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進行得很快。
教室裡擺着一條矩形木桌，鄭法，章師姐與蕭玉櫻坐在桌子後面，整理着之前幾個弟子的面試資料。
“師弟，你有屬意的弟子麼？”
章師姐忽然問道。
一旁的蕭玉櫻也看了過來，眼帶好奇。
鄭法翻翻手中十來份弟子簡歷，略略想了會，坦然道：“沐青顏。”
“爲何？”
“她基礎最爲紮實，心性也成熟。”鄭法朝兩人解釋道，“往後起碼十年，我在九山界的時間，應該不多，留給弟子的時間更少。旁的弟子我怕耽擱了他們的發展。”
“沐青顏就好些。”
蕭玉櫻眼神登時變了——弟子還沒入門呢，你就想着要偷懶？
確實是偷懶。
沐青顏高低是個“重生者”，人生經驗也許比鄭法都豐富，自我管理能力極強。
甚至因爲對未來很有危機感，沐青顏努力得可怕。
她想要拜自己爲師，說到底只是爲了安心。
整個九山界，除了鄭法，恐怕沒人能給她一份讓她信任的安全保證。
反過來講，每個元嬰真人，都有自己的信念，鄭法自忖幫助建議，他是能夠給對方的，但學習態度，自我規劃，發展方向，沐青顏大概不需要自己操心。
對鄭法而言，選擇沐青顏，除了簡單，也是個很“保險”的選擇：
這弟子，元嬰保底，上不封頂。
“沐青顏此女，確實是個好選擇。”蕭玉櫻想了一會，說起來另一件事，“資質且不說，她在我考古小組中，學得也很快，我若是不在，她也能將小組管理的極好。”
“我之前還問她要不要選我當導師，只是她一心要拜入你的門下。”
說到這裡，她看鄭法的表情竟有些小小的嫉妒：“不單單是我，青木宗宋掌門好像私下也問過她，她畢竟出身青木宗。”
鄭法臉上也帶出了些得意。
沐青顏是真不錯。
她天賦不必說，能在亂世之中，以散修之身，成就元嬰，就可見一斑。
但這不足以打動鄭法——畢竟凝結元嬰這件事，對九山界弟子來說，難度遠沒有玄微界其他宗門大，價值自然也沒那麼高。
打動鄭法的是沐青顏對自己的自我審視和學習能力：
許多修士，特別是修爲比較高的修士，認知往往會有些固化，甚至都說不上自負，而是真的很難轉變思維模式，特別這套思維模式以前非常成功。
沐青顏不同，也許是她的修爲只在“夢中”，她雖然有着元嬰的記憶，可對九山界的各大課程，也接受得極快。
在考古，煉丹，符道等科目中，表現得都不錯。
甚至一些現代學科，也取得了很優異的成績。
在金丹工程，考古小組甚至後來的水法煉丹研究中，都有着她的身影。
是那種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
即便不考慮她“重生者”的身份，她也是這些弟子中，綜合素質，宗門貢獻最高的一個。
三人趁着面試的空隙，聊了兩句，就聽見教室門被輕輕敲響。
“進！”
一隻手掌推開門，顧常走進了教室。
他聳着肩，腳步很輕，飛快地看了鄭法三人一眼，接着目光就死死地盯着地面，再不擡頭。
看到是他，鄭法先是一愣，接着笑了起來：“顧常，是吧！”
“是？”
聽他聲音中的笑意，顧常忍不住擡起腦袋，壯着膽子看向鄭法，顯然不明白，鄭法爲何要笑。
“師姐你記得這弟子吧？這是這次符道考試第一名，唯一的滿分！”鄭法指着顧常，朝章師姐兩人說道，言語之中的讚賞，簡直要溢出來。
章師姐和蕭玉櫻，先是看了鄭法一眼，又看向顧常，都是微微點頭。
顧常見狀，肩膀微微舒展，身子也直了點。
鄭法翻着顧常的簡歷，問道：“你現在在樂土島當老師？”
“是。”
“蠻好。”鄭法放下簡歷，擡起頭，看着顧常，“顧常，你知道章太上對你的評價麼？”
顧常搖搖頭。
“她說，你在拓撲上的天賦，勝她三分。”
“弟子不敢。”
“沒什麼敢不敢，事實就是事實。”章師姐微微皺眉，認真說道，“那試卷我做過，也不是一點錯都沒有，比不得你。”
聽了這話，顧常表情越發明亮了起來，他看着鄭法，眼神中有些難以掩飾的期待。
頂着他的眼神，鄭法卻沉默了起來。
他看着顧常，良久之後，才嘆了口氣：“可你要是拜我爲師，這天賦就浪費了。”
顧常神色一滯，眼神驀然灰暗。
“我確實沒多少時間……”
鄭法心中也是無奈。
顧常幾乎是沐青顏的反面。
他修行天賦在這批弟子中，可以說是倒數第一。
鄭法倒不是因爲這個理由拒絕對方，而是想要培養這種極度偏科的天才，需要的心力不小。
他教倒是願意教，但實話講，顧常資質所限，修行學習都得爭分奪秒，鄭法甩手掌櫃的作風，太浪費這弟子的時間了。
簡單來說，同樣的修行進度，單靈根也許只需要一年，顧常起碼得十幾二十年，哪容耽擱？
更不公平的地方在於……天才的壽命往往還更長。
顧常的時間，自然就更加珍貴。
鄭法看着顧常，眼神也有些糾結，他思考半天，忽然開口道；“顧常，你若是願意換個導師，我可以替你協調，龐太上，或者黃太上，都可以。”
這已經是破例了，可他實在看重此子天賦，甚至是真爲顧常考慮。
龐師叔對弟子向來盡心，黃師叔宅，對顧常都是不錯的選擇。
其實最好的人選是章師姐……可她已經在準備閉關化神，也不知道何時出關，也沒多少時間。
特別是以對方的靈根水平，要是等五年後，再進內門，也是耽擱。
顧常聞言，沉默許久，才小聲道：“其實，弟子來，不是想着進內門。”
“嗯？”
“弟子……有一篇論文，寫了一半，寫不下去了。”
“論文？”
鄭法心下詫異，轉頭看向章師姐兩人，見她們也是一臉吃驚，顯然也沒料到這事。
顧常忐忑點頭。
“那你來是爲了這論文？”
“是，弟子想請掌門你指導一下，可一直碰不到……我就想着，我這修爲想要進入內門，是癡心妄想，那何不找機會將論文給掌門你看一看？”
“如此，弟子也沒什麼遺憾了。”
他忐忑地看着鄭法，見鄭法點頭，趕忙從儲物袋裡面，拿出了厚厚一沓稿紙。
這些紙有舊有新，甚至規格都有些細微的差別，顯然這論文不是一日之功。
鄭法接過論文，皺眉問道：“你有論文，何不上傳到論道？”
顧常聲音又弱了下來：“弟子……買不起新式通鑑。”
“……”
“而且，我也怕他們笑我癡心妄想。”
鄭法將目光看向桌子上的論文，還沒打開，就聽顧常道：“餘願已足，弟子告退。”
“那換導師之事？”
顧常腳步一停，輕聲道：“多謝掌門看重，可除了掌門，誰還會看重一個四靈根呢？”
鄭法皺眉道：“我自能保證你不受冷落。”
顧常頭又低了下去，他看着鄭法，竟笑了起來：“掌門，弟子已經別無所求。”
“……”
鄭法還想說什麼，就見顧常快步出門，背影中，隱隱寫着決絕。
……
面試結束後，鄭法站在自家小院中，臉色猶豫。
“師弟？”章師姐站在門口，看他如此，不由好奇，“我可從未見過你如此表情。”鄭法指着院中石桌上的稿紙，眉心皺的像是打了死結，朝章師姐道：“這篇論文……”
“嗯？”
“顧常是個天才。”
章師姐聞言更是好奇，拿起那稿紙看了起來，一看標題，便是大吃一驚：“靈根神經關係考？難怪他怕其他弟子說他癡心妄想。”
靈根研究，在玄微界都不是一個新課題了。
靈根幾乎是修士早期最重要的資質之一，早有無數大能，對其的本質有過探尋。
可修士對靈根，依舊是霧裡看花，不知其所以然。
在九山界，鄭法等一衆高層，也是一籌莫展。
偏偏如今一個練氣五層的弟子，寫出了一篇相關論文！
如何讓人心服？
“師姐你先看看。”
章師姐低頭，開始細讀這半篇論文，一會皺眉，一會恍然，整整半個時辰後，她發出了一聲嘆息：
“原來如此……”
“師姐也覺得有道理吧？”
“起碼我挑不出毛病。”章師姐擡起頭來，看着鄭法，眼神複雜：“這顧常，實在是個天才……可惜了。”
鄭法默然，他走了兩步，坐在石凳上，目光落在章師姐手中的稿紙上，心中越發痛惜。
顧常這半篇論文中，最主要的論點只有一個：
靈根，由人體神經結構決定。
再說得深入一點，顧常將人體全身上下的所有神經，都研究了一遍，將整個人體神經，拆解成了一個個細小結構，並且在其中找到了五行符圖！
他的理論很簡單：
靈根的比例，取決於這些圖案中，五行符圖的多少。
初聽上去，鄭法只覺得跨度太大，甚至他也從未將這兩者結合起來看過。
可顧常有個說法很有意思：
“調息打坐的時候，意識在身體裡面流動，實際上就是神經電流在運動，這走過的線路，豈不是和符法很像？”
這句話，讓鄭法想起了當年初學松鶴樁的一個爲什麼：
爲什麼觀想有作用？
當時他一點神魂都沒有，觀想鳥人卻能吸引靈氣，修成入道武學。
若是以顧常這套理論，卻又說得通了：
他看過一個現代研究，大概是人在看一些運動的時候，其實相關部分的神經，也會自行運轉，模擬這種運動，甚至形成神經突觸。
觀想，也許就是一種觀看。
而神經自行運轉，實則是一種無意識的調息打坐。
這也解釋了爲何玄微和現代，每個人都有靈根。
若是這猜想是真，那顧常可以說，是玄微自古以來，第一個參透靈根本質之人！
靈根問題的難，實則就是因爲此物虛無縹緲，難以理解，更不用說實驗或是改良。
顧常這半篇論文，可以說是靈根研究領域，石破天驚的成果！
更何況，對鄭法來說，靈根問題也極爲重要：
他實力不夠，需要在現代傳道，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靈根的阻礙。
甚至對九山界來說，不解決靈根問題，如今的改革就是水中浮萍，根本沒有根基，鄭法看着還好，若是沒有鄭法，怕是會人走茶涼。
所謂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靈根，就是修士最大的物質基礎。
顧常的這篇論文，對鄭法的意義，怎麼往大了說都不爲過。
“按照他的解析，與金行子符相同構造的神經，多聚集在肺部，水行子符八成在腎部……五行五臟？”章師姐詫異道，“這倒是一個極好的證據。”
五行五臟理論說起來倒也簡單。
之前玄微修士就發現了，肺強健的人，一般有金行靈根，腎和水行關係密切，還有心屬火，肝屬木等等說法。
以前人只知道這個現象，但爲何如此，卻又說不清楚。
如今用顧常的理論解釋，竟又解釋得很完備。
因此章師姐說，這是個論據。
甚至這論文中還有些極有道理的論點：
爲何五行靈根人人都有，因爲有些神經是人體必有的，這些神經對應的五行子符，相對平均。
但有些人部分神經更多更密，遠超常人，表現出來的，就是雙靈根甚至單靈根。
其中還有許多推論，竟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
章師姐輕輕放下論文，語氣感慨：
“顧常這論文，融入了許多玄微界最新的知識，不容易。”
鄭法輕輕點頭。
不說旁的，這神經系統相關的知識，還是鄭法瞭解了《赤霄玉冊》和陽神的本質之後，才大規模搬運到九山界來的。
甚至有的理論還沒有進入教材，只在《仙道》上有所提及。
可顧常卻已經完全掌握，甚至開始推陳出新了。
確實不容易。
章師姐又重複了一句：
“……可惜了。”
鄭法聞言，也看着頭頂夜空，不說話。
“這麼好的弟子，竟廢了。”
他倆如今也算是知道，顧常爲何要拒絕成爲其他長老的弟子，又爲何要說，這篇論文寫不下去了。
方纔那些，只是理論知識，完全沒有實驗數據。
或者說，只能說是猜想。
若是旁人，也許就止步於此。
可萬萬沒想到，這顧常是個瘋魔——爲了驗證他的理論，他要做實驗，還是人體實驗。
以他的修爲，能力和財力，想要找到實驗對象，可以說絕無可能。
但顧常還有個選擇：自己！
“損壞自身特定神經，然後測量靈根變化……”鄭法語氣中也有些悵然，“何其執拗，何其決絕。”
章師姐輕輕點頭：“縱然有靈藥修復，可這顧常如今還是道體已殘，前方只有絕路。”
“不說他日後修煉，便是陽壽，恐怕都……”
鄭法無言以對，只是望着手中論文，神色幽幽。
……
樂土島，顧常母親看着吃晚飯的顧常，欲言又止。
過了半天，她終於忍不住道：
“考試……”
“我修爲太低，沒什麼希望。”
顧母聞言滿是失落，眼中垂淚，竟是要哭。
“你當初入宗，我和你父親喜得整夜未睡……後來也知道，咱們靈根不如其他弟子，但想着畢竟修仙了，怎麼也比之前強。”
“後來人家姑娘來提親，多好的姑娘！”顧母像是憋了許久，此時聽着兒子落榜。一口氣全說出來了，“但你不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你也大了，娘沒見識，管不了你。”
“可你後來要搞什麼研究！”
“什麼研究娘不懂，只聽人說，這東西不是一般弟子能成的，你這個修爲，更是癡心妄想。”
“那什麼期刊一出來，你就去買！你當個老師，能有多少善功？”
“善功就罷了！你天天受傷是爲了什麼？娘給你洗褥子，洗帕子，天天就怕見到紅的！”
“每個月發的善功，都成了傷藥，都成了期刊，你這身子骨還成了這樣！”
“娘現在不求你娶親，不求你養家，也不求你什麼成仙作祖……只求你長命百歲都不行麼？”
顧常慢慢放下碗筷，看着自己母親，眼神隱含愧疚。
“娘。”
“託人給我尋個媳婦吧。”
顧母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咱家現在的情況，上次還得罪了人，資質好點的姑娘，也不好找……”
“不用，找個沒入道的，沒什麼背景的就可以。”顧常笑道。
顧母聞言有些狐疑的看着顧常。
就聽顧常笑道：“以前兒子想差了，整日做夢似的，如今也該定下心來，結婚生子，讓娘你享享天倫之樂……日後有了孫子孫女，還能陪陪你。”
一聽這話，顧母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好！好！我託人幫你去找！”
她此刻反覺得不足：“我聽人說，孃的資質不行，生孩子靈根也差，要不咱們還是找個資質高點的？怎麼說，你也進了內門面試，門中也有些名聲！”
“不用，靈根之事，娘也不用擔心。”
顧母越發迷糊，就聽顧常輕聲道：“我給孩子，留了份禮物。”
“在哪？”
“掌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