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上人來九山宗的時候,就預想過百仙盟的日子不好過。
可九山界內的景象,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章真人,這坊市怎麼成了如此模樣?”
通明上人跟在章師姐身後,指着九山界坊市問道。
他對九山界坊市的熱鬧印象很深刻:
以前來此處的時候,這裡燈火璀璨,行人如織,熱氣騰騰的吃食和喧囂的笑語纏繞在一起,令人不分西東。
可如今再來,街道上十之八九的店鋪大門緊閉,只幾個弟子在坊市中百無聊賴地巡邏,風吹過街道的呼嘯聲中,都帶着一股悽清。
章師姐微微沉默,似乎是不願意開口。
通明上人懂了。
昊日山給九山宗帶來的打擊遠遠比他們知道的大。
想來也是,昊日山之積累,遠比異軍突起的九山宗多,九山宗能在昊日山打壓之下堅持這麼久,其實已經出乎許多人意料了。
通明上人仔細看着一路上的九山弟子,發現他們體內靈力都非常精純,身上穿的也並不破落,只是各個行色匆匆,忙碌異常,都有些急躁。
等到了藥園,通明上人又吃了一驚。
九山界藥園,便是在五宗都頗有名聲——九山界連清靜竹和扶桑木都能培育出來,農學造詣,甚至可以說冠絕玄微。
可如今這藥園中,大塊大塊的田地荒蕪,靈藥稀稀疏疏,沒多少精氣神,甚至都帶些懨懨的枯黃。
錢真人帶着弟子站在田間,眼神都有些茫然。
通明上人沒說話了。
九山宗如今的處境艱難,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等回到客房,通明上人望着窗外,良久才一聲輕嘆。
他身旁的幾個弟子,對視一眼,也明白這師尊在嘆息什麼,又說道:“好在咱們去了太上道……”
這次,通明上人不訓斥他們了,只是輕輕點頭,感嘆道:“九山宗的底蘊還是太淺,能在昊日山的打壓下堅持這麼久,已經是不容易。”
“那師尊,咱們……”
通明上人想了會道:“我朝門內發信,看玄德首座他們怎麼說。”
……
“無衣,鄭法他怎麼想的?”
龐師叔匆匆而來,身旁還有蕭玉櫻和錢真人。
“坊市停市,藥園的靈藥也提前收割,裝窮?”龐師叔皺着眉頭,眼神有些不虞,“那太上道豈不是會看不起咱們九山?”
章師姐搖頭解釋道:“不是想裝窮,師弟是不信任太上道。”
“嗯?”
“若是通明上人來此,發現我九山宗實際上紅紅火火,一點都沒受影響……我九山宗面子是有了,但便會暴露昊日山的種種手段無用。”
龐師叔登時恍然:“你是說,怕太上道有人向昊日山泄露情報?”
章師姐點點頭道:“昊日山畢竟實力勝過我九山宗,若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我們也疲於應付。不如示弱於人。”
“師弟說,咱們九山宗如今已經是名大於實,不宜再顯得高調。”
“還說什麼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聽起來怪怪的。”
蕭玉櫻聞言頷首,似是贊同,片刻後才感嘆道:“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多,但拋卻名利之心的修士,卻太少。越是天才,越是大能,越講究臉面二字。”
章師姐笑了笑:“師弟總是想的和旁人不同。”
龐師叔思索良久,方纔輕輕點頭,忽然道:“要不……我去找通明上人喝頓酒?”
“?”
“哭一哭?”
“……”
“不要臉的活,我熟啊!”
……
“章真人,明德首座說,我太上道的大部分丹藥,都願意向九山宗開放售賣,靈材也好說。”
章師姐精神一振,就聽通明上人又道:
“可太上道和貴宗之間的商路,被重玄宗堵着,元嬰之下的修士想要過來都很難。因此太上道的丹藥,很難運到九山宗來。”
重玄宗當然攔不下所有修士,問題是讓化神修士運貨,成本也太高了些。
此事確實是個大麻煩。
“若是貴宗能夠在我太上道邊境接應,那就最好。”
章師姐皺了皺眉頭,這事並不容易。
如今重玄宗那塊,除了重玄宗弟子外,還有許多自昊日山來的散修,魚龍混雜,更爲非作歹。
似乎是看出章師姐的爲難,通明上人又道:“當然,九山宗如今這情況……玄德首座也能體諒,日後每半年,我都會來百仙盟一趟,那時我會帶些丹藥靈材,前來和九山宗交易。”
“九山宗的靈農技術,我太上道也是如雷貫耳。”
聽了這話,章師姐臉上立馬露出笑顏。
“如此最好。”
章師姐自然知道,太上道本身和昊日山不睦,如今和九山宗合作也並非全是一番好心,雙方交易,更不存在誰佔便宜。
但就如師弟所言——只要太上道有幾分善意,九山宗便願意談。
“另一件事,便是和我太上道和九山宗,日後最好能多多互通信息。”
章師姐聞言更喜:“若是能共享些情報,自然是更好,只是不知道,太上道又需要我九山宗做什麼?”
就如鄭法一樣,她對太上道也是警惕大於信任,如今太上道頻頻示好,即便是想給昊日山添堵,也有些過了。
通明上人眼神中也有些疑惑:
“首座說,門中上仙傳信,說……”
“嗯?”
“雷音寺越界了。”
雷音寺?
這事和雷音寺有什麼關係?
可看通明上人的表情,顯然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章師姐也只是暗暗記住了此事。
……
“雷音寺?”
鄭法坐在神火山的洞府之中,看着章師姐通過通鑑傳來的信息,也是疑惑。
和天河派做生意當然好,但如今重玄宗擋在這裡,實在有些礙事。
倒是和天河派的情報共享,纔是最讓鄭法上心的。
如今九山宗和昊日山已經勢同水火,但他們對昊日山的瞭解卻太少了——連昊日山有幾個道果修士都不知道。
只是沒想到,太上道幫助九山宗,不是爲了昊日山,是因爲雷音寺?
鄭法只感覺這其中關係錯綜複雜,乾脆將造化玉牒收入丹田,往洞府外走去。
“李師兄!”
“師兄!”
“拜見李師兄!”
山道上,不少重玄弟子朝他打招呼,神色崇拜而恭敬。
遠方,幾個金丹弟子浩浩蕩蕩也在往這邊走,旁人都不敢靠近,將山道堵得嚴嚴實實。
鄭法也識得這幾人——幾個化神長老的徒子徒孫,性子霸道,在重玄宗裡面,如今威勢赫赫。
他也就看了一眼幾人,不大在意,只是往山頂繼續走着。
反而是那幾個金丹弟子皺眉看着鄭法,神色忌憚,卻又有些不甘。
幾人看着鄭法越靠越近,腳步不停,像是沒看到他們一樣,臉色更差,但又望了眼山頂,居然忍住了氣,將山道讓開,目送着鄭法通過。
只是等鄭法走過之後,幾人中才有人輕輕冷哼了一聲。
而其他弟子,反而是小聲驚呼,竟是有些歡愉。
鄭法感受着背後這些人的目光,心中卻有些思量:
這重玄宗兩派分裂,越發明顯。
當然,這也是因爲石難當根本不在乎這些弟子,並不管束的緣故。
“師兄!”
“葉師妹。”
“師兄你又要去山頂聆聽上人教誨?”葉師妹神色有些羨慕。
鄭法輕輕點頭,就聽葉師妹又道:“師兄,你可知道,門中不少弟子,都對你推崇之至……”
鄭法聞言,神識在背後看了一圈,知道這話不假。
往日,新老弟子爭鋒之中,重玄宗原來的弟子自然是弱勢——畢竟連自家大長老都跪了。
唯獨這些日子,“李浩”異軍突起,得了石難當青睞,在門中地位越發特別,卻又給了這些弟子一針強心劑。
便是原本那些化神長老的弟子,面對自己也得收斂三分。
那些原本的重玄弟子看在眼裡,更添幾分崇拜倒也正常。
這些事,鄭法其實不大在意,他和這葉師妹稍稍交好,也是爲了打探一些重玄宗和昊日山的情報。
至於重玄宗的其他弟子,修爲太低,實在不被鄭法放在眼裡。
“師兄……”
葉師妹忽然期期艾艾地說道。
“嗯?”
“你讓我多多打探一些門中情報,我就藉着你的名號,招攬了不少弟子。”
“……”
鄭法看着這個便宜師妹,沒想到對方主觀能動性這麼強。
“這是名冊!”
葉師妹遞來個玉筒,鄭法拿起來看了下,心中一聲臥槽。
玉筒中竟有五十幾個弟子的名字,多是築基弟子,還要三個金丹,和十來個練氣。
每個人的姓名之後,不僅寫了此人的修爲,甚至還有師承,交好的弟子和特長。
“師兄,這些弟子,都是仰慕師兄你的威名,誠心投靠!”葉師妹趕緊說道,“不放心的人,我都不曾理會!”
鄭法目光復雜地打量着這師妹,過了會才說道:“師尊怎麼說?”
“師兄?”葉師妹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怎麼知道?”
太快了……
李浩在重玄宗的揚名太快了,像是有人刻意在傳播他的名聲一樣。
要知道,鄭法在重玄宗十分低調,幾乎不與人說話。
而這位葉師妹拉攏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如果是五個十個弟子,鄭法還不會懷疑,但五十幾個弟子……這幾乎是門中四分之一的弟子數量。
門中能夠短時間掌控這麼大力量的人,只有三個——掌門,八長老,九長老。
再結合葉師妹的身份,鄭法自然就猜到了到底是誰給了自己這份名冊。
“葉師妹……你說你交好那些弟子,都是假的吧?”
葉師妹聞言面色更加詫異。
“一開始我還覺得正常,你跟我說的,都是些門內弟子的信息……”
“後來,你便連外來元嬰的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
“有些事情,實在不是一個金丹能夠知曉的。”
葉師妹垂首無言。
想來這便是答案了。
鄭法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自己這個便宜師尊,到底在想什麼呢?
……
山頂上,石難當等七位化神立在火山口,身形連成北斗七星,朝着火山口中,打着法訣。
鄭法走到九長老身邊,拿出一塊靈石,神識如刀,開始細細地朝靈石中刻印符文。
他身旁除了九長老,還有重玄宗掌門和八長老。
和鄭法一樣,如今這三個元嬰,都只能在這裡打下手。
他的目光,不由往九長老的身上掃了兩眼。
九長老像是沒什麼異狀一樣,只是低着頭,專注於在靈石中雕刻陣法。
鄭法拋開了心中雜念,慢慢將《天地神煞大陣》的符文,印在一塊塊靈石中。
如今鄭法也算是瞭解了——
說靈石是芯片,還是不大準確。
說芯片原材料倒是差不多。
只有等修士符文刻印在其中之後,這些靈石才能組成陣法,發揮出自己的功效。
而如今鄭法他們要做的,便是將這些靈石刻成芯片,與地脈相連接,以擴大《天地神煞大陣》的範圍。
鄭法一面刻印着靈石,一面專心記着《天地神煞大陣》的各種符文。
這大陣極爲複雜,以他的記憶力,一時半會都沒有完全記住,因此愈發用心,甚至將九長老的異狀,拋在了腦後。
石難當打出手中一道法訣,請吁了口氣,朝四人看來。
看到鄭法臉上專心的神色,他不由笑道:“李浩,你對《天地神煞大陣》可有領悟?”
鄭法聞言回神,開口道:“弟子,小有所悟。”
“哦?說說?”
“這大陣,應該是分爲四部分……”
石難當有些考較的意味,而他又要維持所謂“天才”的人設。
鄭法挑挑揀揀,除了一些事關天河派法門和九山符道隱秘,他幾乎是將自己對這大陣的所有領悟,說了個五六成。
一開始,石難當的臉色還頗爲讚賞,一面聽一面點頭。
後來,他臉上就泛起些迷茫。
再然後,他就呆呆地看着鄭法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一臉神遊物外。
鄭法說着說着,就感覺有些不對——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
他轉頭看了一圈,就見衆人臉色都有些呆滯,心中立馬明白:
五六成多了!
他雖然是初步接觸陣法,但在符法上的積累足夠,又有仙陣法等各種相似法門的經驗……在天地神煞大陣上的領悟,遠超旁人想象!
想到這裡,鄭法看向石難當的眼神難免有些鄙夷——旁人也就算了,你個昊日山真傳化神,也這麼沒見識?
石難當沉默半天,忽然一顫,看向鄭法的表情,更帶着些奇貨可居的意味:“這都是你自己領悟的?”
鄭法點頭。
“你以前學過陣法?”他又問道,但一看鄭法手中的靈石,就反應過來了,“不對,你以前根本連靈石怎麼用都不知道。”
想明白了這點,石難當眼神中的興味就更濃了,他盯着鄭法看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過了好一會才道:
“我以前只覺得你有些潛質,沒想到……你還有這種陣法天賦!”
“很好!”
其餘六位化神和鄭法身邊的三位元嬰,都聽出了他發自內心的讚賞,不由紛紛看向鄭法。
鄭法垂頭行禮,依舊維持着自己沉默寡言的人設。
“你在修行上有何疑難,說來我聽聽?”
見到了一個悟性這麼高的弟子,石難當看來有些見獵心喜,竟是又開始指導鄭法了起來。
其餘幾人對視一眼,知道這弟子越發的入了石上人的眼,看向鄭法的神色,愈發不同。
等日暮將晚,石難當纔有些意猶未盡地揮手,讓鄭法等人回去修煉。
鄭法跟在九長老身後,等與重玄宗掌門等人分離,才默契地一前一後,走入了九長老洞府。
洞府中,只鄭法兩人。
沉默籠罩着洞府。
“李浩還活着麼?”
“嗯。”
“那就好。”九長老輕輕頷首,又道:“你知道,天地神煞大陣布好,會發生什麼?”
“百仙盟地脈斷絕。”
“不,是重玄宗滿門皆亡。”
鄭法猛地睜大了眼睛。
“你看到的陣法,如今還只是一部分。”九長老坐在寒冰牀上,看着鄭法,眼神卻好像沒有焦距。
“到了大陣真正完成的時候,所有修行過昊日山秘法的重玄弟子,都會成爲大陣的養分……”
鄭法心中驚悟,終於明白昊日山爲何這麼大方,給了重玄宗這麼多靈石和秘法了——不是他們有錢沒處花,而是佈陣需要弟子犧牲?
“包括長老你?”
九長老笑了下:“入了山頂之人,都有一條生路。包括我,包括你。”
“此事掌門知道麼?”
“你說呢?”
原來,這纔是這便宜師尊常說重玄弟子都會死的原因。
也是她之前替自己爭取上山頂的原因……
九長老垂下眼眸,輕聲說道:
“掌門也好,八長老也好,他們放下了……也是,不放下又如何,昊日山的決定,我重玄宗哪有違抗的機會?”
鄭法默然不答。
“但我生在重玄宗,又不是生在昊日山,他們認了,我不想認……我想給重玄宗買幾條命。”九長老擡眼,看着鄭法笑了起來,輕聲道。
“那份名單?”
九長老輕輕點頭,看着鄭法,笑得通透極了:“鄭盟主你想做什麼,我都能幫你。”
“……長老怎麼看出來的?”
九長老微微搖頭:“我不瞭解鄭盟主,我還不瞭解我那弟子麼……他的愚鈍不是裝的。”
……自己裝傻子不大像,他也很抱歉。
“那長老怎麼知道是我?”
“這百仙盟地界,能夠瞞住石上人等化神,又費盡心力想要潛入重玄宗的,有幾個人?前幾日你在我重玄宗,而章真人卻在百仙盟露面了。”
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一個元嬰修士,都是人精!
“真人爲何不告密?”
“之前去九山界中的弟子中,有我一個族人。”九長老輕笑擡頭,“九山界,和昊日山,我願意選九山界。”
“……”
鄭法是真沒想到,那些弟子洗腦能洗腦到重玄宗長老身上來。
這位九長老,倒是給了自己一個好大的驚喜。
看着九長老,鄭法其實也未完全相信,一個元嬰修士不可能因爲一個族人的話,便選擇背叛師門。
此女所言有幾分可信,實在是未可知。
和這種不知底細的聰明人打交道真的麻煩。
他看了看山頂,手在胸口的滄海珠按了按,心知這九長老如今對隱瞞着自己的身份,不管是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想幫自己,如今他暫時還是安全的……
可日後若是起了衝突,便說不好了。
“長老既然這麼說了,那我這裡正好有件事想要拜託長老你。”
“嗯?”
“長老可有人手,去太上道幫我運點東西?”
“……”
太上道和九山宗被重玄宗阻隔,他沒太好的辦法偷運,這位心思深沉的九長老,卻很可能有自己的門路。
和這位九長老合作,風險自然有,但如今好處也顯而易見。
“這個……我可以試試。”
果然,這位九長老皺了皺眉頭,卻似乎沒多爲難,反而點頭答應了。
鄭法走出洞府,感受着這位九長老的目光釘在自己身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現代,養老院。
“你有個大項目,缺程序員?”
白老頭看着鄭法,一臉摸不着頭腦。
“嗯……我需要學習能力強的程序員!”
“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不管九長老到底在想什麼,鄭法也不準備將自己的安全,寄託在她一直能保密上——
他要在天地神煞大陣中,悄悄加個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