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柳絮飛滿長安,桃花織成一道花雨,樂遊原上草長青青。少女們咯咯的嬉戲聲飄蕩在草原上。當年同顧嘉辰一道踏春的少女容貌鮮妍美麗,一片歡聲笑語,如今三年時光倏然一下過去,衆人之中,許團哥與蘇明玉已經出嫁,劉彎彎也訂了人家,輕易不好再出來踏春。一行人中又添了兩位新成員。已經是變了一個模樣。
“好些日子不見阿瑜你了,阿瑜似乎瞧着比從前憔悴了些了!”
“我去年冬天裡病了一場,”顧嘉辰強打起精神,對着閨中蜜友微笑道,“在牀上躺了好久,今年春上終於好了一些,便出來和你們重新聚一聚。”
顧嘉辰從前在一衆好友中頗有優越感,自覺自己是韓國公大娘子,要比旁人光鮮亮麗些。如今顧家嫡女顧令月迴歸長安交際圈,撕下了顧嘉辰光鮮亮麗的表皮,露出來的不過就是個妾室庶女,和她們這羣人也沒有什麼兩樣。陳隨玉聽說這些日子顧嘉辰在家中日子也不算太好過,不願意拆了顧嘉辰的面子,只是頗優容的笑笑,“是麼?去年冬天確實頗爲寒冷,阿瑜可要多保重身子。”
“時間過的真快,”楊蜜嘆道,“不過三年功夫,團哥與明玉已經出嫁,劉彎彎也訂了人家,輕易不好再出來,可真是物是人非。”
這些少女們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只是身世都有一些尷尬之處,婚事也就難說起來,高門貴公子嫌棄她們庶出或爲繼室所出,不肯聘娶;略低一等的人家,她們又都看不上。便都懸在那兒,一時間都沒有決下。這時候聽着提及婚事,都嘆息起來,湯水心道,“也就是團哥好運氣,嫁到了秦家,如今做了秦家的二少夫人,可算是享福了!”
“她好什麼呀?”陳隨玉聞言嗤笑道,“那秦須古本是她阿姐許麗哥的未婚夫,她瞧中了,使了手段從姐姐手上搶了過來,風風光光出嫁,她阿姐退了婚後十*歲還在家裡做老姑娘,姐妹對比之下,洋洋自得。許麗哥去年上卻不知怎麼的邂逅了左威衛中郎將高嶸,高家瞧上了許麗哥品性端莊,中正仁厚,上門聘娶許麗哥爲宗婦。高嶸乃申國公世子,年少有爲,高家門風中正,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訓,比起憑父蔭入官,風流多情,如今房中已頗有幾門內寵的秦須古來可是強多了。如今許團哥和其姐對比起來,的臉面都給丟光了!”轉而望向顧嘉辰,“阿瑜,論起來你的年歲比許團哥還要大小半歲呢,可有定下婚事?”
顧嘉辰面色尷尬,笑道,“不急,”她悠悠道,“大母和阿爺疼我,發了話說捨不得我出嫁,要將我多留在家中幾年!”
陳隨玉矜持笑笑,點頭道,“原來如此!”
這一日春深日長,樂遊原的青草隨着春風倒伏,掀起一波綠浪。遊景生隨友人一道前往樂遊原踏春,遠遠的望見了鏡子湖旁的顧嘉辰,眸光陡然亮了起來。拱手向着友人告了個罪,向着這邊走來。
顧嘉辰在小鏡臺上瞥見了遊景生,面色微變,向着身邊的奼紫使了個眼色。
奼紫知機,匆匆下了小鏡臺,攔着遊景生詢問道,“哎喲,遊公子,你怎麼過來了?”
“原來是奼紫小娘子,”遊景生點了點頭,面上笑的爽朗熱情,“我和友人來樂遊原踏春,正巧瞧見了顧大娘子。顧大娘子的腳傷可好些了?哎呀,”一時想見顧嘉辰,打算繞行拂開奼紫上去,
“我還是直接去尋大娘子說話吧!”
“遊公子,”奼紫登時大急,扯住遊景生的衣袖,“我家娘子如今正在小鏡臺上和友人遊玩,你這麼闖上去,是成心打算壞了娘子的名聲麼?”
遊景生瞪大了眼睛,胸中一腔熱情猶如被一盆冷水澆下來,“我……並無此意呀,只是遇到大娘子,心裡歡喜,想要打個招呼罷了!”
“喲,這是怎麼了?”陳隨玉緩緩從小鏡臺上走下來,目光投注到遊景生身上,從頭到尾打量一遍,掠過頭他洗的發白的衣裳,悠悠笑對顧嘉辰道,“阿瑜,這位郎君瞧着是來尋你的吧,不知道是哪個?”
遊景生上前一步,朝着一干少女道了一禮,拱手道,“小生姓遊,是今科舉子。與顧大娘子乃是舊交,今日在樂遊原上偶遇,心中欣喜,特意過來探望。”
陳隨玉等人聞言笑的花枝亂顫,“哎呀,阿瑜,你既然認識這種貨色?”
顧嘉辰深覺丟臉,“不過是個逗趣的玩意兒罷了!”她開口道,滿面厭惡之情,巧笑嫣然,故作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當日在長安城偶遇,我瞧着這人呆傻傻的有趣,便和他多說了幾句話,誰知道他既然當真了!”
“哎喲喲,”少女們聞言愈發捧腹起來,“這可真是有趣!”
“阿瑜可別說的太死了。”陳隨玉打量了遊景生一眼,悠悠帶着一絲嘲諷之意道,“遊公子可是今科舉子,說不定春闈上能高中進士,日後便是一路升遷,爲官做宰也未可知,若你能夠做個進士娘子,許也算是個不錯的歸宿了!”
顧嘉辰吃吃一笑,“隨玉你說笑了。”遊景生文品才能俱都尋常,之前在長安得了一點名聲不過是靠了顧令月在背後支持之故,如今他已經是得罪狠了顧令月,顧令月怕是恨死她了,如何會繼續幫襯着他?這輩子,遊景生都不要想着有中進士的一日。她悠悠道,“這進士哪裡是哪個人都能隨便中了,似這等人,怕是一輩子也考不上進士的!”
遊景生聞聽這些言語登時愣在當地。面前這羣少女們衣錦履繡,花容月貌,動聽如黃鸝鳥般的嗓音,卻吐着涼薄的話語,充滿了對他的嘲諷之情,顧嘉辰立在她們其中,指若蔥根,顏如舜華,那麼美,那麼輕盈,他卻死死的望着,陌生的彷彿從不認識一般。“顧大娘子,你可是弄錯了。我是遊景生啊,月前咱們在東市相遇,相談甚歡,我還給你支付了醫藥錢……”
顧嘉辰垂眸,遮住眉眼下的陰翳之色。“隨玉,”她文靜囑咐道,“隨玉,你們在那邊等等,我和遊公子說幾句話就過去。”
“也好。”陳隨玉瞧了他們一眼,點了點頭,“那邊的風景瞧着不錯。我們過去看看,順便在那兒吹吹風,曲江邊的芙蓉花開了,你可要快點兒!”
顧嘉辰笑容滿面,“一定!”
少女們緩步離開,帶走一縷香風。小鏡臺這一面,只剩下遊景生和顧嘉辰兩人。遊景生望着顧嘉辰,混亂糾結問道,“阿瑜,我們一直很是要好,你怎麼……,今天……?”
“遊景生,”顧嘉辰揚起下頷,美麗的大眼睛閃過一絲嘲諷之意,“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遊戲,如今戲已落幕,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遊景生默然片刻,“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顧嘉辰冷笑,揚頭悠悠打量白身舉子,目光中帶着睥睨的神色,“你可真是個蠢貨,到了現在還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一分喜歡你,不過是瞧着顧令月喜歡你,方想把你搶到手上來。如今顧令月對你已經沒有一絲半些兒情懷,我又留着你有什麼用?”
遊景生聞言如遭雷擊。他多年苦讀詩書,心性十分單純,情竇初開,顧嘉辰實乃是他第一個心動的女子,沒有想到這個少女有着春花一樣鮮妍的外貌,心腸卻如蛇蠍一般惡毒。“你說,你交好我,只是爲了對付阿顧?”
“自然如此!”顧嘉辰傲然頷首,“若不是爲了顧令月,我又知道你是哪個?”她轉過身,“我的話已經說清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糾纏我。沒的讓我瞧着噁心!”邁開步子打算走開,忽覺得右手手腕上一緊,竟被身後的男子攢住向後扯動,不由一驚,喝道,“你要做什麼?”
遊景生一把將顧嘉辰抵在臺闌干上,雙手支柱,惡狠狠道,“顧嘉辰,你不準走。咱們把話給分說清楚。”
顧嘉辰將手腕奪了回來,拍了拍衣裳,猶如拍去不存在於其上的灰塵,擡起頭來,目光居高臨下,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遊景生,我如今就在這兒,你知道我騙了你,又敢對我怎麼樣?”態度張揚,
“我原以爲你是阿顧看重的人,想着從她手上將你搶了來,讓她狠狠傷心難受一下。沒想到她竟渾如沒事人般,沒將你當做一回事兒。她既沒將你當做一回事兒,我爲什麼要將你當做一回事兒?”
遊景生雙目赤紅,質問道,“如此說來,你之前一切,不過全是做戲,想要利用我傷害阿顧?”
顧嘉辰翹嘴冷笑,“實話告訴你罷,我恨顧令月!若不是她回來,搶了我的地位,我的榮耀,我就永遠是韓國公唯一的女兒,不會像現在一樣,成了衆人眼中的笑話。”睇了遊景生一眼,不屑的笑起來,
“她和你牽扯頗深,我以爲她很是喜歡你,便選了你作爲我對付她的一顆棋子。本指望着你能夠狠狠的傷她的心,結果沒想到你竟然這般沒用,遊景生,我對你很,是,失,望!”
遊景生聞言,一顆心漸漸的沉下去,望着顧嘉辰的嬌顏,幾乎要滴下淚來,這個少女有着春花一樣的美麗容顏,表皮下覆蓋的卻是一層腐爛枯骨。自己直到這一刻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爲這張嬌顏所惑,究竟做出了多麼愚蠢的事情?
退後一步,眼圈通紅,望着顧嘉辰開口道,“顧嘉辰,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有沒有過,哪怕一點,對我動過心?”
顧嘉辰冷笑,伸手撣了撣遊景生剛剛碰觸的地方,神情高傲厭惡,“我可是韓國公女。身份尊貴,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肖想我?”
遊景生心中悲憤莫名,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之前顧嘉辰的容貌在她眼中妍麗無雙,如今看來卻如一具紅粉骷髏。
對於顧嘉辰的迷戀之情淡去,對於阿顧的愧疚之情卻陡然升了起來。
這些日子,阿顧以他爲友,情意真摯,二人在行知書肆中日日陪伴,讀書畫畫,心意相生,默契至極。自己竟因爲顧嘉辰這個蛇蠍女子,對她翻臉斥責。
遊景生驀的轉身,朝着長安方向急急奔了出去。
顧嘉辰容貌生的妍麗,論起來不過是一具紅粉骷髏,自己竟然就爲了這麼樣的一個女子,狠狠傷害了阿顧的心。
阿顧!
阿顧!
他想起當日阿顧在行知書肆中挺直背脊,擡起的清泠泠的目光,風姿恍若姑射中人。
有着這樣如紅梅一般高潔風姿的女子,怎麼會是那顧嘉辰口中惡毒嫉恨之人?可笑自己當初爲顧嘉辰的妍麗風貌所騙,竟對阿顧橫加指責,當日裡,阿顧聽着自己的一派胡言,心中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吧?
從郊外樂遊原到東市有二十餘里路,遊景生跌跌撞撞的奔走在其上。他要趕緊趕往行知書肆,去向阿顧致歉,告訴她自己之前是受了顧嘉辰矇蔽,自己已經悔悟,求取她的原諒。
行知書肆中一片寂靜,太陽懸掛在天際之上,斜斜射下一片天光。夥計們將門側小閣處的屏風畫案收起來,重新擺放了書架。遊景生立在書肆大門前,望着肆中的景況,如遭雷擊。
自己離開不過是短短兩三日功夫,怎麼行知書肆便變了模樣?
韓三郎抱着一疊書卷從門前走過,遊景生一把拽住他的衣裳,急急問道,“夥計,怎麼把這個小閣收起來了,阿顧人呢?”
韓三郎從懷中書籍後彈出腦袋,望了遊景生一眼,“喲,”冷笑道,“喲,這不是遊郎君麼?怎麼還曉得到咱們書肆裡來呀?”
遊景生猶如未聽聞他話語中的嘲諷之意,追問道,“阿顧人呢?”
“顧娘子早就不來我們書肆了。顧娘子是什麼樣的人,她願意來書肆就來,願意走就走。難道我們書肆還留的住她麼?”
遊景生心中一痛,他一直以爲,不論自己什麼時候來行知書肆,阿顧會一直在這兒等着他,擡起頭,笑着招呼。笑容文靜如同靜夜雪中紅梅花開。沒有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她竟轉身離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猶自抱着一絲追問,“那你可知道,阿顧什麼時候再來行知書肆?”
“瞧你說的,”韓三郎睇了他一眼,冷笑道,“顧娘子可是貴人,我一個書肆夥計怎麼知道?”
遊景生失魂落魄的離開。韓三郎厭惡的瞧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什麼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