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覺得自己往無盡的空虛裡墜去,不知道是哪裡,不知道爲何,只是一直往下落,沒有方向,沒有盡頭,周圍都是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什麼都不會有。
他知道什麼都不會有,所以也不會伸手出去撈,便任由自己這樣往下墜,沒有盡頭便沒有盡頭罷,即便是永不清醒也罷,至少,不用再面對失去的痛。
只可惜,上天從來都不會眷顧他。從小時候開始,上天就沒有眷顧過他哪怕一次。
直至後來,有了她,他第一次感覺到上天的垂憐。天不絕人願,所以,他遇上她,相知,相許,但他卻從來不敢確定,有沒有相愛——他值得她愛嗎?她會真的愛他嗎?
到後來,終於失去。
原來,上天終究還是在捉弄他。
沒關係。他自欺欺人的想着,他放她自由,就讓她自由,至少,他還有蕭霖,他還有那個孩子。
可是上天竟然又一次這樣殘忍的對待他,如今,他連這個孩子也一起失去了。
他驀地想起了小時候那個術士所言——胸中有韜略,然而性子卻粗糲,凡事必定爭強好勝,會給周圍的人帶來無盡的禍害。
是因爲他爭強好勝嗎?所以上天這樣懲罰他,失去了她,又失去了他。
所謂天煞孤星,便是如他這樣吧?那麼,也許當真是他活該,註定這一世的孤獨。
一切都是他活該罷了……
上天的惡意捉弄,這一次也並未停止,他想一直不清醒的時候,卻偏偏逐漸脫離了黑暗,絲絲的光線透進眼中,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十分熟悉的地方,是他的承乾宮,空氣中流轉着淡淡的龍涎香,內寢之中卻空無一人。
他緩緩坐起身來,坐在牀邊靜默了片刻,剛想起身的時候,卻突然聽見門響,一擡頭,見吳永連走了進來。
吳永連一見他醒了,慌忙上前來:“萬歲爺,您醒了?身子可有不舒服?要不要再休息片刻?”
皇帝微微搖了搖頭:“朕不是紙糊的……朕睡了多久?”
“回萬歲爺,一天一夜。”
皇帝微微一怔,緩緩站起身來,吳永連忙攙着他走到桌邊坐下,又道:“奴才去爲皇上傳膳。”
“霖兒呢?”皇帝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卻透出濃濃的疲憊意味。
吳永連先是一怔,隨即方纔小心翼翼的道:“回皇上,內務府做了上好的棺木,此刻惠王已經停棺在雍陽宮中。”
皇帝的手微微一緊,終究卻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緊抿了脣不再說話。
吳永連忙下去傳膳,在宮女們上菜之前,先爲皇帝沏了一杯茶。
皇帝握着茶杯,彷彿聞到了那久違的茶香味,揭開茶盞來,只見瑩瑩的茶水中浸泡着碧綠的茶葉,茶葉的香味盡數釋放出來,盈滿了鼻間。
他並未喝,良久之後只是輕笑了一聲:“茶水間的人,手藝總算是有長進了。”
吳永連並沒有說什麼,不多時,宮女們端了膳食走進寢宮之中,他又忙着張羅起來。
皇帝始終低着頭看着那杯茶出神,一直到那些宮女都已經退了出去,方纔低聲道:“她……是不是已經走了?”
吳永連低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皇上,先用膳吧。”
又過了許久,皇帝終於擡起頭來,卻在看到桌面上的那些菜式時,全身一僵。
清炒藕絲,翡翠蝦仁,金銀花苦瓜湯,竟全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家常菜式,全都是他和輕塵在一起之時,她慣常愛做的菜。
“爹爹!”
恍惚間,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進耳中,皇帝幾乎不可置信的擡起頭來,在見到丟丟的那一刻,聲音竟然剋制不住的有些發抖:“丟丟……”
“爹爹!”丟丟跑上前來,猛地撲進他懷中,咯咯的笑着,“爹爹你終於醒了,你睡了一天一夜,睡得好沉,我怎麼都叫不醒你。”
皇帝看看桌面上的茶和菜,又看看丟丟,卻還是覺得恍惚,輕輕撫上她的小臉:“你不是要跟孃親走嗎?怎麼還在宮中?”
“因爲丟丟捨不得爹爹呀!”丟丟說着,便伸手去拿他面前擺放着的碗筷,夠着手夾了一筷子蝦仁放進碗中,隨後將筷子遞到他嘴邊,“爹爹,這是孃親給你做的菜,孃親做的菜很好吃,你通通都吃光,好不好?”
皇帝微微一怔,面對着丟丟清澈的目光,竟張不開口。
丟丟不禁有些委屈:“爹爹,你不愛吃嗎?孃親說爹爹太久沒有進食,就是要吃這些清淡的食物纔好。”
良久之後,皇帝終於點了點頭,張開了口。
真的是她的味道,只有她,才做得出的味道。他只覺得滿口餘香,連心間,都彷彿盈滿了香味。
有輕盈的腳步聲傳來,他微微一怔,卻沒有擡頭。
直到一碗香氣四溢的白粥放到了眼前的桌面上,她淡淡的聲音傳來:“先喝一碗粥,對身子好。”
他終於確定這不是夢,恍然間擡頭去看她,依舊是從前那張清冷絕美的容顏,然而目光之中,依稀有着某種他所熟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