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宋晚梔的心被那條校友會的邀請短信帶去了天邊。回到桌旁後,她越發有點心不在焉的,連回答宋昱傑的問題時都要慢上半拍。
或許是宋昱傑察覺了,說好每次兩小時的見面,在四點剛過時就被他叫停。
末尾,同樣的牛皮紙信封推過桌前。
宋晚梔沒什麼情緒地接過,只是捏起信封后,她微微蹙眉:“多了?”
“新生開學,用到錢的地方很多。”宋昱傑說,“上次問你媽媽能不能去學校看你,我知道你拒絕了,那不能買給你的東西,你就自己備全吧。”
宋晚梔安靜聽完,卻又好像一個字都沒聽到:“多了一倍,下週你不要給了。”
宋昱傑嘆氣:“晚梔,你沒有必要和爸爸這樣斤斤計較。”
像被那個稱呼蟄了一下,女孩的臉色驀地一白。
桌旁空氣寂靜數秒,她才終於慢慢鬆開捏緊的手指,輕聲道:“我沒有和你斤斤計較。”
“那就把錢收下吧。”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計較的從來不是數量或多少。”宋晚梔收好揹包,拉上束帶,慢慢起身,那雙淺茶色的眼瞳揹着光,眼底揉碎了柔軟的冷淡,“按照協議補給我的撫養金,那是我理所應得,而不是你的施捨,所以我從沒有拒絕。而剩下的……”
宋昱傑靠在沙發椅裡,手搭在膝上微仰頭看她。
就算被說出這樣的話,這個男人眼角的笑意和皺紋一樣是溫和如慈父的。
這卻更叫宋晚梔覺得像吞了一大口冰,直落胃腑,透心地涼。
她落開眼:“剩下的,多一分我也不會要。”
平靜的話聲落地,被她一字一字踩過去。
腳踝的痛感從今天中午就加重了很多,宋晚梔走得比平常還要慢一些。
宋昱傑沉默過後,側過頭:“腳還疼嗎?”
桌外的宋晚梔一停。
“多的錢你不接受沒關係,就按你說的辦,但治病的事關係到你一生,你不要意氣用事。”宋昱傑的視線落到她藏在長裙下的腳踝,“我找幾位骨科的醫生朋友診看過你之前拍的片子,他們的意見基本統一,你的骨關節恢復得很好,現在還……應該主要是心理創傷方面的問題。”
宋晚梔捏着揹包帶的手指輕輕釦緊:“所以呢。”她輕聲問。
“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想帶你去我朋友那邊面診,”宋昱傑頓了頓,補充,“雖然這件事不是我直接造成,但如果當初我沒離開,你媽媽也不會和那種敗類在一起。你的傷我也有責任,你不需要有心理負擔。”
“……”
長而寂靜的沉默後。
宋晚梔不知道從什麼樣的記憶裡沉湎回神,她很輕地彎了下脣,笑意卻沒能浸入那雙茶色的眼眸。
“你和那種敗類,有多少區別。”
聲音溫軟帶笑地說完,女孩冷漠地,跛着足卻挺着單薄纖瘦的腰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門上的風鈴搖出清脆的聲響。
白色的長裙掠進門後,風鈴聲一遠,變作環繞的鋼琴音——
再跨出被拉開的金邊玻璃門的,已然是兩條修長纖細的裹着水洗藍牛仔九分褲的腿。
今晚是週日的夜。
女孩駐足,身後高大的玻璃門外車水馬龍,夜色裡燈火流絢。
“歡迎光臨。”
拉開門的侍應生站在鋪着雲紋大理石的大堂內,朝進來的女孩微微躬身。
“您好,”宋晚梔遲疑了下,將手機觸屏點開,亮出裡面的電子邀請函,“請問……”
“您是要參加今天預訂包廂的安喬中學同學聚會吧?”侍應生只快速掃過一眼,就朝宋晚梔微笑直身,“這邊右轉是電梯間,您同學訂好的VIP包間在19層。”
宋晚梔在心底鬆了口氣,輕輕點頭:“謝謝。”
“不客氣,您慢走。”
話是習慣性的禮貌用語。
但當侍應生看到女孩明顯滯澀有礙的背影后,他還是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很快他就調整表情,將身體轉正回來。
空蕩的電梯梯廂漆成暗金色的表裡。
梯門和梯壁在頂燈的照耀下,光可鑑人,宋晚梔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上面的身影。
她沒想到安喬中學的校友聚會會是在這樣看起來就消費很高的地方,即便想到了也沒什麼可以用做準備的衣服——於是鏡面裡的女孩仍是非常樸素的,一件薄款的白色紗織上衣,半截細瘦的腰身收進水洗藍九分長褲下,另外半截衣襬則打了個簡單的蝴蝶結,勾在腰間微微偏左的位置,勒起線條美好的腰肢。
再往上些,烏黑柔軟的長髮被輕束起來,垂在身後,露出雪白凹陷的鎖骨和天鵝頸。光滑細膩的弧線一直延伸過女孩的下頜及至耳廓。只是那雙最乾淨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瞳子,卻被一副黑框眼鏡遮住了。
宋晚梔的整個高中時代都是這樣過來的。
她可以藏在鏡片和三好生的循規蹈矩後,遠離一切和學習無關的、會讓她分心的事情,她算不得真的三好生,因爲她算不得真的喜歡學習。她將自己除了那點少女心事以外的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只有一個原因:對她來說,學習是她能接觸到的,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交換。
某個人的名字在心底在深夜在舌尖呢喃過一百遍,也換不來什麼,他依然與她陌路無關。
可同一個公式或知識點寫下一百遍,她就不會再忘了。
只有它們會鋪成她往更高處走的石階。
如果說宋昱傑在她過去的人生裡有什麼幫助,那最大的就是教給她一個道理:愛從不可信,不能並行者終將被拋棄。
至於江肆……
宋晚梔垂了眸,無意識地望向影子左側的腳踝。
在她被迫提前懂事、聽話、循規蹈矩的安靜得蒼白又無趣的人生裡,江肆大概是她唯一一點,能被記作青春的秘密了吧。
那樣張揚桀驁又恣肆妄爲的少年時的少年,是她的觸不可及,於是無法忘記,於是悄然成了她藏在心底不爲人知的情不自禁。
轎廂緩停。
分不清失重感是來自電梯還是某個人的名,宋晚梔只覺得心口輕輕一墜。
“叮咚。”
梯門打開。
門內的女孩眼睫輕掀起,剛邁出轎廂一步,她就陡然怔在了梯門間。
電梯正對的牆壁是一整塊拋光處理過的山水紋雲石,而一道停在電梯間正中的身影,將牆面劈作兩截。
但任誰也不會覺得礙眼——他頂着張清峻凌厲的側顏和人言笑,漆黑長睫隨意耷着也能低出幾分慵感,今天是件純黑針織薄衫,鬆鬆垮垮,砌出一身修長挺拔的骨架,從頸側探出一尾的紅荊綻在冷白皮上,就更豔得刺眼又蠱人。
宋晚梔沒想過前一秒還在腦海裡的人影下一刻竟然就這麼拓到面前了。
受驚過度下她呆立原地,分不清真實和虛幻地望着那人。
直到那人微微揚起的眼尾勾着不在意的視線,掠過她,然後停了一兩秒,黑漆漆的眸子又落回來。
四目相對。
“宋,”江肆散漫地停頓,似乎回憶過後,他卻啞聲笑了,“宋梔子?”
“……”
被江肆極具侵略性的黑眸噙住,宋晚梔最後一點沉湎消散乾淨。
她還沒來得及對他明顯的捉弄作反應,那人突然長腿一跨,半步就近了眼前。
江肆過來得太突然。
宋晚梔毫無防備地懵了,她下意識地低頭把眼睛一閉,只聽到耳旁“砰”的一聲,清冽的薄荷混着菸草的氣息將她撲了滿懷。
閉眼的昏暗裡宋晚梔反應過來什麼,她微微側擡起頭瞄向身邊——
被江肆側身攔住而沒能關合的電梯門,不滿地哼哼着退了回去。
江肆方纔差點讓她撞進懷裡,此時也就堪堪停在她身前。他沒急着開口,而是扣着梯門低了低頭,視線壓迫到她邁在梯門軌道間的腳踝上。
“…腿不想要了可以送我,碰瓷電梯幹什麼。”江肆退了半步,眸子低俯着,難得透出迫人的冷感。他沒表情地握住女孩的手腕,把人拽進電梯間,“電梯的感應點原理都搞不明白,你拿什麼勇氣報的S大自動化系?”
“……”宋晚梔從沒見他兇過人,呆了兩秒纔回神,她紅着臉低頭,“對不起。”
藏在鏡片後,那雙漂亮細白的眼尾沮喪懊惱地泛着紅垂下來——這個毫無脾氣的認錯出乎了某人意料。
江肆就忘了鬆開她手腕。
“江肆啊,大三了怎麼還這個脾氣,小姑娘看你看愣神兒了那不是正常反應嗎,你個罪魁禍首有什麼好凶的?”之前和江肆說話的人站在旁邊,玩笑地打破那點微妙的寂靜,“就算你將功補過,也不興抓着人小姑娘的手佔便宜吧。”
“!”
宋晚梔驀然回神,低頭,她慌亂地將手腕從江肆手裡抽出來。
然後攥着像是被他的觸碰燙到了似的手腕,宋晚梔紅着臉又退後兩步,把兩人間距拉得更開。
掌心被女孩細膩光滑的指尖擦過,空了。
江肆慢慢回了神,似乎隨意地將手插回口袋:“您看她這個被我碰一下恨不得回去洗三百遍的模樣,像是看我看愣神的麼。”
“嗯?”中年男人從這語氣裡聽出什麼,意外地問,“你們挺熟?”
“同系,今年新進S大的小朋友。”江肆懶洋洋地哼了聲笑,“見我一次躲我一次。”
“躲你?那這麼難得的小姑娘可不多了。”
江肆沒答,眸子放肆地睨過女孩雪白透紅的面頰,又惡意地往前了一步,他低頭問:“你剛剛是想下電梯?”
宋晚梔下意識搖頭:“我按錯了。”
“嗯?”
“我本來想,”宋晚梔心虛得更輕聲,“想去樓上的。”
“……”
江肆輕眯起眼。
雖然從方纔他就莫名有點不爽,但欺負小朋友也要有個分寸——總不能強行把不相干的人留在安喬的校友聚會。
江肆耷下眼沒再說話,只朝她側前俯了俯身,去給她按電梯的上行鍵。
這拉近的動作惹得宋晚梔神經繃緊,她下意識仰臉擡眸,只看見極近處那人修長脖頸上的喉結一落又一起。
它,滾了下?
宋晚梔正理智空白地回憶生物書上的喉結結構,就對上江肆沒什麼徵兆地低垂下來的眼眸。
黑漆漆的,帶着某種難言的攻擊性:“…看什麼。”
宋晚梔低頭:“對不起。”
“嗤。”
那人聽不明情緒地一笑,按完電梯就退回去了:“不然從今天起,我見了你自覺退避三舍?”
“……”
宋晚梔臉色一白。
她想解釋什麼,但還沒想好怎麼說,就聽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咦了聲。
“我纔想起來,”那中年人驚訝地擡起手,“你是宋晚梔啊?”
“——”
電梯間裡靜寂數秒。
江肆慢慢側過身:“林老師,您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