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郡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 郡裡有名的富戶,衛家老爺子的獨子死了。
關於這位英年早逝的衛家公子,他的名頭在望山可謂是人盡皆知, 不爲別的, 只因爲他是出了名的藥罐子。
這其中還有一段內情。
據說, 衛家老爺子在年輕的時候傷了根本, 老來老來好不容易纔有了那麼一個兒子, 只可惜身份不正,兒子的親孃是一個新進門的小妾。
爲了給寶貝兒子一個嫡子的身份,以後能夠名正言順的繼承他的家業, 衛家老爺子說服了原配妻子,讓她把孩子認在自己膝下。
至於衛家公子的親孃, 據當時伺候的丫鬟說, 在他呱呱墜地的時候, 身份低微的女子因爲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又氣又急, 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麼死在了產牀上。
衛家人覺得不吉利,當天晚上就拉出城埋了。
衛家公子的滿月酒排場很大,望山郡的很多大人物都去了。雞飛狗跳的一天過去,深冬臘月裡, 被衛家夫人抱進抱出, 給客人看來看去的小公子, 不出意外的發起了高熱。
他這一病, 身體就再沒有好過。
勉勉強強用藥養到二十歲, 到底還是沒能撐過這個夏天。
是夜,衛家靈堂。
院子裡平地起了一陣妖風, 有守夜的下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搓了搓胳膊,不知怎麼回事,突然變得這麼冷。
明明是盛夏時節,他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風吹進了靈堂裡,門兩旁掛着的白色帷幕鼓脹飄飛,發出“嘩嘩”的聲響。
“真是邪了門了,不會是鬧鬼吧。”下人忍不住嘀咕。
他說着,並沒有看到一道人影就站在距他不遠的棺材之前,眼睛睜着,沒有一點應有神采。
燭火跳動了幾下,亮光映在人影臉上,隱約可見他的容貌,和棺材裡躺着的青年一模一樣。
長眉入鬢,臉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因爲失去了血色,更像是一張白紙。
“鈴鈴鈴”
不知從哪裡傳來清脆的鈴鐺聲,青年突然動了一下,腦袋機械性地轉動,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慢慢的,他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臉上出現了類似迷茫的神情。
視線落到棺材中的屍體上,他的瞳孔微縮,片刻後,悠悠嘆息:“是了,我已經死了……”
棺材後方的供桌上點了兩根蠟燭,中間放着一個烏木牌位,精雕細琢着蓮花細紋,上書“愛子衛尚之靈位”。
青年粗略的將靈堂打量一遍,耳邊的鈴鐺聲再次響起。
他試着邁動腳步,一步一步走出了靈堂。
擡起頭,恰好有一片烏雲遮住了月光,臥病在牀二十年,這是他第一次自己走出衛家的大門。
沒有病痛纏身的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現在突然變得身輕如燕,他的步子都是輕快的。
循聲走出衛家,他看到了半邊身子都躲在巷角陰影中的黑衣人。
黑衣人臉色是和他一樣的慘白,“來者何人?”
聲音清冷,帶着一種莫名的魔力,讓青年不由自主地如實回答:“衛尚。”
“望山郡衛尚,年二十歲,辛酉年六月初六日因病亡故,沒錯吧?”
青年微微一愣,點了點頭。
黑衣人打開手中的書冊,翻了幾頁,找到其中一行,用墨筆劃了一道橫線,他看向青年:“既然沒錯,那就跟我走吧。”
……
冥府之中,有等着輪迴的鬼魂排隊踏上奈何橋,衛尚手中捏着一張薄薄的紙張,這是帶他過來的黑衣人交給他的“通關憑證”,上面記述了他的一生。到時候交給負責送他們去輪迴的人,由他們判斷下輩子應該投個什麼胎。
隊伍排得很長,蜿蜒向前一眼看不到盡頭。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個老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踮腳往前看一次,嘴裡還一直在嘀咕:“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我?”
他跺了一下腳,衛尚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引來老頭的側目,“呦,這麼年輕就死了?”
衛尚客氣地笑了笑,並不答話。
老頭不依不饒:“你多大?老頭我今年七十六,也算高壽了是吧。一輩子什麼事都經歷過了,不虧,早就盼着死吶。”
他說着,突然注意到了衛尚身上的衣服,隨即便上手去摸,“哎呦,這是上好的錦緞吧,小哥你一定是大戶人家,不然尋常人家哪捨得用這麼好的布料做壽衣!”
“家父做了點小生意,積累了一些家財罷了。”衛尚心中尷尬,但還是強忍着沒有發作,笑着把老頭的手從自己的衣袖上輕輕拿了下來。
老頭還想再說些什麼,衛尚提醒他:“老伯,該往前走了。”
“哦哦,還真是,你別說,有人聊天,這時間過的就是快啊,我看馬上就能輪到我們了。”
“······”
踏上奈何橋的時候,排在衛尚前面的老頭接過孟婆遞過來的黑瓷碗,要喝下去的時候,他回頭看了衛尚一眼,說:“年輕人啊,你脾氣真好,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像今天這樣說這麼多話了,家裡的小輩都聽不得我開口,嫌我聒噪。”
衛尚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迴應,旁邊的孟婆已經開始催促了,“老頭你快點,沒看到後面都排着隊呢嗎?”
“哎哎,好,這就喝”,老頭對着孟婆點頭哈腰,一仰頭喝下了孟婆湯。
踏入輪迴的時候,他又回頭了,那個時候衛尚已經走到了孟婆面前,手都伸了出去。
老頭朝衛尚笑了笑,說:“年輕人啊,好人有好報,你下輩子肯定能投個好人家。”
說完,一道白光閃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輪迴道上。
衛尚:“······”
“發什麼楞,不想投胎了?”
耳畔傳來孟婆稍顯沙啞的嗓音,衛尚回過神來,接過她遞過來的黑瓷碗的同時,微微彎了下腰,“抱歉。”
將黑瓷碗放到嘴邊,看不出顏色的湯汁喝着有些苦,像極了他生前一直在喝的那些中湯藥。
將孟婆湯飲盡,衛尚下意識要掏出手帕擦嘴巴,這才發現自己穿的是壽衣,懷中並沒有帕子。
他的動作頓了頓,只歪頭在袖子上蹭了一下。
邁步走向輪迴道前,正要一步踏進去,突聞從別處傳來一聲呼喝,然後便是雜亂的腳步聲,器物被砸爛的聲響。
奈何橋上的鬼魂們被驚擾,全都騷亂了起來,有人抓準時機想要鑽空子,不喝孟婆湯就去投胎。
“抓住他!”
孟婆一聲高喊,立刻就從暗處衝出無數鬼兵,手中甩着鐵鎖鏈,紛紛朝着輪迴道涌來。
衛尚被鬼羣一擠,差點失足跌入忘川河裡。
他扶着橋上的欄杆將將站穩,面前的鬼魂隊伍就亂了起來,原來是冥府中有厲鬼出逃,正朝着隊伍的方向而來。
排隊等投胎的那可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小鬼,他們哪見過這等場面?
眼見着厲鬼呼嘯着飛來,所有的小鬼都手忙腳亂的避開,生怕自己被當成糧食給生吞活剝了。
厲鬼一身破破爛爛的紅衣,長髮披散,半張臉隱沒於張牙舞爪的黑髮中,看不清容貌。
而在她的身後,冥府稍微有點品階的鬼差幾乎全都出動了,只爲追捕她而來。
厲鬼身上的煞氣很濃,她從奈何橋旁經過,本來無意到橋上來,但是迫於身後鬼差追的太緊,只能臨時調轉方向。
“讓開!不想死的都給我滾開!”
厲鬼一揮袖袍,無數小鬼連忙讓開路,有躲閃不及的,全都被她衣袖帶起來的勁風扇的倒飛出去。
眼看着厲鬼就要到自己身前,衛尚下意識要躲,卻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他喝下的孟婆湯起了作用,他睜着眼睛,一瞬間忘掉了所有,壓根就沒有反應過來。
有迎面而來的煞氣直衝心口,衛尚悶哼一聲,緊緊抓着欄杆縮在角落裡不敢動作。
有鬼差追上來,一鐵鏈砸到厲鬼後背,厲鬼發出一聲淒厲痛叫,摔在了衛尚的腳邊。
衛尚:“······” wωω •TTKдN •¢ ○
不待他反應過來,他面前的厲鬼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拖着冒着黑煙的殘軀,一把捏住了他的衣領。
衛尚看着眼前女子放大的面龐,微微有些怔愣。然後下一秒他就感覺自己被提了起來,直接半空中轉了一圈。
耳邊響起鐵鏈抽進血肉裡的聲音,後背傳來一陣尖銳地疼痛,他的魂魄顫動了兩下,受創嚴重。
厲鬼拿衛尚當盾牌,擋住了鬼差的致命一擊。
衛尚捱了一下之後整個人,不,整個鬼都迷糊了,他有些神志不清,因爲魂魄的損傷,幾乎奄奄一息。
鬼差們投鼠忌器,顧忌着厲鬼手上的衛尚,一擊落空後沒有及時出手,給了厲鬼可乘之機。
她一聲威喝,提着衛尚凌空飛起,踩着忘川河裡無數小鬼的腦袋逃離包圍圈。
衛尚覺得脖子那裡勒的慌,便用手去扒自己的衣領,惹來厲鬼的呵斥:“再亂動就把你扔下去!”
垂眼看到忘川河裡無數孤魂野鬼痛苦掙扎的模樣,衛尚果然被嚇住了,再不敢有什麼動作。
於是,就這樣,魂魄受創的衛尚被厲鬼帶出了冥府,以一個人肉擋箭牌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