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剛過午時,榮華沒急着走,又坐一會兒,多跟羅掌櫃要了幾個福滿樓的招牌菜,用食盒裝了,再拎兩壺猴兒酒,才坐了車,進了宮去。
乾清宮裡,雖然早就到了午膳時間,但皇帝依舊手握硃筆,專注的批閱着成堆的奏章,完全沒有要停下來歇一會兒的意思。
“皇上,是時候該用午膳了。”眼看着時候不早,侍立在旁邊的馮春馮公公瞅了時機,小聲提醒一句。
皇帝頭也沒擡一下,手裡的硃筆也不停,只淡淡道了一聲:“等等。”
這都已經是第幾回“等等”了?馮公公卻也是無奈,前後伺候了兩位帝王,兩父子都是一個德性,一做起事來就渾然忘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而在這忘我程度上,如今的正德皇帝要比先頭的聖德皇帝還要更勝一籌。這種時候,也就只有那位小公主才能勸得動皇帝了,小公主已經兩天沒回宮來了,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過來?馮春有些期盼的向殿外看了一眼,意外看到一腦袋在門口探進探出張望,立刻忍不住咧嘴笑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罘。
到了乾清宮門口,榮華沒有立刻進門,躲在外頭探了探裡頭靜謐的好似有些凝重的氣氛,對發現她的馮公公指指皇帝比劃了一個吃飯的手勢:皇帝哥哥還沒吃飯?
馮公公苦着臉搖搖頭:沒有。
榮華皺了眉:怎麼不叫他?熬壞了身子怎麼辦颶?
叫了,沒用啊,就靠公主了。馮公公哭喪着臉,對着榮華不住作揖,結果動作幅度太大,讓皇帝發覺了。
皇帝歪頭奇怪的看着馮公公詭異的舉動,還以爲他魔怔了,再轉頭一看殿外,立刻忍不住彎脣笑了,一直執在手中不肯放下的硃筆也放下了。
“來了就進來,鬼鬼祟祟在外頭幹什麼呢?”他忍了笑,假裝生氣的沉聲訓斥,可惜,沒收住,說到最後,尾音微微挑了起來,一聽就知道是含着笑呢。
榮華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一手提着兩壺酒,笑嘻嘻的進了殿:“我那不是怕擾了皇帝哥哥看奏章,挨皇帝哥哥罵嘛。”
皇帝嗔笑着瞪了她一眼:“從小到大,你擾朕看奏章的時候還少嗎?朕什麼時候罵過你了?”
榮華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着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皇帝見她拎了那麼重的東西走路都難,忙讓馮公公過去幫忙:“這麼沉的東西怎麼自個兒拎進來了?”
“你這兒不是不讓人隨便進嘛。”榮華說着,將食盒給了馮公公,酒壺還是自己提着,賊兮兮的笑着給皇帝示意了一下,“給皇帝哥哥捎來的好東西哦……”
皇帝見着,眼睛也亮了:“福滿樓的猴兒酒?”
榮華得意的笑着點點頭:“還有皇帝哥哥喜歡的小菜兒也一併捎來了。”
“那就傳膳吧。”皇帝吩咐了馮公公,轉頭又問榮華,“吃過了?”
“嗯。”榮華摸摸肚子,“不過剛纔過來的時候已經消了一點兒食了,還可以再陪皇帝哥哥吃一點。”
皇帝本來就不喜歡一個人用膳,笑着摸摸她的頭,沒有拒絕:“不要勉強,別到時候吃撐了肚子疼,跟朕哭鼻子。”
榮華笑嘻嘻摟了他的胳膊:“那怎麼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兩人雖是兄妹,實則感情上更似父女。許錦嬛過世後沒過兩年,先帝便駕崩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自然是當之無愧的新君。新帝登基,已由皇后升格爲太后的蕭氏以及一些朝臣們都認爲,榮華和暮朝兄妹不該在繼續住在乾清宮了,按蕭太后的意思是要親自教養這兩個孩子,皇帝力排衆議,仍然堅持將他們留在了乾清宮,直到他們十二歲,暮朝被送去了荊州進水師歷練,榮華則從皇帝那兒討了恩旨,提前出宮立了府,本來按照越國的規矩,公主是要成親之後才能出宮立府的。不過因爲榮華年紀尚小,皇帝並沒有立刻允她出宮單獨居住,又將她在乾清宮留了兩年,並讓小柔嘉也搬了去乾清宮與她一塊兒住,免得她一個人寂寞,兩年後,榮華才正式搬去靠近皇城的公主府住的,時不時的也會回宮住一陣,不論是乾清宮還是長樂宮,她的房間始終打掃的乾乾淨淨,只要她想,隨時都能住下。
西側殿內,午膳很快就準備好了,大大的桌子擺的滿滿當當。
今個兒,榮華搶了馮公公的差事,親自替皇帝試菜。
“這個不錯,這個也不錯,還有這個……”
半桌菜沒試完,她就敗下陣來,撐了,就算一道菜只吃一口,也不是她那小胃可以容納的,更何況,她還是吃了來的。於是,乖乖將差事交還給了馮公公,她抱了盞小酒,規規矩矩坐到皇帝身邊,陪他說話了。
“聽說今個兒你把三駙馬掛東市口的牌樓上了?”皇帝呷了口酒,看了榮華一眼問。
“皇帝哥哥這麼快就知道了?”榮華眼睛裡閃着興奮的光,看着皇帝問,“不會是已經有哪個御史老頭跟皇帝哥哥上了奏章,要彈劾我了吧?”
看着她興奮的小模樣,皇帝是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擡手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一下:“樂什麼?被人彈劾很高興嗎?那可是個大麻煩。”
榮華笑呵呵的完全不以爲意:“不是有皇帝哥哥在嘛,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那些御史老頭不出來蹦躂那纔要擔心了,戲臺子都搭了,唱戲的不登臺,那不是白費勁兒了。
“但朕不可能時時刻刻護着你啊。”皇帝皺眉看着她,很是擔憂,就算是在宮裡,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護着她,更何況她現在成天野在宮外,小小年紀已經遭了幾次暗殺了,就算他往她身邊添了足夠的人手,不在眼皮子底下總是不能安心,要是她有個什麼意外,讓他以後下去了怎麼跟阿嬛交代?
榮華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安慰他:“皇帝哥哥你就放心好了,你派了那麼多人給我,還有美人孃的人在我身邊護着我,不會有事的。”
皇帝其實很想讓她再住回宮裡來的,放在眼皮子底下總能安心些,只是想到若是回了宮,她身邊怕是放不了那麼多人了,指不定會不會更危險了,便打消了念頭,只再次鄭重囑咐她:“千萬小心些。”
“嗯。”榮華認真答應了。
“接下來的事你也別管了,交給朕就行了。”
“好。”
“對了,”皇帝忽然想到三公主,問榮華,“寧華那邊,該說的,你可都跟她說了?”
“說是說了……”榮華嘴角一抽,面上的表情怪異起來。
皇帝見狀皺了眉:“怎麼啦?”
榮華遲疑了一下,說:“三姐姐說她生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呢……”說着,便將在福滿樓與三公主說的話一五一十都告訴給了他聽。
皇帝氣的臉色發青,“啪”的狠狠將手裡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她是腦子被門擠了嗎?都已經被折騰成那樣了,還不知道清醒清醒……”
那可不是,肯定是被門擠了。榮華直點頭,表示認同。
原本還想緩兩天,這會兒皇帝卻是有些等不及了,立刻吩咐了馮公公:“馮春,馬上使人去將三公主給朕叫進宮來。”不管她願不願意,都非要和離不可,這門親事是不能作數了。想他堂堂越國皇帝,若連自己的妹妹都護不住,任她被人欺負,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皇家尊嚴何在?絕對不能就這麼算了。
榮華不反對,卻是有些擔心:“這麼急,會不會打草驚蛇了?”
皇帝心中有數:“朕會安排好的,反正這次的事絕對不會善了就是了。”說着,他便又念起那秦家,頓時一肚子的火,“那秦家也實在可恨,竟然如此膽大,他們當真以爲能一直瞞住朕嘛。”
“那還不是因爲他們有靠山嘛。”榮華涼涼吐出一句。
皇帝聽着,心頭一堵,一臉黯然,悶悶的喝着酒,不說話了。
榮華頓時也不吱聲了,只忍不住在心裡頭怨起了先帝。都怪當初皇上爹爹太操之過急了,那麼輕易就封了姒甯做皇太孫,讓他成了名正言順的儲君。都流着蕭氏的血脈,相比早就對奉國公府蕭家起了戒心的皇帝哥哥,姒甯理所當然的成了蕭家新的擁立對象,而且名正言順,畢竟已經是太子了嘛,還是先帝親封的,只要不出什麼大岔子,姒甯的太子之位牢牢的,就算皇帝哥哥不滿意這個儲君,一來,要顧忌着先帝,二來,他的子嗣裡頭績優的實在不多,不是身子羸弱,就是資質平庸,能撐得住的大場面還就只有這一個,想換儲君還要三思而後行。雖說她家皇帝哥哥現在還年輕力壯,可現在的後宮是蕭家女人的天下,想再要個新皇子不難,可若想要個身體康健、能成才的,就可就不止要費一點兩點的心思了。現在的朝堂上,屬於奉國公那一派的已佔了多半,以致皇帝哥哥現在做起事來處處掣肘,她的外祖父許衡雖然還在,且依舊坐着丞相之位,可因着她的小姨母許成姝最後還是嫁了吳王,令他現在的身份極爲尷尬,一旦朝堂上要做什麼重大決議,總會被蕭氏那一派的人質疑動機,令皇帝哥哥少了有力的支持。許衡好幾次都想要致仕,都被皇帝哥哥挽留住了。反正暫時也沒得用、可用的人,何必空出來便宜別人。
“榮華,朕想將暮朝叫回來。”皇帝突然說,“他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回來替朕分分憂了。”
榮華不反對,點點頭:“嗯,那就叫回來吧。”是該回來了,她也有些年沒見着他了,不知道變沒變模樣。
心裡頭揣着事,皇帝飯也沒好好吃,喝了一通悶酒,就醉倒了。
榮華只好和馮公公一起先將他扶了去歇下,又幫他將那些還沒來不及看的成堆的奏章分門別類收拾好,見他還沒有醒,纔跟馮公公知會了一聲,先行一步出宮去了。
畢竟是從小住的地方,也不用小太監領着,榮華就帶着金花銀花一邊慢慢散着步,一邊乾天門去了,走到半路的時候,突然看到前頭緩步過來一窈窕女子,一身白衣勝雪,一頭漂亮的烏髮上只插了一根簡單的玉簪,白紗蒙着面,只露出一雙嫵媚的狐狸眼,裡頭不復從前那晶亮飛揚的光芒,只餘一片黯然和數不盡的愁緒。
榮華腳下的步子一頓,目不轉睛盯着她看了片刻,無奈的嘆了一聲,才繼續上前,迎到她跟前,露出抹淡淡的笑,道:“昌平姐姐又是來尋我的?”
昌平公主漂亮的狐狸眼裡終於閃過道光芒,是被識破了意圖的那種羞惱:“誰說我來是找你的?我不過是散步正好經過這裡而已。”曾經的清越嗓音不在,至於一把低啞的彷彿破鑼似的嗓音。
十年前,就在她家美人娘出殯後沒過半年,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燒燬了整個華陽宮,賢妃和八皇子,以及數十名宮女內侍一起葬身了火海,只昌平公主一個人活了下來……或許還有一個人也活了下來,只是尋不着證據。可憐昌平公主人雖活了下來,漂亮的臉蛋卻被火撩了,慘不忍睹,一把嗓子也毀了。本是花一樣的年紀,她卻過得人不人,鬼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