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渙在白雲洞內潛心修悟棋道,時間飛逝,又過了將近一年。這一日,方國渙正思解着一手極難的棋路,百思不得其法,氣因思結,氣血一時不暢,壅阻胸中,以致心中懊惱,隨覺喉中一熱,竟吐出了一口鮮血來,接着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法能這時正好提了食盒進來,見狀大驚,轉身飛報苦元大師,滿寺驚動,齊集白雲洞。
衆人趕到時,見方國渙臉色蒼白,渾然不覺,嘴角血絲猶存。苦元大師暗責一聲“罪過”,急取了一粒丹藥於水中化開,忙給方國渙服了下去。法無在方國渙胸前背後疾點了數穴,接着運功行氣,配合藥力,以將瘀血化開。到了第二日,方國渙才甦醒過來,衆人見了,各自鬆了口氣,苦元大師便把方國渙接回天元寺調養。
十餘日後,方國渙的傷勢這才痊癒。這日覺得身體已無大礙,便來向師父辭別,再回白雲洞。苦元大師見方國渙已然康復,欣慰之餘,略有不忍之念,幸好此念轉瞬即逝,隨後開示道:“法本無相,不著一物,日後且不可再拘於譜上之勢,要神思於虛無之處,而非有所執著,方有涵育之力,潛移默化之功,否則化境不至而導魔境,實爲兇險,日後棋上修悟本當無念爲是。”接着,苦元大師傳授了方國渙幾種引氣調息的方法,方國渙隨後別了師父與衆師兄,由法無陪着迴轉白雲洞。
路上,方國渙對法無說道:“可惜,我在佛學上知之甚淺,若有師父的高深造詣,棋上的修悟或許能激進些,更不至於出了偏差。”法無搖頭道:“不然,師父佛家功力雖深,且廣博天下之學,而不能悟達天元化境,這似乎也是師父沒有成功的原因。師弟則不同,專修一棋之術,精誠之至,且棋力深厚,以此爲基,虛思涵悟,悟達那種化境之棋,當比別人的機會多些。”“虛思涵悟!”方國渙低吟了幾遍,點頭道,“師父開示我的也是這個意思,果是這樣,當再無思結氣血之理,不會再有那種險境了。看來棋上的高境界,應拋開常勢,從虛思涵悟中感悟,才爲正法。”
法無聞之,慨然道:“師弟悟性果非常人,若致力於武學,自可成爲一代宗師。”方國渙笑道:“天生衆相,各有其功,舍了棋道,我恐怕於別的技藝是學不來的。”法無笑道:“師弟當是爲棋生的吧。”說話間已到了白雲洞,法無又叮囑了一番,便別去了。
方國渙傷勢初愈,覺得洞中冷清,自有些坐立不住,便出了白雲洞,向百丈崖閒遊而來。百丈崖爲連雲山最高所在,三面峭壁,惟一脊背通其頂,尤爲險峻。時值深秋,天高氣爽,雲薄煙淡。方國渙內傷初愈,元氣並未全復,但感涼氣襲人,微寒侵體,不由冷顫不止。獨徑孤行,漫步其中;樹木林立,葉盡枝空;鳥鳴其間,幽然悽婉,聞其聲而不見其形。小獸覓食,往來其中,已失其時,山泉乾枯,欲飲昔日之水而尋無。方國渙見此蕭瑟景色,一聲長嘆,搖頭不已。
一路走來,直至崖頂,忽心情一蕩,神感激然,上鄰萬里虛空,下踏百丈高崖,天下萬物盡收眼底。方國渙此時似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恍惚然,不知所以。衣衫飄蕩,發似波揚;傲然直立,得意洋洋;熱血內涌,百孔吸張;形神虛若,不知存亡;身合宇宙,難辨溫涼;魂魄離體,漫遊天際;萬念俱滅,惟一靈獨存,無形中已入神感之境界。也不知怎麼,方國渙竟循來時路徑下意識地返回了白雲洞,呆呆地在石牀上盤膝坐了。心神恍惚中,似覺親人相喚,遙際無邊,欲應已遠。好像想起了什麼,隨即便忘卻了。
傍晚時分,法能提了食盒進入洞來,見方國渙在靜坐思悟,便輕輕地走到石桌旁放下食盒,生恐驚動了他。然而當法能回身再看方國渙時,不由吃了一驚,但見方國渙垂簾呆坐,神色漠然,無任何的表情,似已經枯坐了幾百年,如石像一般,與先前大有異處。法能心中疑道:“師弟莫舊病復發不成?”隨即上前輕喚道:“師弟!師弟!”叫了數聲,方國渙才從一種迷濛的狀態中微睜雙眼,茫然地瞟了法能一眼,喃喃道:“你……你是誰?”“咦?”法能驚呼了一聲,嚇得倒退了數步。見方國渙神情有異,視自己如陌生人一般,忽一拍頭道:“不好!師弟患上癡呆症了。”慌得法能連忙跑出,飛報天元寺去了。
這時的方國渙昏昏然,似睡非睡,但感有氣無力,欲擡臂卻不起,欲伸腿卻不動,忘身置何處,四下漫尋,忽生恐懼之意,神警而又漠然。醒中但感睡中,睡中而覺醒來,眼忽睜而又忽合,茫茫不知欲要如何,以至渾然不覺,物我兩空。似過了幾百萬年那般長久,方國渙忽感心中一動,覺察到了自己的存在,隨即從這種恍惚無我的狀態中甦醒過來。睜眼看時,只見法能瞪着一雙奇異的大眼睛,正站在牀前探着頭望着自己,苦元大師、法無二人從一旁站起,面呈喜色。方國渙心中大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愕然道:“法能師兄,你爲何這樣子看着我?”法能聞之,怔了一下,詫異道:“師弟,你醒了?沒……沒事吧?”
方國渙見法能說話有些古怪,又見師父、法無站在一旁,不知何時進來的,心中惑然,忙起身禮見了師父,隨即問道:“師父,出了什麼事?怎麼您也來了?”苦元大師聞之一怔,忙關切道:“渙兒,你無事吧?”方國渙茫然道:“這是怎麼了?我能有什麼事?”法無一旁道:“師弟無事就好,這兩天來,我們好爲你擔心。”方國渙聞之,大是驚訝道:“兩天?法無師兄是說我在這裡坐了兩天?”苦元大師道:“不錯,兩天前,法能急報,說你神情有異,爲師便趕了過來,見你漠然呆坐無覺,似入化境。現在感覺怎樣?”方國渙聞之,愕然道:“我真的是坐了兩日,卻爲何一點也不知曉的?”忽地憶起道:“是了,那日閒遊百丈崖,神情便覺得有些恍惚,也不知怎麼回到洞內,現在醒了,哪知竟然昏睡了這許久,不知是何緣故?”
法無異道:“觀師弟神色,似無睡態,如此兩日渾然不覺,不知內裡起了什麼變化?”苦元大師忽然開口道:“爲師見渙兒神態,當不爲舊病復發,所以並不驚擾,如今醒來,或許已經修悟成了天元化境!待於棋上試了,便知損益。”法無點頭道:“師父言之有理。”忙把羅漢棋子和古木棋枰在桌上擺好。
苦元大師便執黑先行,起手布落了一星位,對方國渙道:“渙兒,且與爲師對弈一局試看。”方國渙見了面前的棋枰棋子呆怔了一下,眉頭皺了皺,伸手拾起一枚羅漢棋子,面呈異色,乃是覺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棋爲何物,落子何處,一時間將先前的棋藝全都忘卻了,棋力盡失。苦元大師見方國渙拿着棋子發怔,神色茫然,不解其故,便催促道:“渙兒,但將棋力盡數施展,走棋吧。”方國渙此時茫然地搖了搖頭,用力拍了拍前額,想從腦海中回憶起什麼,因爲此時全然不知這棋怎麼走法,就如未曾摸過棋子一般,陌生之極。
苦元大師見了方國渙的古怪神色,詫異道:“渙兒,可有何不適嗎?”方國渙搖頭一嘆道:“師父,弟子實在不知棋爲何物,怎麼個走法。”“咦?”苦元大師、法無、法能三人聞之,皆自大吃一驚,自是不敢相信,往日棋高無敵的方國渙竟能說出這番話來,然見他的茫然神情,似無虛作之態。
苦元大師心中一驚,忙上前把了方國渙兩手之脈,詫異道:“六脈平和,似無異處,何以棋力盡失,將棋道全都忘卻了?”法無驚訝之餘,問道:“師弟,棋道既忘,我與師父如何識得?”方國渙道:“師父、師兄怎能不識,只是這棋……”接着搖搖頭,茫然道:“卻是未曾見習過的。”法無訝道:“師弟既然不知棋爲何物,可記得來這裡做什麼?”方國渙惑然道:“是啊!我在這裡做什麼……”眉頭一皺,好似依稀記起些什麼,隨即又搖頭不已,一時間苦惱之極。法能一旁嘆惜道:“完了!完了!師弟這回又患上失心症了。”
方國渙棋道盡失,苦元大師百思不得其解,搖頭嘆息道:“怎能會有此異變?早知如此,爲師實不該引你自修獨悟,棋上化境不達,反失了棋道。”苦元大師焦慮地來回踱了幾步,忽有所悟道:“難道渙兒已達到坐忘之境了?”法無訝道:“坐忘之境?這是何道理?”苦元大師道:“坐忘之境導致忘棋之境,便是無爲之境。以有爲之境而入無爲之境,乃是內修的大進展,本無反損之理。”
法無一旁,恍然大悟道:“無爲之後便是無不爲了,當是棋上無不爲的最高境界!”“不錯!”苦元大師此時驚喜而激動地道,“無爲而無不爲,這纔是棋上的天元化境!”法無、法能二人聞聽此言,尤顯得驚喜萬分。方國渙見苦元大師、法無、法能三人各自喜形於色,說了些自己似懂非懂的話,更是茫然。
法能這時道:“師父,師弟既已入無爲忘棋之境,不知如何快些進入無不爲的棋上化境?以免嚇得人慌。”苦元大師道:“這種忙誰也幫不了的,還需他自家醒悟了,當是那種豁然開朗的頓悟之感。”苦元大師隨後對方國渙以言辭相慰,不再提棋上事,接着又陪方國渙用了些茶飯。恐生意外,苦元大師便命法無留住白雲洞,日夜守護方國渙,然後和法能返回了天元寺。法陽、法遠等人聞方國渙已入一種無爲的忘棋之境,十分驚訝,便都趕去白雲洞看望方國渙,試之果然,各自稱奇。
如此過了半個月,方國渙依然處於那種忘棋無爲的狀態中,衆人自有些焦急起來,擔心方國渙照此“無爲”下去,可就真的無所作爲了。苦元大師心中也很憂慮,但事已至此,別無他法,只能靜觀變化。方國渙常和去白雲洞看望他的師兄們說笑,若談起棋上事,則茫然不知,自家時常持了羅漢棋子對着棋枰發呆,有時似有所悟,接着又搖頭苦嘆。法無在旁見了,心中甚是不忍,卻又無能爲力,每以語言、棋子誘導,也自無濟於事,只好細心照料了。
這一日,法能坐在天元寺大殿前的臺階上發怔,忽從山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打寺門聲,法能聞之,心中異道:“若是哪位師兄外出,回來時多走後門,至正門者多半是外人。本寺遠居世外,處於深山之中,一年裡也少有人來,這能是什麼人呢?”隨即起身去開啓了寺門,探頭看時,見門外站立着一位青衣少年,十六七的年紀,神色非常,光彩照人。
法能心中讚歎一聲:“好精神個人!”忙合掌施了一禮道:“這位施主,有何貴幹?本寺不納香客的。”那少年一抱拳道:“請問小師父,這裡可是連雲山?”法能應道:“不錯,方圓數十里正是連雲山所在。”那少年聞之一喜,忙問道:“向小師父打聽一個人,貴寺可否來過一位叫方國渙的公子?”法能聞之一怔,心下道:“莫不是國渙師弟的朋友來尋他?不過,師弟此時正處在忘棋無爲的狀態中,不宜見外人,師父也吩咐過,禁止任何干擾,暫且回了他吧。”想到這裡,法能便對那少年道:“這位施主,本寺遠居方外,從不接待外客,自無施主要找的人,請回吧。”心中卻暗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國渙師弟此時在白雲洞而不在寺中,當不算妄言了。”
那少年此時呈出失望之色來,接着又問道:“不知小師父可曾聽說過此人?這位方公子在棋上有着過人的本事,並且說過要來連雲山這裡的。”法能慌忙道:“不曾聽說!不曾聽說!施主再於別處尋了吧。”說完,急着掩上了寺門。那少年見了,失望之餘,道聲:“有勞了。”一拱手,掉頭而去。法能關了寺門,回身尋思道:“此事也不知做得對錯,不過此時國渙師弟是不宜見外人的,日後再與他說吧,也不知會不會錯怪我?”一邊想着,一邊進大殿去了。
其實,天元寺門前尋找方國渙的那位青衣少年正是羅坤,羅坤自與師父藥王谷司晨在關東經歷了一番奇遇之後,回到了中原,便隨師父雲遊天下,四處尋訪連雲山所在。找了幾處同名的地方,卻無方國渙半點消息。每次失望之餘,羅坤尋找方國渙的激情卻與日俱增。谷司晨暗中驚歎羅坤對方國渙的情誼如此深厚,也自有些感動。幾年來,師徒二人云遊天下,行俠仗義,施藥救人,羅坤在師父的指教下,武功日益精進,也是借了誤食的那隻“雌雄參王”之功。羅坤又經師父的引見,結識了不少奇人異士,自在江湖中成長起來。此番師徒二人云遊至洞庭湖,打聽到了連雲山所在,因谷司晨要去拜訪一位故人,便與羅坤相約,日後於洞庭湖沙洲島上的葛家村相會。羅坤別了師父後,滿懷希望而來,卻被不明原委的法能給擋回了。
羅坤失望之餘,又在連雲山內遊尋了一番,遇着幾名樵夫、獵戶,打聽時,都說不知,心中大是失落,自在山中亂走。偶見對面一座高山之上,似有一處隱蔽的洞穴,時見幾名僧人出入,羅坤知道那是天元寺中的僧人,卻也未曾理會,實不知方國渙此時正在洞中。羅坤在連雲山中游了一整日,一無所獲,便知又尋了個空,想起還與師父有約,嘆了一口長氣,轉回洞庭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