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扯着楚瑾瑜在滿是宮燈的御花園跑來跑去,歡笑聲傳得極遠。然而,當兩人來到遠離輕塵所在的涼亭之時,小皇帝卻驀地安靜下來,仰着臉看着楚瑾瑜:“表舅舅,晟是我的父皇嗎?”
楚瑾瑜微一怔之後,在他面前蹲下來,輕輕颳了他凍得通紅的小鼻尖:“是,是你的父皇。”
小皇帝的眉頭像個大人一般的緊鎖起來,彷彿在思量着什麼,許久之後方纔道:“我想見他。”
楚瑾瑜沉默了半晌之後,才終於道:“麟兒,你若當真想見父皇,就去找母后。可是,你萬萬不許再說那種傷母后心的話,聽見沒有?”
撼小皇帝在聽了今日晚宴之上輕塵所說的話之後,心中本來就疑惑,依稀感覺得到輕塵心裡的難過,可是又並非全然懂得,因此此時此刻也唯有皺着小鼻尖點了點頭。
而此時的涼亭之中,輕塵卻囑咐人捧上了一大堆的畫卷,皆是京中世家小姐的畫像。
安子陌在甫一見到那些畫像的時候就皺起了眉頭,起身就欲告辭。
調輕塵見狀,淡淡道:“今年比去年多了幾位容貌人品都極好的姑娘,你不看看,怎能確定自己不會錯過什麼?”
安子陌被她淡薄的語氣逼得幾乎咬牙切齒:“你不要欺人太甚。”
這三年以來,每一年的年初,她都會讓下面人呈上這些畫像,就是爲了逼他早日成親。安子陌本以爲,經了去年的那件事之後,她會放棄,沒想到卻依舊故技重施。
去年,同樣是元宵節,在御花園中,她第二次拿出那一堆的畫像,甚至還笑着指給他看哪家的小姐美,哪家的小姐才華出衆。
那次,是她唯一將他逼急的一回。四下無人,他不顧所有的緊緊攥住她的手腕,讓她貼近自己懷中,咬牙道:“你如今活得這樣辛苦,是爲了他,可是能不能有朝一日,你肯爲了我活下去?”
輕塵清楚的知道他所謂的那“有朝一日”是指的什麼,眼中的驚痛一閃而過,許久之後方纔輕輕搖了搖頭:“子陌,我欠你這樣多,如果你要我用性命來抵償,我義無反顧。可是,在這世上,能讓我活下去的,只有他。”
“那好!”他迅速答道,“那麼我也可以告訴你,這世上,我想娶的只有一個人,當初她在草原上答應嫁給我,雖然我最終錯失了她,可是我永遠不會放棄她。我同樣爲她而活,請你,不要再逼我。”
安子陌以爲,那一次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他並不需要什麼回報,只求能守候在她身邊,而她也應該能放棄要他找人成親的打算。沒想到今日竟然再一次將此事提上日程。
蕭霖原本坐在一邊兀自品酒,聽到安子陌的聲音才轉過臉來,嗤笑了一聲。
輕塵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是喜歡,也大可以挑一個。你從前的那個王妃休了多年,總該爲自己打算打算。”
蕭霖一怔,笑容僵在臉上,與安子陌對視一眼,忽然感同身受,冷哼了一聲,再次轉過臉去。
輕塵無奈的嘆了口氣,信手將那些畫卷打開了,一張張的看起來。
亭中一時沉默下來,安子陌悶悶的接連飲酒,而蕭霖只是看着亭外的宮燈,醉眼迷離。
許久之後,蕭霖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在南邊的時候見到過蕭逸。”
另兩個人身上都一僵,尤其是輕塵,一把便放下了手中的畫卷,淡淡道:“是嗎?”
“他還是從前的模樣,我看他這些年在外面遊歷也算過得愜意,身邊有兩個紅顏知己,陪着他四處遊走,倒也逍遙自在。”
輕塵聽到這裡,冷冷應了一聲,將方纔打開的畫卷又一一收起來,一擡頭髮現楚瑾瑜抱着小玉麟走了過來,便站起身迎了出去,從楚瑾瑜懷中接過孩子,心疼他小臉上的一片冰涼。
小皇帝埋頭在母后懷中,忽然悶聲悶氣的道:“母后,我相見父皇。”
輕塵身體猛然一僵,擡起頭看了看楚瑾瑜,楚瑾瑜卻避開了她的視線,與安子陌碰了碰手中的杯子。
奉先殿,是輕塵這三年來都不敢涉足的地方,裡面掛着歷代先帝的畫像,當然,也包括蕭晟。
日日在夢中見到他,已經是極致的痛苦,因此即便是相似噬骨,她也不敢來看他,只怕自己看了,就會倒下去。
可是今日,她第一次帶着玉麟來到這裡,讓他,見自己的父皇。
畫像上,是她最熟悉的容顏,丰神俊朗,氣度翩然。輕塵的心驀地一痛,手上不自覺的就鬆開了玉麟,玉麟便自己跑上前去,對着畫像上的人看了又看,漆黑如墨的眸子中閃亮着什麼東西:“父皇長得這樣英氣,比表舅舅,安叔和十七叔都要好看。”
輕塵站在他身後,透過朦朧的淚眼看着畫像上的人,嘴角緩緩勾起笑意來。
晟,孩子都已經三歲,你究竟還要我等多久?
那天晚上,玉麟出奇的沒有與輕塵鬧彆扭,反而一直纏着輕塵,甚至與她同睡,就是爲了讓她給自己講父皇是怎樣的人。
輕塵將他捂在被中,看着他日漸分明的眉宇,陷入了無邊的回憶之中。
等你,到地老天荒(五)
輕塵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起身,親自給玉麟換了龍袍,讓人帶他去上朝。玉麟每日早起之後,脾氣都十分惡劣,臨走之前又與輕塵發了一通脾氣。
輕塵早已習慣了一般,目送他離去,回到殿中坐了不過片刻,忽然聽聞有客到訪,心中不知怎的就一震,有一種熟悉的溫軟的情緒縈繞在心間。
雖然心中早已有了準備,然而輕塵在見到悠兒的那一瞬間,還是禁不住落下淚來。
秦悠兒,天朝長公主,小名丟丟。
撼“孃親!”原本坐在華清宮大殿內的悠兒,一見着輕塵便撲上前來,與輕塵抱了個滿懷,“我好想孃親呀!”
輕塵心中大喜,緊緊抱着她,許久之後才放開來,細細打量她。
不過十一歲的小姑娘,已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樣,眉目之間,清晰可見絕世的風采,再過兩年,必定是傾世之美。
調悠兒每一年都會來看她,只是時間極其不確定,但無論在何時,輕塵見到她,總歸是滿心的歡喜,心中那長期積鬱的愁苦也能沖淡絲毫。
兩個人坐下來說着話,悠兒早已懂事了許多,知道輕塵的辛苦,不待輕塵開口問她的生活,自己已經主動關心起輕塵和小皇帝來。
輕塵含笑看着她,忽然之間無比感激那一年,微瀾找到了她。如今這孩子,熱心善良與微瀾如出一轍,若然一直留在她身邊,怕是不能成長得這樣快樂吧?
兩人正說話的當口,忽然見殿門口人影一閃,隨即走進來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的道:“太后娘娘,先前皇上下朝的時候摔了,此時已經傳了太醫過去承乾宮,奴才特來稟與太后。”
聞言,輕塵立刻就變了臉色,來不及與悠兒說什麼,已經匆忙起身,提羣往承乾宮趕去,悠兒心中也微有些焦急,忙的跟在她身後。
“麟兒!”一進入內寢之中,輕塵便聽見了玉麟哼哼唧唧的聲音,忙的來到牀榻邊,看見孩子疼得額頭都冒出了冷汗,頓時大驚,猛地將孩子抱進自己懷中,“麟兒,怎麼了?哪裡痛?”
一旁的楚瑾瑜見她急得白了臉,輕咳了一聲,淡淡道:“只是扭傷了腳,痛一會兒是正常的,不用太擔心。”
聞言,輕塵才低頭看向玉麟的腳踝,果見那裡高高腫起,頓時又是心疼又是難過,抱住玉麟落下淚來。
悠兒在這時候也走進了內寢之中,看了看裡間的情形,先是來到牀榻邊安慰起輕塵來,隨後看向輕塵懷中的小人兒,笑着逗弄:“玉麟弟,你可還認得我?”
玉麟擡起眼看了她一眼,胡亂的搖頭,口中依然哼哼着,但是卻沒有掉一滴淚。
楚瑾瑜見狀,輕輕拉了輕塵一把,讓她隨着自己走出了內寢。
來到花園之中,輕塵的眼淚才終於逐漸止住,擡起眼來看着天空。
“你最近,愈發愛哭了。”楚瑾瑜淡淡道。
輕塵微微一怔,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只是心中忽然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來,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瑾瑜,會不會……”
“傻塵兒。”楚瑾瑜低嘆了一聲,是從前再熟悉不過的語氣,“你這樣緊張麟兒是爲着什麼?”
輕塵愣了片刻,喃喃道:“我希望麟兒好好的,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以最優秀的模樣出現在蕭晟面前,那時候,蕭晟不會怪我……”
“那便是了。”楚瑾瑜輕聲道,“你苦撐了這麼些年,寄予了這樣大的期望,你說,老天爺會讓你的祈盼成空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輕塵禁不住以手撐住了額頭,“老天爺總是會這樣捉弄我與蕭晟,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他還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們……”
楚瑾瑜垂了眼眸看着她,不發一言。
輕塵低了頭撐着自己,然而突然之間,似乎有什麼聲音傳進耳中,她臉色一僵,擡起頭來看着楚瑾瑜:“瑾瑜,你聽到了嗎?”
楚瑾瑜一臉迷茫的看着她:“什麼?”
“聲音。”輕塵喃喃道,“你聽到那個聲音了嗎?”
楚瑾瑜側耳聽去,什麼也聽不到。
輕塵卻已經不顧他,突然擡腳就往御花園東側跑去,繞過迂迴的水道,穿過重重的假山,最終停在了御花園中最開闊的那塊地段之上。
那裡,一隻純黑色的鳥類正在低空不停地盤旋,盤旋着……
楚瑾瑜匆忙追趕過來之時,輕塵早已經是淚流滿面,看着那隻熟悉的鳥,口中喃喃着:“海東青,是海東青……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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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正史記載,元豐三年,大胤幼帝蕭玉麟,因失足跌落,以致摔傷頭顱,竟因此殞命,年方三歲。
寧太后因幼子之喪,傷心過度,一病不起之後,驚覺己身將不日彌留,以先帝之義頒佈詔書,傳皇位於仁宗皇帝十七子蕭霖。
一月之後,寧太后不治身亡。
至此,大胤進入嶄新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