換衣。
黛玉用了幾塊點心,喝了一碗新鮮蓮子煮的碧粳米粥,便叫紫鵑拿衣裳來換。紫鵑忙轉身拿了一套衣衫來,黛玉看時,卻是煙水色湖縐斜大襟夾衣,不收腰亦不用腰帶,如今她的肚子已經有些出懷,原來那些衣衫是穿不得了。只是滾着桃紅色的邊,領口袖口都用銀線納繡疏疏幾朵緋色的梅花,看上去極像黛玉閨閣時穿的衣裳,只覺清麗,不見庸俗。
待穿好之後。紫鵑認真的扣着衣襟處珍珠做的扣子,一顆一顆的扣下來,整整十八顆。如湖上明珠一般溫潤動人。
水溶一邊用粥一邊看着,連聲讚道:“即使是這樣普通顏色的衣服,玉兒穿起來也這樣好看。”
“王爺今兒這麼清閒,明兒上朝又有的忙了。與其沒日沒夜的忙一陣子換的這一日的清閒,倒不如每日都做些事,這樣也不至於太閒,也不至於太累。”黛玉等紫鵑給自己整理好衣衫衣袖,方坐到椅子上,對着菱花小鏡等紫鵑給自己梳頭,忽然想起晴雯來於是問道:“太妃原說等從宮裡回來,便打發青兒出去的,當時她要死要活的。今兒怎樣了?”
“在靜雅堂的廚房裡呢,昨兒悶了一天了。”
“嗯。”黛玉暗暗的嘆了口氣,這個晴雯,就是性子太直了些,這次雖然有些冤枉,但到底是讓靜嬪給尋了錯。太妃既然知道了,只怕她便在自己身邊服侍不得。想着她和紫鵑年紀都大了,原也該婚配了。雖然按照定例還不到放出去的年齡,可向來若是主子有恩典,可以選了合適的人來相配,便可以出去了。
紫鵑見黛玉沉思不語,知道她在爲晴雯的事犯難,對於晴雯,她素來是想盡辦法寵着她的,因大家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感情自然比王府的丫頭更深厚,但這種事兒出來,紫鵑也不敢多話了。
水溶卻笑道:“我有個好主意,不知你們想不想聽?”
“既是好注意,何不說來聽聽?”黛玉正在煩悶,聽了這話自然上心。
“前晚上我瞧見她跟霽雲飛說了幾句話,昨晚霽雲飛隨着耿延鋒來赴宴,不見她在你身邊,那霽雲飛便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如把晴雯許給霽雲飛如何?”
“霽雲飛是誰?”黛玉聽了這話,皺眉問道,“我怎麼一點動靜兒都沒聽到?”
“就昨晚上的事兒,爲夫也說不太準,但若是真的,豈不成就了一段好姻緣?若不是,你回頭問問她可有中意的人,若沒有,依然把她許給霽雲飛,等妹妹過去,也是個伴兒。”
“嗯,王爺的話很是。紫鵑,這事兒交給你了。”黛玉點頭,覺得事情總算有個更好的結局,心頭便鬆了下來。她原是因爲在大觀園裡,王夫人總拿着她來罵自己,所以對晴雯有些憐憫之情,不忍心看着她就這樣丟了小命兒,如果能嫁個副將,也是她的福氣,總比配給個小廝依舊爲奴爲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