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詩詩

日子一天天過去,G城迎來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時段。

進入大學後的第一次期末考試近在眼前。S大學的試卷是從電腦題庫裡隨機抽出來的,連任課老師都不知道會考些什麼,大夥兒心裡都有些發怵,萬一不及格的話,掏錢補考事小,拿不到學分,影響到最後的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可不是鬧着玩的。所以每年到了臨考前的一個月,校園裡的學習氣氛就特別濃厚,晚上夜自修的教室人頭濟濟,專業課老師的辦公室裡也經常人滿爲患。

所有這一切都跟周文無關。他徹底放縱着自己,躲在驪錦新村的小窩裡睡懶覺,打遊戲。李先詠來找過他好幾回,跟他談心,鼓勵他振作起來,把心思放到學習上去。但是周文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他,他反而給李先詠做起了思想工作:“你已經盡到自己的責任了。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需要再多說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是父母的兒子,老師的學生……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我。從現在起,我要做回我自己,不管別人怎麼看!我也知道人不是活在真空裡——羣居性的動物,社會關係像一張網,逃脫不了——不過沒關係,我希望我的心就像水底的石頭,水流過卻沒留下絲毫痕跡!我要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

李先詠有些語塞,他不知道該怎樣去說服這個桀驁的學生,他也隱約聽說了發生在周文和李瑾瑜之間的故事,但是很明顯,周文的反應不僅僅是失戀造成的。有一些東西在他的心底萌生,他所不理解的。作爲一名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生,李先詠感到一種缺乏經驗的無力感,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勝任班主任的工作,或許呆在實驗室裡搞研究更適合他的性格吧。

同時他也有些羨慕,不,應該說是敬佩。不管錯還是對,周文有勇氣選擇自己的道路,並且不顧一切地走下去,這份勇氣正是李先詠所缺乏的。回首當初走過的歲月,如果他能夠堅持自己的選擇,那麼一切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了,生活將以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展現在他眼前,那會是他真正想要的。

李先詠輕輕嘆了口氣,拍拍周文的肩膀,轉身離開了他的小窩。

他給周文的父母掛了一個很長的電話。

在這之前,周子佟和陸萍已經瞭解到兒子夜不歸宿,傳播黃色淫穢光盤,被學校記過處分。他們憋了一肚子的氣,就等着周文回家好好盤問他。可是周文一直沒有回來,打電話也找不到他,這讓他們的憤怒漸漸變成了擔心,就在周子佟和陸萍準備到學校跑一趟的時候

,他們接到了李先詠的電話。

周文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他的父母親急匆匆地趕到他租賃的房子裡,開始了意料中的責罵和說教,周文爲他們泡上兩杯熱茶,坐在牀邊耐心地傾聽着,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句話。這讓周子佟和陸萍感到寒心,周文的反應根本就不像是他們的親生骨肉,而是一個陌生的局外人,出於禮貌才坐在他們面前,竭力壓制着心中的不耐煩。

後來他們一直苦坐了一夜,然後他們放棄了。

周文頑固得像茅坑裡的石頭,根本不爲所動。他微笑着拒絕了他們的一切要求:承認錯誤,退掉房子,回家,用功讀書,好好準備期末考試,不要荒廢自己的前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只想要自己的生活。

周文第二天沒有去上課。他本來會就這樣沉淪下去的,但是當天晚上的一個電話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是九尾狐狸精林欣婕打過來的,她說要替周文介紹一個女朋友,8點鐘在VaughanWilliams咖啡廳見面,讓他馬上打的過來。周文本來是懶得去的,但電話那頭林欣婕彷彿猜透了他的心思,加了一句:“還記得陳詩詩嗎,唱《奔跑》的那個?就是她!你如果不來的話會後悔一輩子的!”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周文的腦海裡立刻浮起一段優美的旋律:“孤單一人,不畏懼活下去,這麼下決心,隱忍寂寞……”他有幾分懷疑,難道唱出這麼動聽的歌謠的竟然會是一個妖怪?周文猶豫了一下,好奇心終於佔了上風,答應說:“等着,我馬上就過來!”他擱下電話,換了外套,打算去那裡看個究竟。

周文打的來到解放路西的VaughanWilliams咖啡廳,服務生領他進到二樓靠窗的小間裡,林欣婕和一個穿着白色無袖高領毛衣的女孩子坐在咖啡桌前,言笑晏晏,似乎很親熱的樣子。周文走過去打了個招呼,那個女孩子擡起頭來,朝他大方地笑笑,在這一瞬間,周文覺得有些暈眩,無數人崇拜的偶像歌星陳詩詩就靜靜坐自他面前!

她的肌膚很白,沒有一點瑕疵,在燈光照耀下泛着健康的光澤。一雙烏黑的眼眸澄澈如水,讓人不敢逼視。雪白的胳膊裸露在外面,線條非常迷人,周文注意到她沒有種過牛痘。

林欣婕站起身來笑着說:“認識一下,詩詩,這一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周文。老同學,這位美麗的小姐不用我介紹了吧,陳詩詩,你最喜歡聽的《奔跑》就是她唱的!”周文定一定神,向她伸過手去,客氣地說:“幸會幸會,你真人比電視裡還要漂亮。”陳詩詩抑制住澎湃的心情,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微笑說:“周先生過講了,詩詩愧不敢當。”

當兩隻手碰在一起的時候

,周文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親切感,她的手又軟又溫暖,似乎在夢裡不止一次緊握過。他不禁怔怔地問:“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面?”陳詩詩低聲說:“是的,五百年前,在永安溪旁,那是你還是一個半透明的怨靈,而我還沒有修成*人形。”周文努力回想當時的情形,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他的眼中有一絲迷茫,陳詩詩幽怨地凝視着他,似乎在埋怨他不該把自己給忘了。

林欣婕玩弄着手裡的車鑰匙,對周文說:“你不是有陰陽眼嗎,看得出她的真身是什麼嗎?”周文嘆了口氣說:“這麼美麗動人的女孩子,我真不忍心仔細看她。”陳詩詩聽出他的口氣裡有一絲遺憾,她摸着自己的長髮,平靜地說:“何必在意這具人類的皮囊呢?五百年前,我是住在永安溪旁的一隻靈貓,你每天從我身邊經過,卻從來沒有用正眼打量過我……我知道你是一頭高傲的吸血獠,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能跟我打個招呼,陪我說上幾句話……那該有多好!”

林欣婕輕輕按住她雪白修長的手指,對周文說:“現在你總該知道,爲什麼不來的話會後悔一輩子了吧!這就是所謂的因緣。她已經等了你整整五百年,不管你的身體是一個低等級的怨靈,還是現在這個既不高又不帥的人類。我們妖怪跟人不一樣,外貌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詩詩很早就對你一見鍾情了,她喜歡的是你的內心,是你那顆高傲的吸血獠的心!”

周文非常地吃驚,他呆呆地望着陳詩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寬慰她。他尷尬地笑笑說:“我……有點糊塗了,你真的是陳詩詩嗎?”陳詩詩猜到了他真正想問的是什麼,解釋說:“你放心,我從來沒有害過人!陳詩詩的父母本來是不會有子女的,我幫他們達成了這個心願,他們因爲我過得很開心。”

“叮呤呤”一串清脆的鈴聲響起,林欣婕從皮包裡掏出一隻小巧的手機,翻開蓋子湊在耳邊聽了一會兒,皺起眉頭答應說:“知道了,我就過來。”她歉意地向周文和陳詩詩打了個招呼,說:“我有點事情,要先走一步了,你們慢慢聊!周文,別冷落了詩詩,她可是等了你五百年喲!”

周文向她揮揮手說:“知道了,不用你提醒,有事就快走吧!對了,這個電話是不是鄭蔚打過來的?你們是約好的吧?”林欣婕臉上的笑容有幾分僵硬,她把嘴湊到周文耳邊,低聲說:“你能不能裝裝糊塗?詩詩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她不等周文回答,起身向陳詩詩使了個眼色,飄然離去。

陳詩詩會意,她招手叫來服務生,點了一杯Cappuccino咖啡和一杯上等的黃山雲霧茶,二人邊喝邊聊,就像五百年前的舊相識一樣熟稔地談着天。對於周文來說,這之後的一個半小時就像在做夢一樣,他聞到了陳詩詩身上的體香,感受到她眼中的情意,但他還是不斷地想起李瑾瑜。她在哪裡?她在做什麼?周文有些心不在焉。

他們一直到9點半才起身離開VaughanWilliams咖啡廳。

G城的夜生活纔剛剛開始,解放路兩旁酒樓商廈燈火輝煌,舞廳歌廳的喧譁聲響徹雲霄,一對對紅男綠女穿梭在這個充滿物慾的都市中——可週文只覺得頭暈。陳詩詩善解人意地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遠離喧囂的人羣,二人在僻靜的小公園裡散步,幾百米外的高樓大廈彷彿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類世界。

高大的香樟樹投下了重重疊疊的陰影,兩人的身影一忽而變亮,一忽而變暗。陳詩詩低聲哼唱着周文最喜愛的歌曲:“孤單一人,不畏懼活下去,這麼下決心,隱忍寂寞……絕不滴下眼淚,自強不息,珍惜回憶,那故鄉的康莊大道……”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感激,彷彿涉江採芙蓉的良人終於回到了自己身邊,經歷了無數波折和等待,終於能夠再次挽住他的手臂。

周文隱約嗅到陳詩詩鬢角的芬芳,也感覺到她的體溫和真心,他忍不住攬住她的腰,在她光潔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陳詩詩壓抑了多時的感情一下子崩潰了,她流着淚摟住周文的脖子,忘情地親吻着他的嘴脣。

她柔軟的雙脣是那麼的甜蜜,可是周文卻清醒得近乎殘酷,他發現自己雖然激動,卻沒辦法投入,沒辦法陶醉。是不是經歷了一千年漫長的歲月,他已經把一切美好的感情都看穿了?周文不知道。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如果這一切都是夢,我希望它永遠也不要醒來……至少,不要醒得太快!”

進入一月以後,G城的氣候寒冷異常,陰霾的天空中彤雲密佈,轉眼間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這個充滿慾望的都市彷彿進入了白銀時代,一切美好的東西也罷,醜陋的東西也罷,全都被掩蓋在冰冷而殘酷的雪層下面。

周文站在香格里拉大酒店豪華套房的窗前,手裡捧着一杯熱騰騰的清茶,悠閒地欣賞着窗外的雪景。陳詩詩從他身後抱住他,把溫軟的身體貼在他背上,夢魘一般喃喃問:“你今天不用上課嗎?”周文撫摸着她的手臂,說:“偶爾逃一天課也沒關係,再說就算現在趕過去也來不及了!”

陳詩詩把下頜輕輕擱在他厚實的肩膀上,望着雪花一片片打在玻璃窗上,轉眼間融成一道長長的水痕,她感到一絲傷感,人類的生命就像雪花一樣短暫,紅顏轉眼變成白骨,三生石上的誓言頃刻間化作泡影……就在二人相依相偎的溫馨時刻,周文的肚子突然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他尷尬地看了陳詩詩一眼,說:“我肚子餓了,咱們去吃點東西吧。”

陳詩詩回到現實裡,她嫣然一笑,用力抱緊周文,這個人讓她覺得自己切切實實活着,過去五百年漫長的等待像是一個夢,已經塵封在遙遠的記憶裡。她親親他的後頸,說:“我們去小桃園吧,我有那裡的貴賓卡!”

陳詩詩開一輛紅色的保時捷,載着周文前往城東的度假聖地小桃園。小桃園位於T湖之濱,依山傍水,景色怡人,它的前身是江南織造局,文革期間毀於一場毫無徵兆的大火,廢墟遺棄了多年,一直沒人過問。當地鄉政府爲了開發T湖的旅遊資源,就自作主張在原址上修建了小桃園度假村,當年鼎盛一時的江南織造局已經找不到一絲殘存的影子了。

一開始小桃園由當地鄉政府經營管理,但是主要負責人缺乏商業頭腦和現代化的管理手段,短短數年內虧損了好幾百萬,欠了銀行一屁股的債。後來臺灣的商界巨頭傳奇人物陳其美盤下了T湖畔的這塊黃金地段,重新規劃整治,在山頭種下了數萬株桃樹,並聘請歐美的一流管理人員經營運轉,小桃園才漸漸走上了正軌。

每年春天,園中桃花盛開,匯成一片粉紅的海洋,芳香四溢,璀璨似錦,引來無數政府要員和外國友人流連觀望。短短十年間,小桃園已經發展成爲J省最舒適豪華的度假聖地,涉外旅遊的一張王牌。

陳詩詩和周文在小桃園賓館的西餐廳裡吃了一頓自助餐,下午去小桃園最著名的景區“三百畝桃林”遊玩——這時候

是冬季,雖然沒能看見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但佳人有約,雪中漫步,欣賞着縱橫遒勁的桃枝,也別有一番特別的滋味。在這片白蒼蒼的桃林中,周文忘記了一切煩惱,G城和S大學彷彿是一個遙遠的夢,他有點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第二天天氣放晴,陳詩詩拖着周文去T湖中的琅孉島遊玩。琅孉島離小桃園有三十里的水路,在岸邊可以望見島上的懸崖和樹林。他們租了一艘遊艇,朝着琅孉島的方向飛快地馳去,碧綠的湖面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水痕,隔了很久還隱約可以看見。

上午9點半,他們抵達了琅孉島。由於是旅遊淡季,氣候又極其寒冷,所以島上除了他們兩個以外再無旁人。只見前方一座高大的山崖拔地而起,周圍是茂密的黑松林,遮天蔽日,姿態各異,中間有一條碎石砌成的人工小路,一直通到山崖腳下。

陳詩詩指着山崖說:“那裡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松樹,據說是從漢朝一直活到現在,差不多有兩千多歲了。我們爬上去看看吧。”周文擡頭仰望山頂,在一片嶙峋的怪石上看到了大樹的尖端,枝葉繁茂,直插青天,隔得這麼遠就已經能想見它的磅礴氣勢了。

陳詩詩已經埋着輕快的步履向山腳下奔去,不時回過頭向周文揮手,咯咯笑着,要他快些趕上來。周文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後,注視着她充滿青春活力的身影,心裡有些羨慕,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衰老了。

他們沿着陡峭的山路攀上了山顛,陳詩詩微微喘着氣,臉頰上泛起兩團紅暈,胸口一起一伏,引得周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拉着周文的手,奔到松樹的腳下,驕傲地說:“沒有騙你吧,是不是很值得一看?”

地上鋪着厚厚的一層松針,像踩在地毯上一樣。周文慢慢擡起頭來,仰望那棵漢朝的古鬆。非常高大,要五個成年男子才能合圍,一眼望不到樹冠,只看見重重疊疊的枝葉,透不過一線陽光。它就這樣佇立在山崖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已經過了兩千年了。跟這棵大樹相比,人類是多麼渺小呀!周文心中感慨萬千。

陳詩詩撫摸着粗糙的樹皮,若有所思地說:“兩千年過去了,它還在這裡,我們的感情能不能像它一樣堅定呢?”她用熱切的目光注視着周文,等待他許下承諾和誓言。她對自己說:“我願意背叛自己的種族,跟隨他到天涯海角,只要他說一句話,只要一句話!”

但是周文避開了她的眼神,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們在古松下吃了一點乾糧,默默地眺望着碧玉一般的湖面。他們坐在冰冷的陰影裡,十幾步外就是燦爛的陽光,但是誰都沒有起身的打算。遠方的天際飄過一團團巨大的白雲,用肉眼無法分辨的速度悄悄改變着形狀,它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就像樹陰下那兩顆彷徨的心。

休息了一陣以後,他們沿着小路從山崖的另一端翻下來,順道遊覽了山腳下的琅孉洞。洞裡非常開闊,西南角整整齊齊鑿了七個天窗,倒西太陽照進來,爲冰冷的山洞抹塗上了一抹暖色。周文清楚地看到四壁上排着成千上萬片頁岩,從側面看就像一冊冊攤開的大書,也許這就是琅孉島的由來。

他們回到小桃園賓館時已經是晚上7點多了。出了一身汗,陳詩詩先去洗澡了,周文打開電視,靠在牀頭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G城的新聞聯播。播音員用純正的普通話報道着G城發生的重大事件,什麼市委領導參觀高新技術區,作出一二三四點指示,什麼輔山大橋工程進展順利,預計年前能提前通車,向G城廣大市民獻上一份春節的賀禮。

“真無聊!”周文小聲嘀咕了一句。就在新聞聯播快要結束的時候

,他突然注意到一條不起眼的消息,“……連續幾天G城的街頭髮現了不少凍死的老鼠,而且數目有上升的趨勢,衛生部門提醒廣大市民做好消毒防疫工作。隆冬時節老鼠違背了幾千年的習性,一反常態在街頭巷尾頻頻出沒,這在G城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本臺將繼續關注這一罕見的情況……”

陳詩詩披着睡衣從浴室裡走出來,一邊用毛巾擦着溼漉漉的頭髮,一邊瞥了電視一眼,隨口問:“有什麼新聞?”周文一邊按着遙控器換臺,一邊說:“這種季節怎麼會有老鼠?真奇怪!”陳詩詩心中一顫,故意漫不經心地說:“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的是,也許G城就快要地震了!”周文心裡雖然有些不祥的預感,但他的注意力馬上被陳詩詩動人的身體吸引去了,他沒有細想,聽任自己迷失在慾望的深淵裡。

整整七天七夜,周文跟陳詩詩沒有分開過半步,他們共同經歷了小桃園所能提供的最奢華的生活,隨心所欲,醉生夢死。周文沒有提出要回去,也許他是忘了,也許他是不想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他差點以爲自己已經離不開陳詩詩,離不開這樣一種奢華享樂的生活了——但是他錯了。

新聞聯播二十四小時都在報道G城發生的鼠禍,情況越來越惡劣,每天都要焚燬幾十麻袋的死老鼠,衛生部門的工作人員忙得焦頭爛額,安排了大批人手在老鼠出沒的地方消毒殺菌,竭力呼籲廣大市民重視起來。但是這一切都沒能組織災難的降臨,就在周文遠在小桃園的那些日子裡,G城終於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急性鼠疫!

鼠疫是由鼠疫桿菌引起的烈性傳染病,在人類歷史上曾有數次世界性大流行,中世紀的黑死病幾乎毀滅歐洲總人口的1/4,未治病例死亡率可超過50%。不過自從醫學飛速發展,人類普遍接種了鼠疫菌苗,近百年來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流行,世界衛生組織確定鼠疫已經在全球滅跡了。但出乎意料的是,G城再次爆發了這種可怕的疾病,短短四五天裡,已經死亡了上千人。

G城的市委採取了緊急措施,向臨近省市和中央發出疫情警報,請求支援,同時無限期關閉了城內一切營業娛樂場所,商店停業,工廠停工,學校放假,鐵路、公路和航道交通受到嚴格管制,非醫務人員不得進入市區,嚴禁任何人擅自離開G城。那一年年初,就在春節臨近的時候

,G城全面封城了!

小桃園裡如臨大敵,渾身上下裹着三層防護衣的醫療人員到處噴灑藥水消毒,賓館裡充滿了84消毒液的氣味,服務生滿臉倦態,一個勁地勸說遊客留在客房裡,不要到處走動。周文沒處可去,只能整天守着電視,時刻關注G城的疫情,但是新聞裡的報道語焉不詳,周文實在放心不下父母和同學,他對陳詩詩說:“我必須回去一趟!”

陳詩詩感覺到周文的決心,她皺起眉頭勸阻他說:“你去了又有什麼用呢?G城已經封城了,你進不去的!”周文站起身來,摸摸她的臉頰說:“你雖然扮了這麼久的人類,但你永遠也不會懂人類的感情!謝謝你這些天陪我,我過得很開心,如果我沒染上鼠疫的話,我會回來找你的。”

陳詩詩感到一種不詳的預感,她慌不擇言,大聲說:“你去了也沒用的,G城已經變成地獄了,你沒有辦法讓天哭術停下來的!”周文愣了一下,他的眼珠一下子變成血紅色,陰森森地盯着陳詩詩,一字一句地問:“你在說什麼?”

陳詩詩情不自禁退後了半步,咬着嘴脣說:“鄭蔚……他……他已經施展了天哭術,G城所有的人都會染上鼠疫,沒有人能夠倖免!周文,別去,陪在我身邊!”周文身上吸血獠的特徵越來越明顯,他苦澀地說:“原來你別有用心,一直都瞞着我!”憤怒傷心之下,周文用吸血獠的語言唸了一段咒語,一連串陌生的音節組合在一起,發揮出強橫的威力,陳詩詩覺得自己像被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牢牢縛住,連挪動一下手指都艱難萬分。

周文咬破自己的小指尖,在陳詩詩雪白光潔的額頭上畫了一道寂識符,握緊她的手念動咒語,全力搜索着她的心靈。這道靈符是用吸血獠王的鮮血畫成的,通體發散出妖異的紅光,一直灼燒進陳詩詩的骨髓裡,她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美麗的身體一點點現出了原形。

……

跟人類一樣,妖怪也分很多派系,陳詩詩、林欣婕、鄭蔚、張雪都屬於其中最神秘的一支,他們自稱爲林泉派,首領是一頭法力高強的麒麟獸,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吸取日月精華,潔身自好,絕不涉足人間的紛爭。

除了林泉派外,以終南山白虎精爲首的少壯派也是妖怪中勢力較大的一支,他們熱衷於廁混在人類之中,享受奢華糜爛的生活。另外還有以蓐收神爲首的水妖族和以榕樹神爲首的樹妖族。

不過妖怪跟人類不同,他們從不干涉彼此的生活方式,林泉派也好,少壯派也好,水妖族也好,樹妖族也好,誰都沒有野心把妖怪的世界統一起來。換句話說,他們尊重彼此的存在。

一千多年前,人類和妖怪各佔據半壁江山,雖然彼此時有摩擦,還能夠和平共處。隨着人類一族的不斷繁衍壯大,森林河流逐漸變成了農田村舍,無數青蔥茂密的山頭變成了濯濯童山,普天下的妖魔鬼怪無法忍受自己的家園毀於一旦,他們終於聯合起來向人類宣戰。

那是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人類與妖魔在涿鹿發動了三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彼此死傷無數。江西龍虎山天師府第十九代天師張瑞午有感於道消魔長,人心不古,於是不惜以鮮血和生命爲引,施法立下了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將所有法力高強的妖魔鬼怪全部封印在黃泉之下。

那時陳詩詩還是永安溪旁一隻法力低微的靈貓,她僥倖逃脫了這一次劫難,心灰意冷之下放棄了艱苦的修煉,平平淡淡渡過了五百年漫長的歲月。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了吸血獠王的怨靈從永安溪邊經過。儘管它失去了強橫的身體和高深的法力,但它的眼神還是那麼驕傲,爲了自由,它可以捨棄一切,哪怕變成一個低等級的怨靈,再從頭開始苦苦修煉一千年。

原來,一個妖怪的心靈竟可以這樣堅強而驕傲!陳詩詩感到震驚和感動,她把吸血獠王的身影牢牢記在了心裡,她不再怨天尤人,重新開始艱苦的修煉,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配得上它。但是吸血獠王從來沒有用正眼打量過她,它每天渡過永安溪,到對面的山洞裡吸取地穴的陰氣,幾百年如一日,只留給陳詩詩一個孤獨的背影。

上天有好生之德,妖怪跟人類一樣也有生存的權力!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逆天而行,註定不可能是鐵板一塊,無懈可擊。一千年過去了,人世間不知發生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時光把一切洗滌成灰燼,與此同時,張瑞午留下的靈符終於開始腐爛變質,露出一絲必然的破綻。黃泉之下的麒麟獸最先感覺到這一微弱的變化,它施展傳心術,召喚殘存在世間的同類趕來幫忙。

陳詩詩收到了麒麟獸斷斷續續的訊息,這是宿命的安排,她無法拒絕。她挑選了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中最弱的一環,趁月圓之夜陰氣大盛的時候

潛入首窮山伏魔殿裡,把張瑞午留下的靈符撕開一個角,放出了九尾狐狸精、雪花蛇精和幾個厲害的妖魔。這一冒失的舉動差點要了她的性命,伏魔殿有茅山道的異寶辟邪玉麈鎮守,如果不是脫困的林欣婕和鄭蔚全力替她阻擋,她早就魂飛魄散,化作天地間的一縷微塵了。

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的威力雖然遠不如一千年前,但道門高人的鮮血和生命凝成的封印卻不是那麼容易被打破的,除非施展最殘酷的天哭術,否則的話,麒麟獸只能在黃泉之下繼續苦挨。鄭蔚和林欣婕實地勘察下來,選中了位於T湖之濱的G城,那裡是整個江南的龍穴所在,地勢低窪,最適宜作法。

這些個法力高強的大妖怪先後潛入G城,釋放出沖天的妖氣。那些低級的樹妖鬼魂受到妖氣的感應,一個個發生了變異,變得兇暴而嗜血,不斷殘害着無辜者的性命。就在鄭蔚安排妥當,準備着手施展天哭術的時候

,周文和李瑾瑜的存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倆一個是千年吸血獠王,一個是擁有三花護體的茅山道法師,極有可能對天哭術造成致命的打擊。

林欣婕和鄭蔚派雪花蛇精去試探一下他們的實力,輔山上雙方第一次交手,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李瑾瑜不過是一個人類的法師,雖然有道門三青蓮護體,但法力微薄,不足以構成威脅。可週文的實力深不可測,他並沒有現出吸血獠的真身,就輕而易舉把雪花蛇精擊敗,如果不是它及時祭起七重蛇蛻保命的話,只怕連屍骨都被燒成了灰燼。

林欣婕決定網羅住周文,畢竟他是他們的同類,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強敵來得合算。周文雖然答應加入他們,但讀心術看不透他的真實的想法,林欣婕不敢冒險,她於是順水推舟,介紹陳詩詩和周文見面,安排他們兩個在小桃園朝夕廝守。林欣婕希望周文遠離G城,沉醉在溫柔鄉里,迷失了自我,徹底忽視G城發生的一切。

……

周文慢慢鬆開手掌,他終於知道了事實的真相,當他在小桃園與陳詩詩雙宿雙飛的時候

,鄭蔚已經躲在G城某個隱秘的地方施展了天哭術。數百萬只老鼠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傳播着鼠疫,人類無時無刻不在痛苦、哀號、死亡!陳詩詩說得沒錯,G城已經變成了地獄!

林欣婕還是有一些東西始終瞞着陳詩詩,周文沒弄清楚,什麼是天哭術,爲什麼只有施展天哭術,才能把麒麟獸從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下解救出來。說到底,陳詩詩只是他們手裡一隻並不重要的棋子,隨時可以犧牲掉。周文把五根烏黑髮亮的利爪抵在陳詩詩的胸口,冷冷地問:“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陳詩詩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光,她哽咽着說:“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周文怔了一下,他記起了跟陳詩詩第一次見面時她說過的話:“……五百年前,在永安溪旁,那時你還是一個半透明的怨靈,我還沒有修成*人形……你每天從我身邊經過,卻從來沒有用正眼打量過我……我知道你是一頭高傲的吸血獠,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能跟我打個招呼,陪我說上幾句話……那該有多好!”

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柔情在周文的心中盪漾,他長長嘆了口氣,解除了陳詩詩身上的束縛,轉身離開了這間充滿了回憶的套房。陳詩詩急忙追了出去,但周文的身體倏地消失,突然出現在前方十幾米處,略一停頓又再次消失,他的速度越來越快,終於看不到半點蹤跡。陳詩詩記起了林欣婕告誡她的話:“永遠不要跟吸血獠肉搏,它的速度超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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