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宋晚梔幾乎是從江肆的車裡“逃”下來的。
即便車門甩在身後了, 她彷彿也還能聽見那人靠坐在座椅裡逗完她後恣肆又愉悅的笑聲,這幻覺裡低啞蠱人的嗓音就更赧得她臉燙,恨不得插上翅膀離開了。
女孩低頭走得匆忙,於是也就沒注意到——
轎車停靠點後, 十幾米外的公交站牌下, 一個側身躲着的女生正緊緊盯着她慢慢走出去的背影, 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羽喬, 那真是你們江副主席家裡的車啊?”站在女生身旁的人驚訝問, “從車上下來的那個女孩難道是他新女朋友?”
“……不可能!!”
丁羽喬猛地扭頭, 對上室友被她嚇到的表情, 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有點反應過激了。她連忙掩飾地捋了捋耳鬢劉海,壓着難看的臉色訕訕地笑:“怎麼可能呢, 那就只是我們部來的一個新生……再說江肆, 江肆他也不喜歡那種類型,他不可能喜歡她的……”
“可是,也從來沒聽說哪個女孩坐過江肆的車哎。”
“肯定是有什麼特殊原因, ”丁羽喬笑得勉強, “你先回去吧,我, 我去前面買點東西。”
“喔,好。”
等目送室友的背影走遠,丁羽喬臉上強作的笑立刻就不見了。
她扭頭,看向方纔那個女孩離開的方向。
大約因爲行動不便的緣故, 女孩還沒有走遠。丁羽喬站在原地僵着表情,猶豫了好一會兒, 她終於還是一咬牙跟了上去。
……
宋晚梔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聽見門上風鈴響動時, 時間已經是3:07了。
她匆匆走向那個熟悉的靠窗位置。
等她的人已經在了。
大約是分辨出了她的腳步聲,拿着咖啡杯望向窗外的宋昱傑從失神裡回過頭,朝宋晚梔微微一笑:“來了?”
這是約定約定以後宋晚梔第一次遲到。
她臉皮薄,即便是遲到的對象是宋昱傑,她也會覺得心虛,於是停在沙發椅前時她頓了下,還是一邊低頭坐下一邊小聲:“抱歉,我來晚了。”
“沒關係,”宋昱傑回身示意服務生端上宋晚梔習慣的花茶,然後才溫和轉回,“是學校裡有什麼棘手的事情嗎?”
“沒有,一點私事。”
“你媽媽說,你找了一份週末的家教兼職?”
宋晚梔聽得蹙眉:“我們約定的期限只到下週,之後我的週末如何支配,和你沒關係。”
宋昱傑輕嘆:“你寧可自己跑出去做兼職,也不願意接受我的補償?”
“我不需要你的補償,你欠下的也補償不了。”
“至少,我能讓你和你母親現在的生活過得更寬裕些?”
“……”
宋晚梔低垂着眼,聞言嘴角淺勾起一點輕嘲的笑。
宋昱傑問:“你笑什麼?”
“笑你說的輕巧又可笑,”宋晚梔擡眼,“你那一套或許對我媽媽有用,但對我沒用。我們最難捱的時候已經過來了,既然那個時候你沒有出現,那你憑什麼覺着我還會讓你插手我以後的人生?”
“你不要誤解我,晚梔。我只想幫忙,不會干涉。”
шωш¸ тTk án¸ C ○ “沒有必要。”宋晚梔平靜地說,“下週六就是我18週歲生日,過了那天,我們再無瓜葛。”
宋昱傑放在膝上的手握起來。
安靜很久後,他猝然一笑,搖頭:“血脈的力量很強大,我有時候看你,總感覺看到年輕時候的我自己——不管你承不承認,你性格中的某部分也很像我,晚梔。”
宋晚梔眼睫一顫,她幾乎本能就想脫口否認,但還是忍下了。
因爲這原本就是她早已自我認知而深惡痛絕的一點。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有時候和這個她最痛恨的人如此相似。
這讓她想到就覺得卑劣和不齒。
宋昱傑習慣了她的沉默,獨自往下說:“因此我瞭解你。我知道你很優秀,你比大多數人更聰明,同時你又比剩下少數人中的大多數更努力、上進。可是晚梔,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多數人膚淺而無知,他們有限的眼界註定他們只能看到表面的東西,甚至會爲此忽視了你的天賦和努力;而更可悲的是,太多這樣的人就站在你向上晉升的臺階上,你想上到那個足以讓你展現自己天賦和努力的平臺前,就必須先獲得這些人的認可。”
宋晚梔安靜地低着眼,指尖輕輕摩挲過茶杯邊緣。
半晌過去,她只說了一句沒有起伏的話:“你是說我的腳傷。”
宋昱傑鬆出一絲寬慰:“大學就是半個社會,我想你在S大開學這一個多月裡,已經一定程度上體會過我說的這些話。但晚梔,你也要知道,真正的社會遠比大學裡還要殘酷得多。你面對的不公也會多得多。”
“……”
宋晚梔沉默着。
她當然知道宋昱傑說的是對的,畢竟半個小時前的旋轉餐廳裡,她還扶着門把手清晰地聽見來自陌生人並不遮掩也不覺着過分的惡意。
【門不當戶不對的妹妹什麼的,玩玩沒關係,娶回家就不要想了。】
【圈子裡提起來都要當笑話的,更別說還是個小瘸子呢。】
宋晚梔低着頭,慢慢攥緊了手指。
“而且晚梔,你有沒有想過,你媽媽每次看到你的腿、看到別人看你的眼神,她是什麼感覺呢?”宋昱傑語重心長。
宋晚梔驀地擡頭,眼尾微紅:“你是最沒資格提她的人。”
“我知道,我對她這輩子都會心懷愧疚——但她對你又何嘗不是呢??”
“——”
宋晚梔眼眸一滯,怔在那裡。
宋昱傑:“她恨我,恨那個賭鬼,但她同樣恨把這一切苦難帶給你的她自己!她每一遍看見你的腿傷,每一遍看見那些人看你的目光,那都是對她的凌遲啊晚梔。”
“……”
宋晚梔猝然回神,顫着眼睫低下頭去。
一瞬被眼淚模糊掉的視線裡,她的手指攥起灰色長褲,用力絞緊。
宋昱傑:“我從不奢望你的原諒,我也知道我欠你的無法彌補。我只是希望你至少給你媽媽和你自己一個機會,讓你們從過去那個陰影裡走出來的機會,好嗎?”
“…………”
咖啡廳安靜的空氣裡,低低的哀傷女聲緩慢唱完了一首法語曲子。
宋晚梔也鬆開了她攥得麻木的指尖,擡頭看向宋昱傑:“好。我會配合…你說的心理治療。”
如釋重負的喜悅綻在宋昱傑面上:“好,我讓助理聯繫那邊,我們今天下午就儘快過去。”
宋昱傑拿過公文包,又想起什麼,將裡面的牛皮紙信封拿出來,沿着桌面推給宋晚梔:“這是這周的。”
宋晚梔沉默了下,擡手接過,放進揹包裡。
而就在她放好揹包準備轉回的那一瞬,她忽然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宋晚梔蹙眉擡頭望向落地玻璃外——
週六下午的街邊人來人往,像水藏於海,無跡可尋。
應該只是錯覺吧。
宋晚梔疑惑地想着,直回身去。
宋昱傑也已打完電話,拿着公文包起身:“助理安排好了,你坐我的車,我們現在過去吧。”
“…嗯。”
門旁的風鈴聲輕響,沉寂,又響起。
推門進來的丁羽喬來回划着手機裡偷拍的那幾張遞接信封和一同上車的雙人照,神色擰着惡意又愉快的笑:“你還真是了不起,送給我好大一份驚喜啊,宋晚梔。”
“請問,您需要點什麼?”服務生的話聲打斷了她的自言自語。
丁羽喬擡頭,笑容變得嫵媚:“給我一杯Cappuccino。順便,我能跟你打聽一個人嗎小哥哥?”
“……”
·
這週三下午,是宋晚梔去無人系統研究中心正式報到的第一天。
新進無人中心的學生以研一爲主,都是需要研二師兄來一對一帶人的。於是報到地點就安排在研究生們在無人中心的集體辦公室裡。
宋晚梔去的這間是副院長餘宏偉教授名下的研究生們共有的,安排成了格子間的形式,目光可見的地方堆滿了電腦、書本、報刊雜誌以及一些宋晚梔現在還分辨不出來的似乎是實驗元件之類的東西。
“學妹不要嫌棄哈,我們每週四辦公室衛生檢查,所以每週三都是最亂的。明天!明天你再來看,保證煥然一新!”
領宋晚梔進來的研究生師兄正是上次帶宋晚梔組的F4黑眼圈劉廣學,今天看起來休息得不錯,黑眼圈輕多了,就是摸着後腦勺笑的模樣依然有點二。
他們是中午一點半到的,這會兒還有部分研究生有課或是回寢室午休沒回來,所以房間裡的格子間辦公椅還空了一半。
僅剩的兩個沒在趴桌午休的研究生正望着這邊看。
劉廣學爲難地左右看看,眼睛突然一亮:“噢,有了!學妹你先坐這兒吧!”
“嗯?”
宋晚梔還沒反應過來,劉廣學就擠進一條空道,直到最盡頭靠窗的那個格子間才停下。
他轉回來,朝宋晚梔指着那桌傻笑。
宋晚梔遲疑了下,慢慢走進去。
屋裡那兩個男生恰好就在劉廣學停下的那間桌椅的後一排,此時似乎都傻了。
其中一個回神連忙起身,隔着格子間板推了劉廣學一把:“你最近過得太順想找刺激是不是?江肆的位置你也敢讓人坐?”
劉廣學嫌棄拍開:“不用你管。”
“我這可是在救你狗命!”
“等着吧,”劉廣學壓低聲,嘿嘿笑,“待會就是見證奇蹟的時刻。”
“啥?”
他們沒來得及多聊,宋晚梔已經走到桌旁。
她雖然沒聽清他們說什麼,但看後排那兩人時不時瞄來的視線,也知道應該是與她有關。
“學妹,你就坐這兒等吧。等餘老到了,我去給你問問指派哪個師兄師姐之後帶你。”劉廣學朝她笑得很是和藹。
“我坐這裡是不是不合適?”宋晚梔輕聲而直白地問,“我可以去外面等。”
劉廣學立刻擺手:“哎唉,不用不用,你放心吧!這桌的師兄特別特別地和善!”
後面不知道哪個哼哼:“是,特別核善。”
“……”
宋晚梔仍有遲疑,但劉廣學表現得盛情難卻,而且她自忖沒和對方結怨也沒什麼利益糾葛,所以對方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害她。
想過一圈後,宋晚梔道謝坐了下來。
椅面似乎壓着後排的兩聲輕嘶,慢慢降下一小截。宋晚梔沒多想,脫下揹包,從裡面翻出一本《自動控制原理》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面前這張格子間書桌絕對是整個辦公室裡最乾淨的一張了,東西放得不多,筆記本電腦旁的書本也歸置得整整齊齊。宋晚梔把手裡專業書的書脊靠到桌上,剛準備開始讀,目光就瞄到胳膊肘旁的一件東西。
不大一隻的紙盒。
香菸。
宋晚梔呆了兩秒。
香菸在她這裡會不由自主地聯繫到某個人,讓她心跳立刻就漏掉了一拍。順便剛剛讀的那句定義也忘得乾乾淨淨了。
不對。
這裡是研究生辦公室,不可能有他的位置。
不要胡思亂想了。
宋晚梔迫着自己把注意力轉回專業書上。她也確實轉回來了。
但宋晚梔顯然忘了,這會兒正是午後,雖然初秋早晚微涼,但中午的日頭卻好得不得了。尤其這個位置靠窗,拉了一半的窗簾剛好足夠太陽照在身上,她垂肩的長髮和薄毛衣外層都烘得暖洋洋的,讓她不知不覺就一點點打起瞌睡來……
半小時後。
江肆剛推門進來,就收到半座辦公間研究生們的注目禮。
江肆長腿一緩:“看我幹什麼。”
多數人迅速事不關己地把視線轉回去。
離得最近的一個撓了撓頭,露出個無辜的笑,還壓低了聲:“壞事都是劉廣學乾的,跟我們沒關係。我們來的時候那孫子已經沒影了,百分之百是畏罪潛逃。”
“畏什麼罪。”
“咳,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
江肆轉進自己格子間所在的那排,走了幾步,剛一撩眼,他就看見粉白的長窗簾被風鼓起又落下,拂過他的椅子。
然後慢慢露出一個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小姑娘來。
江肆一怔,外套脫了一半就僵止空中。
小朋友趴得完全沒露臉,身上的衣服他也沒見她穿過,但是不知道怎麼一眼就能叫他認得出來。
後排排頭那個研究生見江肆停住不動了,以爲他要發火,忙把電腦椅往前挪了一點,仰頭勸江肆:“肆哥別動氣,小學妹是無辜的,叫起來就行,肯定是劉廣學帶人來報到然後故意安排在你——”
“噓。”
江肆回神,輕聲一抵食指。
提醒的那人愣了下,卻見江肆垂回手,似乎忘了管還懶散地半掛在臂彎位置的外套,他徑直走過去。
在桌旁停下,江肆低垂着眼,無聲盯着宋晚梔看了好幾秒。
不知道是感覺到他視線了還是別的什麼,朝下趴在胳膊上的女孩慢慢動了動腦袋,側轉過來,還是微蹙着眉闔着眼,細白小巧的鼻尖卻在睡夢裡不自覺地往前輕嗅了嗅。
像聞到了什麼讓她熟悉的味道。
江肆一頓。
須臾後他啞然失笑,看着又趴在那兒慢慢鬆開眉心睡過去的女孩,剋制着伸手的衝動,他褪下脫了一半的外套,拎起來輕輕蓋過女孩——從垂着烏黑長髮頭頂到微微屈着漂亮弧線的蝴蝶骨下,嚴嚴實實地藏了起來。
等做完這一切後,他勾着淡淡笑意起眸,正對上後排目瞪口呆的幾雙眼睛。
江肆停了兩秒,假裝如常地靠坐到桌前,懶疊起長腿:“別誤會。”
“?”
“我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