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父子連心,其利斷金’。
這高堂之上,爲父者大義凜然,爲子者聲淚俱下,總算將今日這充滿火氣的尷尬局面糊弄了過去。
這倒不是說這父子二人的演技當真有多出神入化,能將所有人都騙過去。
說到底,大抵不過是看破不說破的裝糊塗罷了。
不然能怎麼辦?
不顧夫妻情分和體面的大鬧一場?
這樣的結果除了讓外人看了笑話,甚至引得自家基業動盪,又有什麼用處?
心中嘆息一聲,公孫辛夷和姜婉互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抹無奈。
不過這麼多年下來,她們也算是看開了。
只要人還在她們身邊、心也落在她們哪裡,偶爾叼點野食回家,也就隨他去吧。
更何況自家這混蛋夫君向來走一步看十步,行事穩健得很。
這些‘野食’也不是隨便就往家裡‘叼’的。
虞氏和白氏這一對主僕身上揹負的某些隱秘,時至如今她們也未能完全勘破不說。
當初納陳氏入府,也是爲了安幽北世族高門的心,從而集中力量應對始畢的龐大壓力。
後來的上官氏更不用說了。
其父上官鼎是個什麼樣的存在,無需多言。
至於塗山氏,表面上雖是被當成爲了青丘塗山交易的籌碼,換取了青丘塗山的生存空間。
可實際上青丘塗山的到來,卻也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當初韓紹麾下強者不足的尷尬局面。
餘下赤勒烏娜和博爾布泰兩個蠻女,倒是單純一點。
純粹就是爲了給草原那一路西征大軍吃上一顆定心丸,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
在這之後就是烏丸和雅了。
此女身後則牽扯着聖山,以及後續不請自來的佛家大禪寺。
……
兩女就這樣一筆一筆給韓紹算着賬。
漸漸地,竟真的有幾分認可了韓坤小傢伙那番裝模作樣的話。
‘他父親這一路走來確實……不大容易……’
天下紛亂,諸般力量有如亂麻,蝟集一團。
單單是她們這小小的內宅之中,就可見一斑。
心中感慨着,兩女最終將目光望向了孟孜,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先在客苑住下吧。”
一直癡癡看着韓紹的孟孜聞言,頓時面露不滿。
客苑!?
我是來當主人的,住什麼客苑!
只是還沒等她開口,姜婉已經開口了。
“既然墨家於夫君有大功,有些事情就不能草率了,總得知會鉅子和你父親一聲,顧及一番他們的臉面。”
孟孜的身份不亞於高門嫡女。
這樣的身份入門爲妾,也是貴妾中貴妾。
若是隨隨便便就胡亂行事,引得墨家不滿,將好事變成壞事,就得不償失了。
聽到這話的孟孜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允我入門了?’
旋即頓時面露喜色。
“妾孟氏,謝過阿姊……”
而這時,公孫辛夷卻是冷着臉給她潑了盆涼水。
“先別急着謝,我不管你身份如何清貴,但既然想入我韓家家門,就當收斂起性子,守家中的規矩。”
“若是犯了忌諱,夫君容得了你,家法卻容不得你。”
“這點,你當知曉,勿謂言之不預。”
公孫辛夷這話雖說是在故意唱黑臉,卻也是內心話。
她對此女的性子確實很是不滿。
而孟孜卻沒放在心上。
現在只要能讓她入門,讓她幹啥都行。
於是趕忙做出一副凜然受教的模樣,點頭稱是。
“阿姊教誨,妾孟氏謹記。”
公孫辛夷和姜婉見狀,不置可否地頷了頷首,便道。
“既如此,今日便這樣吧。”
說完這話,兩人本想以嫡母的身份,將韓坤那小子帶過去說說話,以示親近。
可擡眼卻見那烏丸氏不着痕跡地將之藏在身後,一副防賊的小心模樣,頓時有些意興闌珊。
‘罷了,畢竟不是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又沒有從小養在身邊,估計也親近不起來……’
於是直接吩咐道。
“帶和雅夫人跟少君下去安頓吧,其他人也都散了。”
見她們這般好說話,一直緊繃着心神的烏丸和雅明顯鬆了一口氣。
對於這般安排,不但沒有意見,更是面露感激地道了一聲謝。
……
晚間家宴。
既算是迎新人入府,也算是接風洗塵。
於情於理,豐盛一點也是正常。
其它沒什麼好說的,唯一能夠提上一嘴的就是席間座次了。
公孫辛夷和姜婉兩位當家主母,一左一右位在主座。
餘下兩邊的老人也早已有了習慣定例。
只是這樣一來,烏丸和雅與尚未真正定下名分的孟孜就有些尷尬了。
坐前坐後還在其次,主要是坐哪邊的問題。
孟孜還好,習慣了與陣法、機關術數打交道的她,腦子裡並沒有這麼多彎彎繞繞,隨意尋了空位便坐了下來。
烏丸和雅卻是一時陷入了踟躕猶豫之中。
只是就在她瞥見赤勒烏娜和博爾布泰兩個窩在角落的同族小可憐後,準備與她們抱團取暖的時候,卻被上面傳來的聲音叫住了。
“帶着平安過來坐。”
烏丸和雅一愣,這才發現首座之下,竟單獨安排了一個座次。
衆目睽睽、衆矢之的……
一時間,如芒在背的烏丸和雅腦海中瞬間閃過諸般詞彙。
直到身邊的幼子笑着提醒道,“阿孃,母親喚我們過去呢。”
烏丸和雅這纔不得不硬着頭皮,身形僵硬地帶着韓坤走到人前坐下。
不出意外,在座的不少絕色玉容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而這時,唱慣了黑臉的公孫辛夷則道。
“母憑子貴,和雅是我們家的功臣,你們若是不服氣,自己也爭點氣。”
一語既出,一羣不會下蛋的‘母雞’盡皆默然。
而在這過程中,韓紹從始至終都充當了木頭人,沒有說半句話。
沒辦法,家業大了,人多了,就要有規矩了。
在外,他最大。
在內,則必須維繫公孫辛夷和姜婉的絕對權威。
否則的話,只會是雞飛狗跳、一地雞毛。
……
一場不算熱鬧、也沒有多少脈脈溫情的家宴過後。
韓紹無視了一道道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的眼神,跟公孫辛夷和姜婉溫言道。
“她們母子剛來,今晚我就去和雅的別苑。”
對此,公孫辛夷和姜婉倒是善解人意道。
“合該如此。”
韓紹聞言,一左一右握了握她們的手,傳遞了幾分夫妻間的默契。
隨後直接帶着烏丸和雅母子直接離開了。
……
烏丸和雅雖然來得晚,但她的別苑位置卻絕對不偏。
很顯然,這是公孫辛夷和姜婉刻意給她留下的。
感受到這份細緻入微的烏丸和雅,對兩人越發的感激,心中原本的戒備與緊繃也漸漸鬆懈了許多。
“兩位阿姊人真好。”
韓紹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後附和着點頭道。
“確實。”
人都是雙標的。
立場不同,對每個人觀感也大不相同。
或許在旁人眼中,公孫辛夷和姜婉兩人有着諸般不好,一者傲慢自矜、總是高高在上,一者心思深沉、甚至藏懷幾分陰狠。可對於韓紹而言,她們卻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因爲她們是真正陪着自己從微末中一路走來,爲自己傾盡所有的髮妻。
糟糠之妻,食糟咽糠,概莫如是。
與烏丸和雅說着這話,韓紹忽然揉了揉身邊韓坤的小腦袋,笑着道。
“平安,當敬着些你兩位母親,不可怠慢了。”
他這話雖是對韓坤說的,可一旁的烏丸和雅若有所悟地心神一凜,趕忙替韓坤應聲道。
“郎君放心,平安知曉的。”
真是個聰慧的女子啊。
這樣,他也就放心了。
心中念頭閃過,韓紹重新望向烏丸和雅滿意笑道。
“我自是放心的,和雅這些年將平安教得很好、也很出色,功莫大焉。”
今日歸府時韓坤的表現,公孫辛夷和姜婉跟他講過了。
有擔當、有膽色、心思敏銳且果敢。
作爲一個父親,能有一個這樣的兒子,自是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
而面對韓紹的讚譽,烏丸和雅則有些羞赧道。
“皆……皆因郎君血脈出衆,妾不敢居功……”
韓紹聞言一愣,隨後哈哈笑道。
“確實如此。”
一旁的韓坤,看着父親和阿孃拿自己作筏子互相吹捧,不禁有些膩歪地翻了個白眼。
‘自己這阿孃啊,只要在父親面前便跟失了魂一般,一看就不大聰明的樣子……’
正打算溜之大吉,自己好好逛逛這新家,卻被韓紹喊住了。
“平安勿急,待會兒爲父親自帶你逛逛。”
說着,不無感慨與愧疚道。
“說起來,我們父子也許久沒見了……”
這纔是今晚韓紹留在烏丸和雅別苑的真正原因。
夫婦之間培養感情,不急於一時。
但孩子一直在成長,一旦錯過關鍵時候,造成的影響日後再想彌補卻是千難萬難了。
而作爲自己在此世延續的第一條血脈,韓紹不可能不在意。
……
或許是父子相見的機會不多,每次見面還都是來去匆匆。
韓坤明顯不習慣跟自己這個父親單獨相處。
此刻見韓紹一路帶着自己穿廊過徑,多少顯得有些緊張。
“父……父親,咱們這……這是去哪兒?”
韓紹無奈。
“爲父還能把你賣了不成?”
‘那可不一定……’
韓坤心裡正小聲嘀咕着,腦門就是一痛。
“想什麼呢!”
說着,見韓坤捂着腦袋吃痛的模樣,已經見慣了生死的韓紹竟有些心疼。
是不是下手重了?
‘罷了,憐子未必不丈夫。’
猶豫了下,韓紹停下腳步,終是忍不住以法力溫養着他的傷處。
“疼不疼?”
或許是未未見過父親這般緊張的模樣,韓坤有些愣住了。
而這時,韓紹嘆息一聲道。
“這些年,爲父未能常伴你左右,虧欠你們母子頗多,是爲父的過錯。”
“此外,爲父前世今生也是第一當父親,要是做得哪裡不好,你大可與爲父言明。”
“你我父子,血脈相承,你是爲父在這個世間最親近的人,所以在爲父面前,平安無需有任何忌諱。”
韓紹這輩子說的真真假假的話太多,有時候自己也不一定分得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唯獨此刻他很確信,自己這番脫口而出的話,並非虛僞。
而這番真情實意的話落在韓坤耳中,饒是這麼多年他心中對自己這個父親藏有太多不滿,甚至怨懟。
此刻他卻依舊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委屈,繼而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掉下眼淚來,在父親面前丟臉。
該死!
父親這是拿我當阿孃和那些母親、姨娘一樣好哄麼?
見這小傢伙硬梗着脖子,不與自己對視,一副倔強的模樣,韓紹感覺有些好笑,卻又心疼不已。
用力擁抱了他一下,剛想說什麼,卻發現前一刻還一副寧死不屈模樣的小子,竟在自己懷裡哇地一聲哭了。
“父親,平安好怕你不要我了——”
好吧,再是天賦異稟、再是心思、智慧遠超同齡……
也依舊只是個孩子。
在再三保證不會不要他後,終於勉強將其哄好的韓紹,不禁感覺這哄孩子竟比與數尊太乙亡命搏殺還要來得疲累。
見這小子綴着自己衣襟一副不肯撒手的模樣,韓紹無奈,只能抱着他緩步前行,任由他汲取着這份曾經缺失的父愛。
而這副模樣落在府中沿途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中,難免激起好一陣震驚與錯愕。
韓紹原本並未在意,可當他瞥見懷中那小傢伙隱約勾起的嘴角,這才明悟過來這小傢伙的‘險惡’心思。
‘果然不愧是我的種麼……’
韓紹頗有些哭笑不得地在心中感慨了一句。
卻也沒有直接點破,任由小傢伙狐假虎威地從自己這個父親身上借勢,並且暗自自鳴得意。
……
“這是爲父的書房,沒有爲父的准許,就連你母親她們也不能擅入。”
等到沒人處,這小子果然麻利地從韓紹身上跳了下來。
在聽聞韓紹這話後,小臉不禁一怔。
“那爲什麼我能來?”
韓紹揉揉他的腦袋。
“因爲你是爲父的延續,以後很多事情都需要你們幫爲父分擔。”
你們?
韓坤敏銳地從父親的話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而韓紹也沒有隱瞞。
“你還有一個幼弟在外,喚做長安,只是爲父現在還沒辦法將他接回來。”
說着,韓紹頓了頓,才嘆息道。
“這些年,你與爲父雖少有相見的機會,但他至今尚未見過爲父。”
除非你願意拋開一切,肆無忌憚。
縱然你力量再強,依舊會這般那般的不如意、不順心。
步步爲營,則意味着總免不了要蒙受一定時間的憋屈。
‘平安,爲父或許並沒有如你想像得那般強大、偉岸……’
‘所以不要肆無忌憚,要學會敬畏。’
這是韓紹給自己這個長子上的第一課。
在這之後,韓紹又拉着他,父子倆一同坐在平日裡處理公務的書案處。
隨意翻開一份書案上積累的公文,韓紹道。
“這些年,幽北數千裡、乃至萬里草原的諸般事務決策,皆出於此處,出自這處不大的簡陋書房。”
“是不是覺得……這權力很大?”
都說權力於世間男子而言,是最烈的春藥。
韓平安年紀尚幼,卻依舊在父親的話語中微微漲紅了臉,眼中流露出本能的興奮。
而這時,韓紹卻是將那份公文合上,交到了他的手中。
“但爲父要告訴你的是……權力與責任是對等的,而且需要實力去支撐,否則……必遭反噬……”
話音落下,韓坤只感覺手中那份輕薄、尋常的文書,越來越燙、越來越重、直至宛如山嶽般,重重砸在身前的書案上。
此時,他的小手上已經被灼燒得一片赤紅,有如被烙鐵熨燙過一般。
而這,便是韓紹給他上的第二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