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晚梔有點倦,但還是撐着身體下牀,去洗漱、換衣服,準備出門。
她穿過半個校園的樹蔭和蟬鳴,終於在2:50前到達學校外面的那個咖啡廳。開學後的週六下午,咖啡廳裡的人多了很多,半數是S大的學生。
宋晚梔的注意力並不在他們。
她停在進門的地方,眼神有些抗拒地望着不遠處的窗旁——提前訂好的桌位裡側,此時已經坐着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裁剪得體的西裝襯得他背影筆挺,領帶、襯衣、袖釦、褲腳,每一寸走線都一絲不苟,透出精緻昂貴的疏離感。
靜謐的下午,繾綣的提琴曲,暖融的陽光,小資情調的咖啡屋,可宋晚梔看着這個無論見多少面她也只覺得陌生的男人的背影,疊到眼前的卻是很多年前的另一幅畫面:
吵鬧的傍晚,嘈雜的叫罵聲,逼仄的昏暗,破舊擁擠的居民樓下立着一口生着水鏽的壓水井,在一個個被衣物塞滿的水盆旁,女人彎着細瘦佝僂的側影,揉搓那雙被冷水泡得紅腫的生着凍瘡的手。
也對。
就算女人長了張嫵媚好看的臉,那樣的生活又怎麼可能留得下滿是野心與自私的男人?
宋晚梔沒什麼情緒地垂下眼睫,拎着揹包慢慢過去。
她無聲地在他對面坐下。咖啡廳的服務員送上來提前點好的咖啡,宋晚梔很輕地點頭道謝,卻沒有和對面的男人搭哪怕一個字的話。
宋昱傑習以爲常,神色間甚至看不出絲毫被冒犯的不悅情緒。
他只合上平板蓋放到一旁,一邊攪動咖啡匙,一邊不疾不徐地問:“你們開始上課了?”
“沒有。”
“一週還沒有開始,是開學活動很多嗎?”
“嗯。”
“比起我們當年,果然還是現在的大學生活更精彩啊。”
“……”
感慨不必回答,宋晚梔無聲地從揹包裡拿出書本,一一展開,鋪好。
從第一次和宋昱傑在這裡見面她就這樣做了。反正他只是要求見面和對話,反正她從小跟着盧雅奔波在外早就養成了在任何吵鬧環境下也可以學習的定力,反正他也沒資格不滿。
最後兩個月而已,等領完成年前的撫養金,以後就再也不會見了。
“你是開始預習了嗎?”
“複習。”
“微積分下冊,應該是大一下學期的內容吧。你提前自學了?”
“嗯。”
女孩在回答的時間裡,已經鋪好紙本,對着翻舊的書內習題在本子上慢慢寫起來。光闖過落地窗,落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沁出透明的玉一樣的質地。
而她烏黑的眼睫安靜垂着,只在字末換行時纔會輕輕一顫,像畫裡的蝴蝶輕抖薄翼,隨時要飛離。
宋昱傑無聲看着,直等到她第一題將要解完。
紙上的字跡娟秀工整,從筆尖下勻速地不疾不徐地淌出,讓人只看着也格外心靜。
“我聽你媽媽說過,你學習成績一直很優秀。”宋昱傑抿了一口咖啡,溫聲道,“但是知道你來了P市、上了S大,我還是很意外。”
筆尖驀然止住。
宋晚梔從坐下以後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情緒。她微蹙着眉直起視線,淺茶色的眸子裡涼意如雨:“意外什麼。”
“我以爲,你不會想來P市,更不會想報考我的母校。”
女孩在光下的側臉彷彿鍍上一層淺淡的蒼白。
幾秒後她垂回眼,淡色的脣很輕地彎了一下,是難得的嘲弄:“你想多了。”
“是嗎?”
“我選S大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這樣,那F大同是最高學府,爲什麼不選它呢?”
“我說了,”宋晚梔攥緊了筆,“與你無關。”
“……”
在宋昱傑單方面不知是妥協還是讓步的沉默裡,緊繃的氣氛重新鬆弛。
第二道大題需要演算,宋晚梔輕呼出氣後,就側身去拿揹包裡備好的演算紙,只是紙還沒完全摸到,她卻先意外地觸到了包底一根圓滾滾涼冰冰的金屬物體。
宋晚梔怔了下,手指輕輕勾動,把它拿出來。
於是神秘棍狀物見了光——
一支非常陌生可又有點眼熟的,黑金色鋼筆。
等回憶起這支鋼筆是在什麼時候被她匆忙慌亂地塞回包裡、又是歸屬於誰時,宋晚梔雪白的臉頰以極其明顯的速度漫染上一層赧然自惱的紅暈。
她怎麼會…忘了還給江肆?
在“江肆是不是也忘了”和“江肆會不會以爲她是故意的”兩個念頭的更迭間,宋晚梔臉上的豔色越來越濃。
她羞恥得想找條縫隙鑽進去,最好藏一輩子都別出來了。
也省得面對眼前這“罪證”。
頭一回見女孩在自己面前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宋昱傑想不察覺都難,他視線在那支鋼筆上掃過:“別人送你的?”
“不是…我拿錯了。”宋晚梔聲音都慌得輕了。
“能有辦法還回去嗎?”
宋晚梔想了想,點頭:“可以。”
“那怕什麼,還回去,然後賠禮道歉就好了。”
“我……”
宋晚梔想反駁宋昱傑,因爲這是他說的,再有道理她也不想聽。
可也因爲是他說的,她又忍下了反駁他的話頭——她不想和他多一句交流,一個字都不要。他配不上。
宋晚梔不準備給宋昱傑任何趁虛而入的情緒機會,於是她放下鋼筆,扶桌起身:“我去下洗手間。”
不等那人迴應,她離開桌旁。
宋昱傑靠在咖啡廳的長沙發椅裡,打量着放在他對面的書本和筆,最後落在那支鋼筆上。
停了幾秒,宋昱傑向前輕俯,把筆拿起來,在眼前旋過一圈。
萬寶龍家的經典款墨水筆,一支就要四位數的價格,能借出這樣的鋼筆、被誤拿走也沒追究,顯然不是普通家境的學生。
而且他記得,這支是那個系列裡的男款。
也就是說,男生給的?
宋昱傑眼尾微微一緊。
慢轉着手裡的筆,他神色難得繃起來。
鋼筆上淌過一截晃眼的光,折去落地窗外的路旁。
“咦,這不是高明建設的副總嗎?”踏上路基石的元浩一駐,愣望着咖啡廳的玻璃內,“他怎麼跑咱們學校這邊來了?”
走過他身旁,低扣着頂黑底銀紋棒球帽的男生擡了擡眼,懶側回身:“誰。”
“高明建設那個上門女婿啊,前些年在P市風頭勁升,也算半個傳奇人物了,你不知道他?”元浩回過頭,想起什麼,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哦,差點忘了你中學那會‘流放’在外七八年,錯過京城中多少風起雲涌啊大少爺?”
江肆懶着神色笑:“什麼大少爺,會所掛牌那種嗎?”
“哎,也行啊,”元浩樂了,“你們老江家要是將來破產了,你就去會所掛牌,估計不用一個月,就能把東山再起的本錢掙回來了。”
“?”
江肆眼尾輕拽起,剛要解嘲一句,浸了點散漫笑意的眸子卻停在了某個方向。
走出去幾步的元浩察覺,回身:“看什麼呢?”
“…墨水筆,”江肆停着,屈指頂起帽舌,露出黑漆漆的眸子,他目不瞬地望着兩三米外的玻璃內,“萬寶龍的一支經典款。”
元浩聽得茫然:“額,你很喜歡?”
“我剛‘丟’了支。”短暫的沉默裡,江肆喉結輕滾,然後不輕不慢地嘖了聲,“本來以爲不喜歡,現在發現…半天沒見,還挺想再看一眼。”
“那簡單,再買支唄。”
“……”
江肆沒說話,懶回過眸,垂手摸出口袋裡的煙盒。
煙盒扣在金屬鍛紗火機邊沿,停了幾秒,他輕彈出根香菸來,耷着眼隨手拿起就抿進脣間。
元浩看得直皺眉:“你們最近那個無人機項目進展不順利嗎,我怎麼覺得你這段時間的煙癮比去年還重?”
“還好。”江肆撥開金屬火機的指節一停,又緩壓回去。最後火機塞回口袋,他懶洋洋地叼着那根沒點起的香菸,沿着長窗往前走去,“…你說,喝茶能戒菸麼。”
元浩被問得一懵:“喝茶?能、能吧?”
“那晚上去買,”江肆低着眼,慢條斯理地咬過菸頭,“花茶吧。”
“??”
江肆眼角餘光裡,一點錯覺似的白從他身側的玻璃內掠過去。
被咬住的菸頭驀地一頓,江肆本想停身確認,口袋裡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江肆止了心思,邊走邊拿出手機。
是條新短信,第一行還自帶標題——
《安喬中學P市校友聚會邀請》。
“……”薄脣間香菸輕輕一挑,“?”
同一秒,隔着半塊玻璃,咖啡廳裡與他擦肩而過的少女低垂着眼,安靜地點開手機裡內容相同的邀請短信。
像察覺什麼,女孩讀完信息時,下意識地擡眸望向玻璃外——
青石階前陽光如灑,空無一人。
宋晚梔茫然幾秒,視線又落回手機屏幕上。
在“能夠到場回覆Y,無法到場回覆N”的末尾句後,她猶豫了會兒,慢慢按下一個Y,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