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元浩都有點難以置信。
“嚯,這是裝不認識啊?”等反應過來,他樂得轉回頭,“這可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不但不受你魅力影響還畏你如虎的小姑娘,你快反省反省,到底對人做過什麼十惡不赦人神共憤的事?”
江肆輕眯了下眼,修長指節間銀色打火機翻轉幾圈,被他勾回掌心。一點情緒從他眸子裡泛起,旋即又壓了回去。
“我怎麼知道。”他拈起酒杯,隨口道。
元浩琢磨了會兒,斷言:“肯定是你那天那句‘耐操’嚇着人家小姑娘了。”
江肆無聲一哂,落回視線。
不遠處的棚子入口。
宋晚梔繃緊的薄肩慢慢松下。她餘光見那人已經挪開眼、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如常,心裡的緊張和慌亂褪了,卻又後知後覺地咕嘟起幾顆酸澀的泡泡。
他大概已經忘記見過她了。
這樣也好…這樣纔好。
宋晚梔輕輕做了個深呼吸,像是把心底那些酸泡泡吐出來。她重擡回眸,望向身前一兩米還在交涉的康婕幾人。
叫小井的店員正賠着笑:“外面實在沒地方了,商量商量,反正那空桌你們也用不上?”
“商量也不行,說好的事了,”之前起身的男生表情難看,“我們副主席和部長們都在呢,我要是答應了你們這邊,校學生會正式聚餐讓外人插一桌,這得算當着各部門面丟內聯部的人——回去部長不罵死我纔怪。”
店員還想說什麼。
“算了。不讓就不讓,我們換個地。”康婕有點不耐煩,回過身正巧對上門口的宋晚梔,她遲疑了下,“你……腳沒關係吧?”
宋晚梔醒神,微微搖頭:“幾步路,沒關係。”
“那——”
“學長!”棚子裡面突然跑過來一個女生,停到內聯部那個負責幹事身旁,“主席說聚餐而已,用不着趕人。”
內聯部男幹事不確定地問:“江副主席說的?”
“嗯。”
男幹事表情古怪地擡頭,目光在店員身後的四個女生身上一掠而過,最後停在爲首的康婕臉上。
一兩秒後,他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好吧,反正都是學妹,以後說不定也是我們學生會的人。你們過去坐吧。”男幹事笑容一展,熱情地把她們領過去了。
說是單獨一桌,但離着學生會那邊最近的一張桌連三十公分都不到。
宋晚梔和王意萱坐在一邊,王意萱在她坐下後迅速撇過腦袋來,小聲嘀咕:“這學長變起臉來也太快了吧?”
“……”
話聲剛落,才離開的男幹事又笑着湊回來了。
王意萱嚇了一跳,連忙繃回腰去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說過。
不過男幹事顯然沒聽到,將手裡的燒烤鐵盤往桌上一擱,不偏不倚就在康婕面前:“學妹們別客氣啊,這是我們點多了的——他們店今晚人多,上菜肯定慢,你們先吃着。”
康婕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接了:“謝謝學長。”
“哎這位學妹,”男幹事彎下腰問,“你跟我們江副主席認識嗎?”
康婕挑眉擡頭:“江肆學長?”
男幹事眼一亮:“果然認識啊。”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啊。”康婕笑着低頭翻菜單,“我是S大附中的,你們副主席的名號兩年前就傳過去了,那句‘S大和江肆,至少得上一……咳,全附中還有誰沒聽過的?”
“啊,你們不認識?”男幹事愣了下,似乎很意外,隨即又笑了,“沒事沒事,早晚會認識的。”
“?”
對方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去了。
但那幾桌仍時不時有人往這邊看,目光盡數是奔着康婕去的,還常傳回幾聲笑來。
康婕莫名其妙地扭回頭:“他是不是喝大了?”
“纔不是呢,”王意萱低頭,露出打趣曖昧的表情,“我知道他們爲什麼這個反應。”
“爲什麼?”
“學校論壇早就有個帖子,不知道哪位神通大牛扒出來了江肆高中時候所有前女友們的照片,”王意萱朝康婕眨眨眼,“全都是像康姐你一樣的超級大美女,人間富貴花。據說江肆自己都承認了,他就喜歡這一種類型!”
“所以?”
“很明顯呀,江肆看你面子上才讓我們進來拼桌的嘛。”
“……”
兩人聊得熱鬧,學生會那幾桌的聲音更躁動環繞。
背景音紛雜得像海潮,一浪高過一浪,洶涌地衝撞拍擊着。海里有葉小舟,在鋪天蓋地的海浪裡窒息地飄搖。
宋晚梔安靜地低着眼,望着菜單。
其實這不算什麼。真的。
畢竟他傳聞裡的前女友們她都親眼見過,在安喬中學的很多個角落。
喜歡上一個人以後世界會變得很小很小,好像無論你走到哪裡,都能聽到他的名字、看見他的身影。只是那些恣意又張揚的笑容,那些慵懶又散漫的注視,示威地挽着他胳膊的手,企盼地接近他下頜的脣,從來都不是她的。
她只是站在一個很遠的角落,藏在影子裡,一直難過又安靜地仰頭望着他罷了。
而說起難過,這點議論和玩笑更不算了。
宋晚梔見過江肆被別的女生親吻,那大概是某天傍晚安喬中學的操場,她一個人坐在空蕩的看臺上。臺後他倚着斑駁的紅牆,咬着煙側迎着很淡漠地笑了下,陽光碎在他眼角,揉成不屑還是別的什麼。他拿下煙朝那個女生勾了勾手,女生拋下了矜持就吻上去。
於是單詞書成了一片空白,白不過女孩蒼弱攥緊的手指尖。
她竭力扭過視線,沒去看最後一眼。
那其實也沒什麼,很正常的,宋晚梔知道,大概沒多少女生能承住江肆那樣的蠱惑。所以他從不主動,更不需要,就算安喬裡被玩笑作“渣得明明白白”的三不原則一直流傳着,也永遠有飛蛾撲火。
她也是飛蛾。
只是隔着不可逾越的透明玻璃停在雪地裡,望着窗內明亮的火。她心裡太冷了,她多渴望那一瞬的滾燙和灼熱,哪怕被燒成灰燼,可她的理智卻又知道,不是每一隻飛蛾都有那樣不顧一切的自由和資格。
至少她沒有的。她的自尊不允許她重蹈盧雅的覆轍。
“…晚梔?晚梔??”
提了一截的聲量讓宋晚梔驀地回神,側眸望去。
“你手機響,響了。”王意萱愣了下。
近在咫尺,女孩勾翹的眼角微微泛起一點薄紅,淺茶色的眸子像釉上層水色,潮溼乾淨。
宋晚梔慢慢回神,察覺地拿起震動的手機:“抱歉,我…出去接一下。”
“哦,哦好的。你去吧。”
等那個背影消失在棚子外,王意萱才呆呆地轉回來,問:“你們有沒有覺得,晚梔的眼睛好好看哦。”
“花癡。”康婕笑話。
王意萱臉一紅:“真的!之前她戴眼鏡我都沒注意,近距離看特別好看!就,就網上說那種,又純又欲的感覺!”
“你別是彎的吧?”
“哎呀康姐你又開我玩笑!”
“……”
這通電話是盧雅打來的。
宋晚梔沒什麼朋友,盧雅和那個人離婚以後她就連親人也沒多少了。手機通訊錄裡存着的號碼不過那麼幾個,會聯繫她的也只有母親。
燒烤園裡吵鬧得厲害,宋晚梔捂着話筒都聽不清,只好沿原路出去,到園子外面的街邊。
順着矮牆下又走了幾十米,宋晚梔拐進一旁岔出去的巷子裡,身旁終於安靜下來。她停到牆前,腳邊樹影像海浪似的輕輕搖動,夜色混着月色,倦懶地臥在樹頂。
“梔梔,你是在學校外面嗎?”盧雅聽她這邊靜了,主動問。
“嗯,今晚有室友聚餐。”
“室友?嗯,這樣好,這樣纔好,以前我就覺得你該多交幾個朋友的,外向一點……”盧雅絮叨過交友論那一套,纔想起正事來,“梔梔,你昨天是不是跟我撒謊了?”
宋晚梔怔了下。
想起騙母親說已經去找過江肆的事,她一時心虛,默然幾秒才輕聲問:“什麼謊?”
“宋昱傑傍晚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昨天公司臨時有事,沒能過去和你見面。”盧雅輕輕嘆氣,“你怎麼卻和我說,你們聊得很好呢?”
宋晚梔沒答,只微微蹙眉:“他爲什麼給你打電話?”
盧雅一默。
宋晚梔把手機攥緊了些:“我們說好,他不可以再聯繫你,就算聯繫了你也不要理的。”
“這,這不是你剛到大學嗎?”盧雅遲疑,“他想給你送些日用品,問我方不方便去你學校裡——”
“不方便。”
宋晚梔的聲音輕柔,卻斬釘截鐵,毫無餘地。
她鮮少會打斷別人說話,對盧雅就更是。盧雅訕訕片刻,又嘆了口氣:“梔梔你不要生氣,你不想他去我會跟他說的,叫他不要去打擾你。”
“是不要打擾我們。”宋晚梔輕聲糾正。她像是被落下來的影子壓得微微低了頭,長髮垂過她肩頸,藏起她蒼白清秀的眉目。緩了半晌,她才終於找回情緒平靜的聲音,“既然從前沒有負過責,以後也就不要負了。”
“他就是想彌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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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沒辦法彌補,過去就是過去了。”宋晚梔安靜說着,“我成年前的最後兩個月,領撫養金還是會按他說的方式。兩個月之後不要再見面或聯繫,這是我對他的唯一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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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過後,盧雅嘆聲:“好,媽媽聽你的。”
“……”
手機屏幕熄下後,宋晚梔又在夜色裡站了很長時間。
她仰頭看着枝葉縫隙間漏出的細碎星子,像夜空戳破的空洞,雲很低很低,彷彿隨時都要傾壓下來。
她記得宋昱傑很多年前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那晚鏡子裡五六歲的小孩哭得嗓子都啞了,最喜歡的那條裙子也磕破了,血跡像梅花一樣開在裙襬,而那個男人提着行李箱的背影在夜色裡越走越遠。
他沒回過一次頭。
那就別再回頭。
十幾年後中途悔過,作一副父女情深的姿態,只會叫人發笑罷了。
宋晚梔這樣想着,卻笑不出來。
她只覺得今晚格外地累,像是被抽乾淨了力氣。她迫着自己一點點收拾情緒,沿着牆根繞出拐角,在昏黑裡慢慢走近那片熱熱鬧鬧的煙火人間。
不過沒走出去很遠,宋晚梔就又停下來。
十幾米外的牆根前,一點猩紅在夜色裡明滅。微光勾勒出一隻夾着煙的手,骨節分明而修長,每一根折起的弧線都透着凌厲的美感。
手如其人。
憑一隻手就能認出一個人,這種“特異功能”宋晚梔自己都覺着奇異。
但她不敢出聲,就安安靜靜站着,安安靜靜看。還好月色很暗,又有路旁的樹影和晚夏的夜風藏着她,那人應該沒有察覺她的存在。
香菸燃盡。
那人將菸蒂扔進垃圾桶中間的香菸區,轉身折回。
只是剛近路燈下,他就被人攔住了。
“江肆!”
一個高挑漂亮的女生喊着那人名字,跑進宋晚梔眼簾。
正往前走的宋晚梔已然離得很近,沒提防這一幕,慌張之下,她本能轉身躲到旁邊的樹後。
回過神她心底生出點微惱。
那兩人在明,她在暗,他們本來就看不到她。況且她又沒做什麼,那兩人都未必認識她,更不需要躲。像做賊似的。
可躲都躲了。
宋晚梔在心底嘆氣,遲疑着是等還是走。
七八米外。
“江大主席不急着回去吧?”女生笑容晏晏地揹着手翹着肩,“我想和你聊幾句哎。”
江肆剛抽過煙,心情還算不錯,懶懶靠回牆邊:“什麼事,說吧。”
“今晚在棚裡拼桌的那幾個女孩,好像是今年的新生,”女生眨眨眼,“你認識她們?”
江肆低垂着眼皮,隨意撥弄手裡的銀製火機:“不認識。”
“咔,噠。咔,噠……”
打火機的金屬蓋帽甩得一開一合,扣着不緊不慢的節奏,在夜色裡格外清脆。
而江肆的視線也一直沒擡起過。
路燈下女生的臉色有點不太好看,不過仍是笑的:“你竟然不認識?那好冤枉哦,棚子裡的學弟學妹們這時候應該都在討論,你是不是跟裡面那個女孩在一起了呢。”
“哪個。”江肆沒擡頭,似隨口問。
“啊?”女生一愣,“當然是穿黑色緊身上衣、波浪卷長髮的那個。”
“……”
江肆未置可否,仍是有一下沒一下地甩着火機。
片刻的沉默裡,女生的表情卻微微變了:“你,你不是隻喜歡這一種類型嘛,難道這次不是因爲那個——”
“咔。”
銀製火機的蓋帽彈開,這次遲了幾秒,才緩聲合上。
半垂着眸的江肆眼皮輕挑起來,看了身前女生幾秒,他嗤地笑了:“是那個又怎麼樣,”他從牆前直起身,嗓音被煙灼得低啞慵懶,“我喜不喜歡,用得着你們操心?”
女生神色一慌,連忙伸手拉住要離開的那人:“江肆,我不是那個意思!”
“鬆開。”江肆止身,語氣仍散漫如常。
“……”
須臾寂靜。
宋晚梔心想兩人是不是走了。她從樹後輕探出身,就見不遠處的女生不但沒鬆手,反而是眼睛一閉,已經踮腳就要吻上江肆的脣。
牆前,江肆懶洋洋地側了下臉,避開了。
與之同時。
街邊一輛車駛過,熾白的車燈將幾米外樹後纖細的影兒轉過半圓,投到他身側,然後被昏暗的夜色一口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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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肆撥着打火機的手驀地一停。
幾秒後,他略微挑眉,望向不遠處的那棵樹後。
“我不懂,”直到身前哭腔的女聲勾回他的注意力,“既然以前她們可以,爲什麼我不行?我不就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嗎?”
“……”
江肆落回眼。
那雙點了墨似的眸子依舊漆黑平靜,抑着一絲淡淡不耐:“兔子不吃窩邊草。其實我喜歡男的。”
女生愣住,帶着淚花的臉仰起來看他。
江肆低頭,動作疏懶卻冷漠地拽開她的手,而後他擡眸,那張清雋面孔上勾起個薄涼的笑:“理由你隨便選,我無所謂。”
“…江肆!你太混蛋了!!”
死寂幾秒,女生哭着跑開。
“……”
夜色終於安靜下來。
宋晚梔按着胸口,臉色發白,屏息倚在樹後。
那一秒裡車燈掠過,她猝不及防,彷彿在光影交割間對上了他漆黑的眼。
但又好像是錯覺。
應該是錯覺吧。
就算不是,那人應該也習慣被注視了。
宋晚梔這樣安慰着自己,但還是小心躲起來。
直到聽見江肆走了,她才鬆開壓在心口嚇得發僵的手指,悄然從樹後探身。
方纔的牆下確實已經沒人。
宋晚梔長鬆了口氣,她從樹後走出,挪着發澀的腳步,慢慢順着原路折返。
康婕她們大概等好久了。
第一次聚餐就這樣遲到,實在不應該……
宋晚梔轉過拐角,準備踏進燒烤園的院內,但卻突然停身,險險收住——
只差毫釐,她就會撞進牆後那人懷裡了。
“對不——起……”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懶懶疊着的長腿。
讓宋晚梔還沒擡頭就滯在原地。
“噠!”
近在咫尺,銀製火機的蓋帽甩上。
宋晚梔被勾回神,眼神驚慌地仰起——
拐角後的牆前,那人低着漆黑的眼,懶洋洋地放下火機,側身睨了過來。
“聽牆角是很不好的習慣,”江肆笑了,那雙勾翹的眼尾微微耷下,像深情又放浪,“家長沒告訴過你嗎,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