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林山位於崇林郡以南, 山勢奇特,兩峰夾一谷,向陽的山峰稍高, 名爲崇陽, 與其相鄰的山峰稍矮, 名爲崇陰。
桑家就位於崇林山的半山腰上, 出了桑家大宅的後院, 有兩條小徑,一左一右,分別通往兩座山峰。
今天是桑家長子桑金梧大喜的日子, 武林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全都到場,這其中甚至還有一部分朝廷大員低調現身。
距離主桌稍遠的位置上, 一名男子端着酒杯四下看了一圈, 衝旁邊的人小聲感慨道:“真不愧是桑家啊, 一件喜事炸出那麼多大人物!”
與他同桌而坐的幾人聞言也深有感觸,“可不是嘛, 你看主桌上的那些人,尋常人哪裡能見到?”
“不過也可以理解,桑家大公子成親,值得上這個牌面。”
“那可不嘛,畢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人家可是桑家下一任家主, 這些大人物都精明着呢, 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朝他示好的機會。”
“但是我聽說桑家有三位公子, 這最後究竟誰能當上家主還不一定吧?”
“哎, 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桑家是有三位公子不錯, 但是二公子是收養的這件事又不是個秘密,他就算再驚才絕豔,桑家人也是不可能讓他一個外姓人做家主啊,而至於三公子嘛······”
說話這人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那就是個病秧子,再加上殘廢,路都走不了,武功也不能練,病歪歪的,能不能順利長大成人還不一定呢!”
“竟然是這樣嗎?”一開始提出疑問的那人一臉的驚訝,似乎是第一次聽說這些事。
“對啊對啊,就是這樣……”
旁邊的人也是第一次遇到對桑家的事絲毫不瞭解的人,像見了稀罕物件,紛紛向他科普有關桑家的事,就連那些大大小小的傳聞都沒放過。
與此同時,在桑家外面不遠處的林子裡,被衆人唏噓談論着的“三位公子”的其中兩位,正詭異地抱在一起。
這場面若是被桑家其他人看到,必然會被驚掉大牙。
要知道,二公子性子懶散,除了家主,對桑家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冷漠。而三公子又向來矜傲,做不來上趕着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兒,所以說兩人平日裡是井水不犯河水,十幾年來,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更何況是像現在這樣摟摟抱抱。
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千古奇聞了!
桑玉樞也只是怔楞一瞬,反應過來後,他眼中浮現出一抹陰霾,強忍着把人推開的衝動,他小聲說:“二哥?”
清亮的少年聲線在自己的耳邊響起,榮映猛然間清醒過來,趕忙鬆開了手,“抱歉。”
“二哥這是說的什麼話?”桑玉樞擡眼看過來,心中感受複雜,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這個人:“只是有點驚訝,我沒聽說二哥要回來。”
榮映顛了顛手中的酒罈,“其實早該到了,路上耽擱了些時間。”
桑玉樞順着榮映的動作看了一眼酒罈,“溪山霜釀,大哥最喜歡的酒。”
榮映點了點頭:“對。”
桑玉樞擡眼直視榮映:“挺好。”
榮映:“……”
桑玉樞不再說話了,正常情況下,他肯跟人一問一答兩個來回都算是少見的了。
而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轉身就走,是因爲他眼前的這個人比較特殊。
上輩子他能站起來,就是因爲用了桑柘的筋脈。
當年的事情他記得一清二楚,在他十五歲那年的一個秋天,他被父親帶到一個屋子裡,然後不知怎麼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就已經躺在了自己臥房的牀上。
渾身的疼痛來的莫名其妙,但也是那個時候開始,他慢慢的可以站起來了。
父親告訴他,是一位遊歷到崇林郡境內的神醫妙手回春,出手救了他。
他當時心中激動,提出想要跟救命恩人當面致謝的要求,卻被父親告知神醫性子古怪,治完病招呼也沒打就偷偷跑下了山。
十五歲的孩子,第一次能夠下地走路,很容易就被狂喜佔據了大腦,以至於他真的信了父親的說辭。
根據父親描述的特徵,他能走路的前幾年一直在想方設法尋找那位神醫,卻不料天不遂人願,那神醫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再沒有出現過。
直到有一年,他送喝醉了大哥回房,無意中從大哥口中得知了他能夠走路的真相。
根本沒有神醫。
他能夠走路是因爲桑柘,父親把桑柘的筋脈抽出來移植到了他身上。
剛聽到大哥的話時,桑玉樞整個人都是懵的,他覺得自己渾身發涼,一股冷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雙手也一直抖個不停。
那一天是怎麼回到自己房間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當時的驚慌卻讓他記了一輩子。
即使他上一輩子並不算長。
後來他有專門去查過當年換筋脈的事。但是事實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很多事,被瞞在鼓裡也是一種幸福。
查到最後,他知道了桑柘被父親收養的原因,就是那一身世間難尋的筋脈根骨。
要說沒有愧疚自責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個時候大局已定,桑柘人已經死了,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所以桑玉樞拿着調查的結果去挑戰父親,兩人赤手空拳的打了四個時辰,最後雙雙重傷力竭倒地,事情就這麼揭過了。
直到他中毒身亡的那一年,桑玉樞每一年都會去桑柘的墓前上香,也是在那個時候,他這位從小到大都沒怎麼在意過的二哥,在他腦海中的印象反而清晰了起來。
這也是爲什麼,明明兩輩子見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桑玉樞還是能在榮映從樹林裡走出來時,一眼認出他來。
收回飛出去很遠的思緒,桑玉樞心情複雜,擡起頭,冷不防就看到了榮映通紅的眼眶。
他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從眼前這個青年眼神中看到了無限悲楚,以及類似久別重逢的……思念。
心口不知道怎麼的突然痛了一下,像是被針刺了,那感覺微弱但綿長。
鬼使神差的,桑玉樞問出了從剛纔就被兩人有志一同忽略掉的問題,“剛剛,二哥爲什麼抱我?”
榮映:“……”
榮映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他該怎麼解釋,說是剛來還沒有入戲,看到他下意識的就想抱一下嗎?
肯定行不通啊。
“沒,沒什麼”,他站直了身子,有些尷尬地避開了桑玉樞的視線,“就是好長時間沒見了,覺得三弟好像瘦了。”
看着瘦了,不確定,所以抱抱感受一下,說的過去。
只不過――
“瘦了嗎?二哥不說我都沒有發現,好像真的是瘦了欸”桑玉樞露出一個天真純澈的笑容:“不過我們也確實是好久沒見了,二哥外出遊歷有一年多了吧?今天突然回來,想必是接到大哥成親的消息,特地趕回來的。”
榮映點了點頭,桑柘及冠之後就很少呆在桑家,他自幼學了一身鑄劍的本領,最愛天南海北的到處跑,尋找各種精鐵礦料。
前些天,他接到桑家的飛鴿傳書,說是大公子桑金梧要成親了,讓他回來參加宴席。
路過一個小鎮時,他發現鎮上有一個見識廣博的打鐵匠,兩人相見恨晚,就多留了兩天。
這也是他爲什麼拖到今天才回來的原因。
桑玉樞看着榮映,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他的這位二哥,好像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樣。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桑柘於他而言,就是決定他這輩子能不能站起來的一味藥。
雖然殘忍,但關乎自己的腿,他必須狠下心來,就這麼任由事情發展,直到兩年後父親再次爲他移植上桑柘的筋脈。
只不過不同於上輩子那樣毫不知情、沒有心理負擔,桑玉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桑柘,說話時不由自主地就軟下了聲調:“宴席已經開始了,大哥看到二哥回來一定很高興。”
榮映往山上看了一眼,有絲竹管絃聲遠遠傳來,桑家會是怎樣一副熱鬧場景也可以想象出來。
他走到桑玉樞身後,“我在上山的途中遇到了叔父那一脈的幾個少年,他們說有急事要去處理,讓我幫忙把你帶回去。”
桑玉樞聞言一愣,轉過身看到榮映想推輪椅卻沒有推動,憋的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有些好笑,“你推不動的,這個輪椅壞了,有幾個重要零件被……”
被那羣少年拿走了。
桑玉樞停頓了一下,順着榮映的假話撒了個謊:“被我不小心弄丟了。”
榮映聞言擦了擦汗,有些發愁的看着輪椅,他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在看到那羣臭小子的時候他就應該順便把零件要回來的。
哎~
只能說關心則亂吧。
想着,他眼珠一轉,把桑玉樞上下打量了一番――瘦,很瘦,瘦的看着都沒有幾兩肉……
桑玉樞也注意到了榮映的目光,不知怎麼地他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二哥你可以先回去的,到時候跟家丁說一聲,讓他們派個人把我帶上去就行。”
榮映搖了搖頭,“不用那麼麻煩,我可以帶你回去。”
桑玉樞還想說話,就看到榮映走到他身前,蹲了下來。
“……”
身後久久沒有動靜,榮映疑惑的回過頭來,看到桑玉樞正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背沒有反應,他輕輕拍了拍輪椅,“上來啊,我揹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