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學弟在桌旁善意的鬨笑聲裡, 道着歉落荒逃回自己桌旁。
江肆本人是全然不在意的,即便剛說完那樣的話,他此刻的神色依然鬆散又隨意,就很自然地牽着宋晚梔在旁邊的空椅上坐了下來。
於是桌上最赧然的就成了臉皮最薄的宋晚梔。
趁笑聲裡還無人注意, 宋晚梔輕低着聲惱江肆:“你怎麼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我怎麼了, ”江肆問得淡定, “只是說了實話。”
“那怎麼能算實話, ”宋晚梔坐進椅子裡, 壓下視線, 她不好意思得沒再看他, 只用兩人間才能聽到的音量,“在這麼多人面前胡說…你也不怕被人說你變態。”
“變態?”
江肆驀地笑了。
桌旁空隙寬敞得很, 於是女孩坐下後距離他都比方纔遠了很多, 他原本就心裡微躁,聽了這句更沒忍住放肆。江肆就在桌下扣着女孩手腕,自己俯身過去, 把人迫近——
“我還以爲, 在你眼裡我本來就是了。”
“——”
宋晚梔微惱地擡眼睖過他。
她有心想說什麼,但江肆的另一邊, 沈鵬宇在他們兩人間的曖昧視線已經夠明顯了。
趁被更多人注意到前,宋晚梔只慢吞吞把自己的手從江肆那邊拽回來。
在場人太多,對宋晚梔這樣臉皮薄的太容易不好意思,江肆怕她惱到極點, 就散漫笑着鬆開指節,放她脫手回去了。
宋晚梔這時才注意到, 自己面前比別人多了一朵花形的餐巾飾物。
她好奇地拿起來託進掌心,一邊看, 一邊思索這是人人都有、別人的已經拆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折的,喜歡麼。”江肆似乎看透她心裡所想,壓低聲音朝她略一歪身。
宋晚梔想了想,還是誠實點頭。
江肆斂目地笑:“那以後常折給你。”
“不用,”宋晚梔有點臉紅,“你剛學的麼?”
“嗯。本來是想查梔子花的折法,然後發現要用到膠類固定,就換了個簡單的。”
宋晚梔忽然想起上學期實驗室外,江肆拿一根筆幫她盤發的事情:“你之前用筆簪發的方法,難道也是那時候剛學的?”
江肆一頓,似笑非笑地轉過眸直望向她:“是說我被你冤枉留前女友東西的那次?”
宋晚梔被某人的記仇能力噎住。
江肆又懶洋洋轉回去了:“是,那天讓你出去前,我臨時在手機上搜的教程。”
“那也能掌握嗎?”宋晚梔聽得由衷感慨,又有點沮喪,“我也想像你這樣手巧,動手能力強,但我現在拿焊錫槍接電路板上的小元件還是很難掌控到最佳焊點。”
江肆眼皮微微動了下,過去幾秒他纔不輕不慢地掀起眼簾,側瞥過來的黑眸裡縈着蠱人的笑:“焊錫槍是熟能生巧,至於其他的動手能力,你不需要,我擅長就好。”
“?”
宋晚梔聽得茫然。
直到後來某天在拉合的窗簾只留下一隙的薄光前,她陷進無法掙脫的柔輕的黑色裡,而拘束她又欺她的江肆惡意地在她耳邊再提起今天,她被迫一邊回憶着那些模糊了記憶的面孔前自己聽到的話,一邊被他囿於泥濘只能抱着他手臂啞求輕泣。到那時候她才恍然,這人的這番話到底有多惡劣。
而此刻,宋晚梔還沒來得及讀懂半點信號。
桌旁的校友們裡已經有人忍不住玩笑地插話進來——
“哎哎,肆哥不帶你這樣的,這都完全沒給我們介紹一下就直接把人藏起來說悄悄話啊?”
“是啊肆哥,自帶家屬那必須先報備吧?”
江肆懶撩起眼:“哦,忘記了。確實是家屬,但不是自帶。”他回眸看向宋晚梔,給了她一個徵詢意見的眼神。
宋晚梔猶豫了下,還是自己開的口:“你們好,我是宋晚梔,安喬上一屆的畢業生。”
桌上一寂,隨即微微譁然。
“哈?安喬的?”
“上一屆畢業生,這麼算起來就比我們低了兩級啊,咱們念高三那會兒,學妹還在讀高一呢。”
“這麼說起來,去年那屆裡確實出了兩個S大的優秀畢業生。”
“那這屬於是再續前緣,還是昔日小學妹終成——”
開口那個被旁邊的人輕輕拐了一下,反應過來什麼,立刻就把嘴閉上了。
只可惜江肆已然聽見,原本半耷的桃花眼眼尾染着的笑意倏然淡了淡,他輕皺着眉撩起視線,指節間的香菸在躁動的情緒裡被他捏得微緊。
停了幾秒,江肆擡手,按捺地輕咬上煙:“我當初瞎,沒看見,行不行。”
“……”
桌上溫度彷彿一下子就跌了幾度。
被江肆輕眸睨着的之前開口的那個男生笑得有點訕訕,桌旁其他人一時之間也尷尬又意外——
江肆雖然素來一副恣肆脾性,但在朋友間一直屬於開得起玩笑,葷素不忌,也凡事都散漫得毫不掛心的類型,所以他們從沒見過江肆這樣戾意難掩的時候。
就像被戳了什麼最不能觸及的痛區。
這一桌上,除了宋晚梔,和江肆關係最好的朋友還得是沈鵬宇。
於是暗地裡,桌上好幾個人都偷偷給了他目光示意,讓他調和局面。
沈胖只能硬着頭皮開口:“肆哥,你這個,這個文身是不是改了,看着好像和上回不太一樣了哈?這是花嗎?”
江肆眉眼一斂,薄脣間的菸頭被他用力咬過,情緒才稍得平緩:“嗯,”他慢啞地應了聲,擡手輕撫過頸後,“梔子花。”
“……”
沈鵬宇只是爲了轉移話題才隨口一問,沒想到正中靶心。
他下意識地隔過江肆,看向宋晚梔。
宋晚梔也是聽見江肆那句此時回神的。
她方纔走神,就是被江肆陡沉的情緒勾起了在江家墓園看到的那塊空白石碑後的字句記憶,在這短暫的幾秒裡,她忽然有了一個關於他刻下這句話的原因的猜想。
江肆他……
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曾借替他解圍的機會宣之於口的那個秘密?
於是宋晚梔回神的第一秒就望向了江肆,只是不等她觀察他眉眼間抑着的情緒,就先被他叼在脣間的香菸勾走了視線。
女孩眉心下意識地輕蹙,停了兩秒,她擡手在隨身的包裡摸索幾下,翻出了一塊薄荷糖。
宋晚梔把糖從桌下遞到江肆身旁。
江肆餘光瞥見,眼底那點情緒淡了。他微微挑眉,轉向宋晚梔:“?”
宋晚梔小聲:“別咬煙了,換糖吧。”
“……”
江肆輕眯起眼,隨即他扶住了女孩椅面邊緣,不說話地咬着煙傾身過來。
被薄脣叼得半掉不掉的香菸就懶懶散散停在宋晚梔眼前,而咬煙那人朝她撩起低闔的眼睫下,藏着像無意又故意勾她似的眼神。
也就一個眼神。
宋晚梔就瞭然了江肆的意思。
女孩微微紅了臉。
她挺想把人推抵回去,塞一句“你自己摘”的。但桌旁有眼睛明裡暗裡地望着,她不想這樣落江肆面子。
指尖蜷緊幾次,宋晚梔最後還是微僵地擡手,然後生澀又快速地從江肆脣間拿下了那根香菸。
手立刻就放了回去。
偏偏江肆沒退回去,還得寸進尺地啞着聲低哂:“糖。”
“…你自己剝。”宋晚梔終於還是不能忍他了。
江肆遺憾回身:“那還是不吃了。”
“……”
另一邊,沈鵬宇正看得驚奇。
“肆哥,你這不會是要戒菸了吧?”
“慢慢戒,”江肆低着眼,懶懶接話,“畢竟家裡管得嚴。”
“!”
宋晚梔在江肆旁邊,臉頰到底紅成了最豔麗的顏色。
晚餐過半。
各桌校友都紛紛離了位置,鬆散地繞行在正廳裡,還有好熱鬧的端着酒杯頻頻敬酒——這一次是最近距離的觀察,宋晚梔確定了自己上次校友會的發現,江肆果然是被敬酒最多的那個。
偏偏好像他酒量很高,怎麼喝都看不出神色有半點變化。
期間自然也不缺沒分寸的,跑來敬宋晚梔,但無一例外地被江肆拿“小朋友不喝酒”的理由攔了回去。
有個女生大約是因爲江肆的緣故,對宋晚梔略有敵意,聽見這句時就開口了:“學妹十九了吧?哪還算小朋友哈哈。”
“我自己未婚妻,我愛怎麼稱呼怎麼稱呼,”江肆懶撩着眸,笑意發涼,“跟你有關係?”
“——”
於是這個插曲過後,這晚上再也沒哪個敢過來招惹宋晚梔的了。
宋晚梔自己是醞釀了半晚上,好幾次想和江肆試探或者明問他是否知道了她的那個秘密,但總是話到口邊就沒了勇氣。
最接近的一次,她幾乎要完全出口了——
“江肆,我喜歡你的……”
我喜歡你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了。
可惜江肆聽見她剛起的話聲就轉了回來。
那雙眸子低低一落,漆黑深處彷彿熠着細碎星色,輕易就把她斂入其中。
到此時宋晚梔才後知後覺,江肆喝酒並非全無跡象,這雙平常就足夠蠱人的桃花眼染了淡淡醉意後,瀲灩得接近犯規了。
江肆無聲等她開口,等了幾秒見女孩仍是怔怔望着他,他就啞然笑了:“喜歡我的什麼?”
宋晚梔驀地醒神,慌張轉開和他對視的眼:“喜、喜歡你的,你的,”宋晚梔目光在旁邊轉了好幾圈,冷不丁撞上江肆指間勾着的高腳杯,她下意識開口,“酒。”
“?”
宋晚梔想起了傳說中的喝酒壯膽,頓時連猶疑的眼神也堅決了:“你能讓我,嘗一下麼。”
“你確定?”
“嗯,嗯。”
“喝醉了會變成醉梔子,”江肆慢條斯理地說着,嗓音被酒薰染得微微沙啞,也更撩人了,“醉梔子會被摘下來偷回家裡,花瓣會被一片一片剝下來,吃掉的。”
宋晚梔被他威脅得臉頰通紅:“我會注意,不喝醉。”
“好吧。”
事實證明。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從來沒喝過酒的小姑娘說自己不會喝醉的話。
江肆是在某次習慣性地回頭“監督”時,發現宋晚梔的狀態有點不太對的。
雪白的臉頰酡紅,眼睫毛安安靜靜耷着,雙手乖巧地並列把着桌邊,還一點點幅度不大地朝桌子躬身下去,隨時要睡過去了的模樣。
江肆彎腰,從旁下觀察女孩的臉:“梔子?”
“唔。”女孩沒睜開眼,就輕應聲。
“你喝醉了嗎?”
“我沒有,”她咬字清晰,如果沒有下一句那江肆都要真信了,“我沒醉,不要摘梔子花瓣。”
“……”
江肆聽得好氣又好笑。
他伸過去手,先讓她額頭抵着,免得按這個方向再撞到桌沿上或是窩去桌子底下。但這邊剛觸及,女孩就忽地一激靈,直身同時抱住了他的胳膊。
江肆怔住了。
沈鵬宇被身旁人提醒的時候,正在餐廳臨窗的一桌和人玩祝酒令,被旁邊哥們連推了兩下:“沈胖,快,你該回去救駕了。”
“啥,救什麼駕?”
“當然是江肆。”
“?”
沈鵬宇轉回頭看向自己那桌。
兩桌隔得不遠,他看得也清楚,那個桀驁又恣肆妄爲的江大少爺這會兒正被鄰座的女孩扣壓着右手抵在椅面旁,她很長很長的裙子下似乎屈起了腿,只見得着雪白的像梔子花瓣一樣的裙面遮住了江肆黑色的長褲。
而把人推在椅背前,女孩正生澀又稚拙地低下纖細脆弱的頸,似乎要去吻靠在椅前毫無反抗的江肆。
沈鵬宇回過神就立刻扭回頭:“別看,別管。”
“啊?不管嗎?”提醒他的哥們意外地問,“江肆不是最煩女朋友往他身上湊,我記得前面都是爲這個分的?”
沈鵬宇拿起酒杯冷笑了聲:“那他以前還從不主動更別說追人了呢,再說,你看他這架勢像是想拒絕的嗎?如果敢那你就繞去他正面看,江肆這會兒絕對笑着在騙小姑娘親他呢。”
“……”
沈鵬宇在看人這方面還是準的。
此時桌旁的江肆確實眉眼都昳麗染笑,他第一次發現,喝醉了的梔子竟然是比平常還要聽話的,只是沒那麼規矩和聰明瞭。
譬如不久前,女孩咕噥着“我親你一下,不要摘梔子花瓣好不好”就傻乎乎抱着他胳膊湊上來。
結果溫軟呼吸在他鼻樑前蹭來蹭去,最後她卻嚴肅地讓出手生澀地扶上他後頸,嘴裡唸唸有詞:“不要亂晃,看,看不清了。”
江肆聽得啞然失笑,且忍得躁意難耐。
畢竟攀上來的除了她纖細的手,還有被抵着他黑色長褲的雪白長裙。要不是短時間裡還有酒精麻痹的效果,那他絕不敢忍她這樣折騰。
即便這樣,江肆也沒停留很久。
摸出手機給沈鵬宇發了條信息,他就抱起身前的小朋友,放在地上,哄着她往外走:“是爲你好,不然明天清醒過來,白梔子就要變成紅梔子了。”
“梔子只有白的,”宋晚梔嚴肅糾正,“沒有紅的。”
“怎麼沒有,我天天見。”江肆牽着女孩離了席。
“答案只有一個,你看錯了。”
“行,等待會兒回家,”江肆懶着聲笑,“到時候我抱你去鏡子前,讓你看紅梔子。”
“哦。”
宋晚梔就這樣毫無戒心地被江肆騙上餐廳外的車了。
從這邊去江肆的住處算不得很近,中間宋晚梔窩在他懷裡睡了一會,快要到了的時候她似乎醒了,就抱着他胳膊蹭了蹭。
江肆低迴眸子,無聲看她。
正在他揣摩女孩這會兒醒酒還是沒有的時候。
宋晚梔忽地輕聲開口了:“阿肆。”
那聲音輕和又依戀,聽得江肆心裡一陷:“…嗯,我在。”
“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麼?”
女孩又往下窩了窩:“我喜歡你很久了的事情。”
“……”
江肆一怔。
現在他終於知道,今晚女孩清醒時欲言又止的那個問題到底是什麼了。
而在聽見宋晚梔親口說出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心底泛起複雜又澀然的情緒。
“很久是多久?”他低聲問她。
“大概是,在水庫旁。”醉意裡的女孩半閉着眼,輕聲,“也可能是,後來再遇見。”
“爲什麼喜歡我,因爲我救了你?”
江肆沒忍住,還是問出口了。
最後一句的同時,他不可避免地泛起點醋意,爲一個莫須有的假設:要是那天救下女孩的是另一個人,那她是不是就不喜歡他了?
江肆現在已經是最瞭解梔子的了。
她乾淨,單純,臉皮薄,但在感情上她又是有點殘忍的。她很難和別人建立包括戀人和朋友在內的任何親密關係,尤其是無間距的戀人關係。對於異性,即便是其中優異者的追求,多數情況也只會讓她覺着不耐。
大概是家庭影響,除了喜歡他以外,梔子幾乎像是個獨身主義者。
所以如果失去了最早那個契機,那梔子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上他。
一想到這點,江肆就危機感十足。
江肆正胡思亂想着。
他身前的女孩在他的問題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是那天,阿肆笑得很好看……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笑了。”
江肆聽得意外。
然後他也垂眸啞然失笑:“你小心以後後悔。”
“後悔?”宋晚梔下頜輕蹭過他身前襯衫的鈕釦,仰起的眼瞳被醉意渲得潮溼,“後悔什麼?”
江肆沉默半晌,低頭去吻了吻女孩的脣:“我怕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也不過如此,我不值得你喜歡那麼多年。”
“不可能,”宋晚梔沒猶豫地反駁了,神色還繃得嚴肅,“阿肆永遠值得。”
江肆停在她的話聲裡,很久後他纔像確定什麼似的,問:“你不是說過,不相信感情裡會有永遠麼?”
宋晚梔再次靠着他的胸膛低下頭去,聲音清淺地染上睏意。
“可是阿肆值得永遠,”她輕聲說着,“是你讓我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