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竟然知道!
許夫人驚嚇不已,心裡頭原本就已經繃得緊緊的一根線,終於“啪”的一聲斷了,繃直的身子也癱軟了下來,那羸弱的模樣,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可是把一旁的小崔氏、高媽媽等人嚇壞了。
榮華不爲所動,面上始終一派清冷,接着道:“我也不想知道,爲什麼?就算不是親生的,好歹叫了那麼多年母親,爲什麼你竟然下得了那樣的毒手?”
“我也不想的,是實在沒有辦法。”許夫人掩面低泣,雖然方纔高媽媽已勸慰了她一番,但累積十年的心結,可不是一朝一夕,隨便一兩句話,說解就能解開的,特別還被人不留情面的當面揭穿了久藏心底、以爲絕不爲外人所知的秘密,曾經築起的心防瞬間崩塌。
一股腦的,她將藏在心裡從不與外人道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她就像一個毒瘤深深長在了我們許家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破開,害死我們,我怎麼能留她?怎麼能不除了她?”說到恨處,她忘了心中懼意,咬牙切齒起來鐦。
榮華一聽當即杏眸圓睜,火氣上頭:“毒瘤?什麼毒瘤?我家美人娘怎麼就成毒瘤了?”不是她吹,她家美人娘可是天仙樣兒、菩薩般的人兒,“外祖母你雖然是長輩,可也是不能隨便信口開河,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小心禍從口出。”
許夫人倏地擡了頭,瞪着一雙赤紅的眸子看她,用陰陽怪氣的語調說道:“信口開河?真的是我信口開河嗎?公主說貴妃娘娘夜奔回宮跟公主交代了後事,那麼,公主可曾聽她說起過自個兒的身世?郎”
榮華一驚,看着她,眼睛瞪得更大。這麼隱秘的事情,她是怎麼知道的?外祖父告訴她的?不能吧……這可不是小事,以外祖父那樣謹慎的性子,怎麼可能多事將這樣重要的事情告訴別人,就算是自己的枕邊人,多一人知道也多一份風險,畢竟,這事兒要是傳揚出去,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你知道。”一見她臉上的表情變化,許夫人便明白過來,半瘋半癲的桀桀怪笑了兩聲,“你知道。既然你知道,那你也應該明白,這事兒要是不小心傳揚了出去,許家閤家上下都得要遭殃,我怎麼能讓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的孫子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不行,絕對不行。爲了許家,我絕對不能讓這個禍患留下,正好她派人來一說,正和我的心意,我就應了……可是、可是……”說着說着,她面上便露出了夾雜着悲痛和驚懼的表情,“我沒想到會連累姝兒……還有阿嬛,自那之後每日每夜,只要一閉上眼,我就能看到她,七孔留着烏黑的血,痛哭流涕的來找我,問我爲什麼……追着我一直問、一直問……”說到最後,想到之前那難捱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終於承受不住,痛苦的抱了頭,尖叫起來,“啊……”
小崔氏和高媽媽看到這樣一番場景,俱都嚇了一跳,紛紛圍上去安慰勸說,說到口乾舌燥才終於將人安撫住。
“好了,我沒事了。”許夫人扯了袖子擦了擦眼角,啞着嗓子讓小崔氏、高媽媽兩人退開了。發泄了一頓,她心中的抑鬱情緒去了不少,只是當看到面不改色、正襟危坐在一旁的榮華時,面色灰敗,才消下去沒多久的那抹悲涼又浮上心頭,一陣拔涼。逃不掉了。她也認命了,挺起腰,坐直了身子,認下了揹負十年、折磨她十年的罪:“阿嬛是我下毒害死的,公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絕無怨言。”她說着一頓,看着榮華,眼底浮起一抹哀求,繼續道,“一切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老爺、成賢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還請公主千萬不要遷怒他們。”
榮華恨恨看着她,沒有說話。她害死了美人娘,照她的意思,自是千刀萬剮都不爲過的,可是,從名義上來說,這人畢竟是她的外祖母,她是無所謂,可是她卻不能不顧及外公和舅舅的感受,她與這兩位長輩雖然接觸還不多,但也能感受得到,他們是真心疼她的,更何況,他們還是美人娘心中極重視的。另外,聽了她剛纔的話,她心中又生出另一個疑惑,極想盡快得到解答。
就在她準備要開口詢問的時候,門再一次開了,而且像是被人一腳踹開的,“咣”的一聲,好大的響動。
屋裡的人同時嚇了一跳,或擡頭、或轉頭,齊齊向門口看了過去。
許衡面色青白站在門口,晶亮的眼中滿布陰霾,直勾勾盯着許夫人,胸膛大起大伏,看着氣得不輕的樣子,暮朝無聲無息跟在後頭,也看着許夫人,一雙眼烏沉沉的,看不見一點兒光亮。
榮華沒想到許衡和暮朝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而且看樣子好像將剛纔他們在屋裡說的話都聽進去了,意外之餘,心裡頭頗有些難受。今個兒是外公的六十大壽,難得的大喜日子,可是,好像被她搞砸了。
“外公?暮朝?你們怎麼來了?”她一邊問着,一邊起身迎過去。
許衡聞言轉眸看向這個心中最疼愛的外孫女,想笑,可是想到方纔在外頭聽到那些聳人聽聞的言語,卻是怎麼都笑不出來,勉強擠出一抹,看着卻是比還難看。
“聽說你過來看你外祖母了,暮朝也想過來,我就帶他過來,沒想到……”他說着一頓,又重將目光挪回到了許夫人身上,眼裡閃着點點紅光,喉頭一緊,嗓音微啞,咬牙切齒恨恨說道,“沒想到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這樣一樁驚人的秘辛……你膽子真是不小啊,竟然連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當真不怕事情傳揚出去,連累偌大個許家滿門抄斬嗎?”
“不、不是的……”許夫人一臉驚嚇看着許衡,纖弱的身子抖若篩糠,“我也是爲了……”其後的話到底沒能說出來,她下毒害阿嬛無非是想要將除掉可能傷害許家的潛在危險,可是謀害皇妃一樣是大罪,事情一旦戳穿,許家閤家照樣還是會被架在火上烤,而這次的罪魁禍首是她。想到一念之差,自以爲的好心辦了壞事,她頓時渾身冷汗淋漓,低頭泣不成聲。
許衡看着老妻羸弱的身子,懊惱的表情,又恨又憐。雖然這次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可到底是他許衡的妻子,幾十年來,養兒育女,操持家裡,有功勞,也要苦勞,犯下的那大錯本意也是爲了許家,老妻不教,亦是他這做夫君的過錯。
“公主、王爺,”他看看榮華,再看看暮朝,表情決絕,說道,“這愚婦做下這等罪大惡極之事,實是罪該萬死……”
許夫人驀地止了泣聲,擡起頭,看着許衡,一臉不敢相信。老爺……這是要舍了她?是,她做下這等惡事,連累許家,確實該死。可是老爺……好歹同牀共枕這麼些年……他怎麼這般狠心?她心頭髮涼,忍不住失望。
高媽媽在旁聽了憤憤不平,想要替自家夫人說兩句話。夫人雖然做錯了,可初衷是好的,就算念在夫人這些年操持家中的辛苦上,也不敢如此涼薄吧?
“老爺……”她張口叫。
許衡沒聽,看着榮華和暮朝,一臉痛心繼續說道:“……但是追根究底,是老臣治家不嚴,沒約束好她,令她想岔了,以致行差踏錯,犯下大罪,老臣難辭其咎,而且崔氏這幾十年來,養兒育女,操持家中,兢兢業業,有功勞,也要苦勞,老臣實不忍心看她臨老還不得善終,願一力承擔她犯下的罪責。”
榮華和暮朝俱都驚訝看着許衡,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過再一想,也覺確在情理之中,他們的外公自來都是寬和端方的性子。
“老爺……”許夫人傻了眼,深情看着許衡,悔恨的眼淚嘩嘩不住往下落,叫起來道,“不行,老爺,不行,我一人做下的事,我一人承擔,怎麼能讓老爺生生毀了一生清譽?”
“不過一些虛名而已,無所謂。”許衡不以爲然搖頭,面上露出悲切神色,“只是,姬兄將女兒託付給我,我卻沒有照顧好,還讓她死於非命,下毒手的還是我的妻子,我辜負了他的信任,往後到了地下,怕是沒顏面見他了。”話音中透着說不出的遺憾和痛心。
聽着許衡發自肺腑的話,看着他臉上的真情流露,榮華心頭微動,很快跟暮朝交換了個眼神,沉吟片刻,問道:“外公當真打算一力擔下這罪責?這可不是小事,就算外公是帝師,到時候降下罪來,輕則丟官,重則喪命,一樣逃不掉的。”
許夫人一聽可是急壞了,丈夫是她的天,她怎麼能讓自己的丈夫爲了自己丟官,甚至喪命?
“不行,不行,不能丟官,不能喪命。”她叫着,手忙腳亂掀了被子就要下牀,“這事兒是我做的,不關老爺的事,不用老爺承擔罪責,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要砍頭砍我的好了。”慌亂間,她竟是一不留神,“咣”的便從牀上跌了下來。
“夫人!”
“母親!”
高媽媽和小崔氏急忙上前將人扶了起來,想要再將她按回到牀上,許夫人卻是死活不肯,一邊掙扎着,一邊道:“不要拉我,我要進宮去,去見皇上,讓他砍我的頭……”
眼看着越鬧越不像話,許衡皺了眉,快步上前,果決的一把將人按回到牀上去了:“好了,事情已經夠亂的了,你就不要鬧了行不行?”
許夫人沒再掙扎,仰頭看着他,淚眼婆娑:“可是老爺……”
許衡不想聽,沉着臉,瞪她一眼,喝了一聲:“閉嘴。”
許夫人很不情願,不過還是乖乖的閉上了嘴巴。
見她終於安生,許衡這才又轉頭看了榮華,說:“做不做官,我已無所謂,至於命,我已經活到六十了,大半輩子算是過去了,你們幾個孩子也都長大成人,越來越能幹,都能獨當一面,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公主若不信,老臣可以即刻寫密摺給皇上。”
榮華定定看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轉頭看看暮朝,也是一樣的表情。
畢竟是雙胞胎,在一個娘肚子裡擠過十個月,早已心意相通,只對望一眼,就能大概明白對方的想法。
“算了吧,”榮華說,“這事兒還是不要讓皇帝哥哥知道了。”
許衡聽了一詫:“爲何?”
其他人也都是一臉意外表情。
暮朝走上前兩步,面上帶着苦澀的笑說:“您可是美人娘最敬重的父親,美人娘泉下有知,若是知道我們爲了懲治傷害她的兇手,害得她最敬重的父親丟官甚至丟了性命,會傷心,會生氣的,讓我們做兒女的怎麼忍心?”
許衡心頭微微一鬆,不放心的遲疑道:“那你們外祖母……”
榮華和暮朝同時冷了臉。外公是外公,許夫人是許夫人,這兩人相差甚遠,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只是現在……
看他們不說話,許夫人心頭揪得緊緊的。雖然她早豁出去,有了必死的決心,可若是能活,誰願意死。
沉默半晌,榮華開口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外公是美人娘最敬重的父親,是我們的長輩,如何處置,就交給外公好了。”
暮朝點頭表示同意:“我們相信外公會秉公處置的。”
許夫人心頭一鬆。
許衡面上的表情卻反倒凝重起來,沉思良久,才沉沉點頭:“好,我定會給你們,給阿嬛一個滿意的結果的。”
“不過……”榮華驀地又開了口。
許夫人心頭再次揪緊。不過什麼?她還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