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單是燕無雙，在座之人，最次都是元嬰，都聽明白了三法的缺陷。
謝晴雪說完，他們個個都皺着眉頭，望向主位上的鄭法，表情沉悶，方纔的興致，悄然之間就消退了不少。
燕無雙明白，到了這時，有個念頭悄然闖入了衆人腦海：
創造新法，就他們這些人，能行麼？
並非是這些人妄自菲薄，實在魔門法，陽神法，天河法，開創這些法門的，哪個不是驚才豔豔的修士？
縱然他們是元嬰，是化神，可比起那些大能，又算得什麼？
小院中的議論聲漸漸平息，燕無雙摸了摸手臂，只覺周圍瀰漫着一種頹喪的涼意。
謝晴雪眼含期待地問道：“鄭法，你想創造一門新法，可有腹稿？”
燕無雙精神一振。
對啊！
他們比不上那些大能，鄭法能啊！
“我也只是有個框架。”
“框架？”
鄭法輕輕點頭，擡眼看了一圈，見他們臉上興趣盎然，解釋道：
“自從學到了三種化神法門之後，我便想着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爲什麼要化神。”
“……”
章師姐心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熟悉之感：師弟的爲什麼，又來了。
可其他人都是茫然，只聽謝晴雪喃喃道：“化神，就是化神啊。”
鄭法搖搖頭：“如果我們要設計一門功法，卻不明白這功法是爲了什麼，這和我們一路疾馳，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一樣荒謬。”
謝晴雪沉默了一會，輕聲道：“爲了更強？”
鄭法輕輕頷首，並不反對她的說法，只是又加了句：“確實如此，可這不是本質，強大隻是結果。”
謝晴雪表情微動，似乎明白了，就聽章師姐說道：“爲了修士自身的進化。”
這話讓衆人都覺得熟悉，實在這個解讀鄭法也說了很久了。
此時章師姐再提，其他人想了想，又覺得確實有道理。
“對，我個人看來，就是修士自身的進化。”鄭法反過來說道，“那再回看三種法門，他們的缺陷其實就在這句話中。”
“陽神，法身，最大的問題，就是扭曲修士的性情，甚至讓他們失去自我意志。”鄭法頓了下，“這改變了修士自身。”
簡單來說，道化也好，沉溺於肉慾也罷，都是將人變得非我。
“天河法呢？”
鄭法微微搖頭：“天河法違背了進化兩個字。”
天河尊者這天河法，說實在的，有種血肉苦弱，機械飛昇的意味。
當然，這不是天河法缺陷的本質。
真正的問題是——爲了維持本我，天河法過於穩定了。
“進化就是一種變化，就說道化，可能是對大道的領悟，雖然有風險，但反過來講，也隱含着進步，如果我一直是原來的那個我，那何談悟道，何談超脫？”
鄭法的想法很簡單，陽神法也好，法身法也好，修士太過不穩定，一不小心就發瘋。
可修爲的進步，本身就是一種不穩定的過程。
天河法倒是穩定，可也導致了修煉天河法的修士幾乎無法自主進階。
本質上講，化神法的難點，就是我與非我，變與不變的平衡。
燕無雙聽着，頗爲吃驚。
鄭法說的難以理解麼？
當然不難，甚至一聽就懂。
可偏偏這種一聽就懂的東西，之前在玄微界有人說明白麼？
起碼他從未聽過。
自小他聽見的，從來都是化神法門如何高深莫測，如何微言大義，唯有鄭法，語言雖然淺顯，可聽來卻無可反駁。
他來九山宗也有幾年了，處處能感受到這宗門和其他門派的區別：
就說天河派的化神功法，神妙當然也神妙，可寫的也叫教人難以捉摸，按照鄭法的吐槽，就是不說人話。
九山宗反而是鄭法這種風格——生怕你聽不懂似的，甚至不惜說廢話。
哪個更好，他自覺沒能力評價，可看看周圍這些年輕的九山宗元嬰，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更重要的是，他猛然意識到了一點，鄭法這個理念，其實直指如何創造化神法：
什麼是好的化神法，或者說，九山宗的化神法該往什麼方向創建，其實已經昭然若揭。
他目光往大師姐臉上看去，就見她眼中閃着精光，似乎來了靈感，再無之前的困惑，謝晴雪開口道：
“你的意思是，取長補短，就是取陽神和法身的進化，取天河法的本我？”
鄭法笑着點頭：“正是如此，三法並無本質衝突，只是可能過於複雜，因此從未能被人創造出來。”
若不是有九章算陣，甚至章師姐的先天八卦。
又有現代世界的各種知識加上《天罡地煞變化》，他也沒信心走這條路。
“融合陽神和法身，性命雙修。藉助本命法器，存神照我。”
謝晴雪眼睛一亮，喃喃道：“性命雙修，存神照我。”
“從我來看，陽神和法身的威能倒是次要，可他們本身蘊含的進化機制，不能放棄。可若是這種‘進化’會令我失去自我，那就得藉助天河法來恢復。”
鄭法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陽神法和法身法，是用來悟道的。
不大恰當的比方：
鄭法若是個計算機系統，這倆就是用來系統升級的。
而天河法，就相當於系統備份。
問題是若是升級出了問題，那就得藉助天河法來退回版本。
至於爲何要陽神法和法身法同修，實際上是鄭法的一點猜想：
這倆說白了，都是根據人體構建，相互之間並不衝突，甚至有些互補，便是所謂的性命雙修。
另一方面，法身法對鄭法來說，還有個旁人沒有的風險——鄭法肉身可是等同於扶桑木。
扶桑木自然很強，若是受法身影響，日後鄭法偏了性情，那他是自己還是扶桑木？
可他必然不可能放棄扶桑木，那就是因噎廢食。
因此他不僅要修煉天河法，甚至還得修煉陽神法，都有抵消扶桑木的影響之目的。
聽完鄭法的理念框架，連燕無雙都聽明白了，他腦海中思緒紛飛，不知有多少感悟在迸發，更不用說謝晴雪這幾位化神了。
“如此一來，天河法倒是簡單，每次修爲進步或者是有所領悟，就與本命法寶中的自我相對照，若是失了本我，或者方向不對，便重頭再來，不然，便將這領悟煉入法寶之中。”
“如此，不僅不必擔心天河法拖後腿，反而會讓修士和本命法寶，共同進步？”
謝晴雪眼神越發亮，激動道：“如此一來，我天河法，也算是有了下一步發展的方向！”
謝晴雪說的複雜，說到底，這就是個修士自身和本命法寶左腳踩右腳，螺旋昇天的過程。
“其實……我覺得可能天河尊者並非沒有完全沒想過這個。”
鄭法忽然說道。
“嗯？”
謝晴雪一愣，就聽鄭法看向章師姐和蕭玉櫻，開口道：“那位青銅殿的天河弟子，你們還記得麼？”
章師姐眼中閃過回憶，愕然道：
“你是說……他那肉身和法寶相合……”
“是，和我們現在所見的天河法有些出入，倒蘊含融合法身法和天河法的意思。”
“那我天河派……”
“要麼，就是這法門爲四宗禁止，要麼，就是天河尊者也沒傳給你們天河派的祖師，只傳給了那個弟子。”
謝晴雪的表情複雜，輕吐了一口氣道：“我就知道，祖師不弱於人，只是弟子不肖。”
燕無雙眨了眨眼睛，看了圈周圍的九山宗元嬰，見他們看向鄭法的眼神，俱是隱含崇敬，心中有句話不敢當着大師姐的面說：
不弱於人？
只弟子不肖這一項，祖師就輸得乾乾淨淨。
……
其他人聽了半天，其實也明白了過來：
按照鄭法這個框架，他們要完善的，只是細節。
或者說，只需要想着怎麼融合陽神和法身，做到性命雙修。
章師姐眼神清亮，似乎是想明白了，她開口道：“若是這樣，其實倒還簡單，法身本就包含着人體神經，只需要將其完善便好。”
元老頭也是點頭，他站了起來，渾身靈光一閃，神霄法身現出，開口道：“鄭法和我修煉的都是神霄金丹，以我神霄法身爲根基就好。”
衆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元老頭又道：
“我神霄法身的要義是……”誰都沒想到，元老頭竟是將自己剛剛創出的神霄法身，公之於衆！
鄭法都是一愣，看向這老頭，只見他恍如未覺，只顧講解。
他心中不由感動，說到底，這老頭如此坦誠，大概也是爲了幫他創造功法。
元老頭先說完功法，又開始說創法思路，化神經驗，甚至其中感悟，一五一十，毫不藏私。
一位能夠創造化神法的修士，即便是謝晴雪這樣的出身，都沒見過，他的感悟，自然令衆人聽得分外入神，甚至心中涌起許多領悟。
等元老頭講完，衆人都在沉思，章師姐又站了起來：
“元師伯的神霄法身，神妙非常，我狗尾續貂，便講講我所創八卦陽神。”
燕無雙心中直呼了不得。
這法會越發刺激！
他最喜雷法，神霄法身已經讓他神魂顛倒，這章上人的八卦陽神，那可是得了天賦神通的功法，這他也能聽？
九山宗真不把他當外人！
沒看連大師姐，都握着劍柄，隱隱有些激動？
“八卦陽神，說到底，只執着於一件事——算！”章師姐開口道，“它出自九章算靈，雖然威力可能沒有昊日山的九曜陽神大，可也和其他法身法衝突較少，和神霄法身融合起來，應該較爲合適。”
說罷，章師姐也將八卦陽神的凝聚之法，要義，經驗和感悟一一道來。
鄭法聽完，只覺得師姐實在謙虛：
八卦陽神可絕不是沒什麼威力，而是蘊含着九山宗符道真意，他能聽出其中還蘊含有連符之法，符陣甚至山河真形符之中的一些知識。
要知道，師姐幾乎可以說是九山宗符道第一人，這創造的八卦陽神，最適合符道修士。
章師姐說完，院中之人，幾乎人人臉上都有沉迷之色，顯然大有領悟。
等她落座，就見謝晴雪站了起來，開口道：“元上人講了法身法，章上人講了陽神法，胸襟令我心折，我不才，沒有自己創造的化神法，只能借祖師的《青萍劍訣》，回報一二。”
院中氣氛越發火熱了起來。
《青萍劍訣》歸根結底是出自天河尊者，如今謝晴雪這般大方，雖有受了元老頭兩人舉動的激勵，可也足以顯示其氣度。
謝晴雪講完。
蛟無忌上前兩步，有些緊張道：“《萬妖真解》在門中也不是秘密，可我當年見證了魔祖如何創造《萬妖真解》，也有些小小的感悟……特別是如何融合不同血脈，創造法身。”
這對鄭法真是意外之喜。
神霄法身可並非完全適合他——畢竟他是有着扶桑木的。
如何以自身血脈爲根基，融合神霄法身，便是如今的難點之一。
這方面來說，大自在魔祖的萬妖真解，特別是萬妖真解的研究過程，價值巨大。
等蛟無忌說完，衆人一時間都陷入了思索。
這四門功法，一門出自魔祖，一門出自天河尊者。
八卦陽神法是能驚動天道，降下天賦神通的。
便是神霄法身，也蘊含着能對抗天尊的無上雷法。
都不是凡品。
對所有修士來說，聽一門都大有啓發，如今四門一起，這小院對他們來說，簡直宛如仙境。
等衆人體悟了兩日，鄭法慢慢道：
“如今以四門功法爲根基，那新的功法其實已經有了雛形，大體上……”
他講完自己對功法的想法，就見章師姐飛仙筆在空中虛點，先天八卦圖一閃，皺眉道：“這功法可行性不足五成，其一，是神霄法身和扶桑木在一處相互衝突，還得再修改，只是一時不知道……”
燕無雙忍不住開口了：“我……我有個想法。”
“嗯？”
鄭法朝他看來，目光中隱含鼓勵。
“我學過一種雷法，可以避開這處衝突……”
他說完，鄭法回頭看向章師姐。
先天八卦圖一動，章師姐眼中含笑：“有八成可能，需要再修改，但確實很有見地。”
燕無雙聽了這話，臉上不由顯出個大大的笑容，挺胸擡頭，不自覺有些自豪。
他的話，似乎打開了衆人最後的顧忌。
“可以試試……”
“大自在真法中，有個法門，和這個有點相像。”
“其實這個不大必要。”
……
法會開了一個多月。
燕無雙坐在其間，只覺這一個多月，一晃而過，再一想，又覺得發生了好多事：
他看到了血河老祖竟和師姐交流作爲器靈的感悟。
他看到了蛟無忌和元老頭說到一半，居然顯出法身，開始比拼。
甚至身旁的九山元嬰，若是覺得不對，居然也敢大膽開口，提出修改意見。
每個人都在悟道。
每個人都在講道。
他有種感覺，這一個多月，他領悟的道法，比一輩子都多。
不止如此，他創造的功法，也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他都不知道，原來他可以有如此多奇思妙想。
甚至他也不知道，原來論道可以如此開誠佈公，酣暢淋漓，令人忘記日夜，只覺時光飛逝。
等法會結束的時候，不單單是燕無雙，所有人臉上，都帶着一種悵然若失。
血河老祖輕聲道：“完了？”
章師姐點頭道：“從推演來看，這功法已經有了九成的把握，想要完善，只能親身去試。”
衆人都明白，討論推演總有極限。
想要成功，自然是需要鄭法自己去親身化神。
血河老祖看着鄭法手中記錄功法的小冊子，看着封面上寫着的三個字，忽然笑道：
“我失去肉身的時候，做夢都想不到，我還能有創造這種絕世功法的一天……”
衆人聞言，眼中都有些隱隱的驕傲。
“別說你了，我也沒想過……”謝晴雪看着血河老祖，眼中竟然有些笑意，“我能和魔門修士，妖族大聖，一同推演功法，還覺得酣暢淋漓。”
謝晴雪這話一說，衆人來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自覺都笑了起來。
燕無雙坐在椅子上，也是露齒大笑。
他太懂大師姐的話了：天河派向來和魔門不共戴天，往日他殺魔門弟子，也只覺痛快。
可如今和這些魔門化神，不論出身，一同探討仙道，竟也……有着另一種痛快。
他看向鄭法，心中越發感嘆——
九山宗，不對，鄭法的九山宗，實在是不同。
可看鄭法的臉，他又忽然覺得那臉上寫了四個字：
本該如此。
……
燕無雙回到了自己院子，拿出通鑑一看，只見通鑑一直在抖，心中有些猜想。
果然，打開靈信一看，他爹的視頻就撥了過來：
“你這孽子，這一個多月，是不是在躲我？”
燕掌門一看他就罵道，可表情中，似乎又鬆了一口氣。
若是以前，燕無雙大概會反駁，叫屈，甚至回罵。
可經過了這法會，他只覺自己好像昇華了，再看自己父親，竟然有種莫名的居高臨下，甚至寬容：
“我做的事情，爹你不懂的。”
他表情溫和，竟還帶些覺得燕掌門檔次太低，無法交流的悲憫。
“孽子！”對面的燕掌門暴跳如雷，似乎想要衝進通鑑，揍他一頓。
九幽魔祖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中，他拉着燕掌門，看向燕無雙，眼神帶着好奇：“你做了什麼？”
……
“開創新法，你？”
……
“《黃庭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