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淅淅瀝瀝的樹下, 宋晚梔披着江肆的外套,低頭走着。
矗立的路燈伸着長長的脖子,把校園主幹路旁積着的小水潭照得亮晶晶的,像大塊深色的琥珀一樣折着光和倒影。
江肆和宋晚梔的身影在上面斜斜掠過。
一滴濺起的水珠揉開波紋, 蕩散了兩人並肩的影兒。
“男寢和女寢離着很遠, ”宋晚梔低着頭說, “你不用送我的。”
江肆插着褲袋走在她身側, 配合着她步伐更懶洋洋又散漫的:“凌晨兩點多了, 沒人看得到。”
宋晚梔反應了會兒, 微微蹙眉回頭看他:“我不是怕別人看到。”
“哦?”江肆沒什麼誠意地支起眼, 側撩過來。
這人那雙桃花眼生得最犯規,眼窩深眸色也深, 於是望人時就算漫不經心地半垂着眼瞼, 也總像深情似的。
宋晚梔和他對視一兩秒,就躲開去。
江肆輕嘖了聲:“還說不是。”
宋晚梔微微抿咬了下脣。
她在他那兒的“撒謊精”印象大概是洗不掉了,真正的原因又不能說出口, 再掙扎也沒用。
十幾分鍾後。
江肆把人送到了女寢樓旁。
宋晚梔脫下外套遞給他, 安安靜靜道了謝告了別。
不過在她轉身前,卻被那人叫住了。
“宋梔子。”
“……”
宋晚梔糾正不過來他, 只好聽任地轉身。
江肆站在樓旁的陰影裡,半低着眼,語氣是散漫如常,神色卻看不分明:“你之前在圖書館說的。”
“嗯?”
“你說你也喜歡一個人, ”江肆頓了下,語氣鬆散得漫不經心, “誰啊。”
“!”
地上女孩嬌小的影兒一下子就滯住了。
“你不認識,”她幾乎是下意識就說出口, 聲音卻輕出心虛,“和你也沒,沒關係。”
“——”
江肆望着旁處的眼神一定,停了兩秒,他慢慢拉回來,盯住路燈下單薄纖細的女孩。
眸子裡比夜色還黢黑。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眼神嚇着了,女孩走路走得泛粉的臉頰一點點蒼白下去。
但她很堅持又很固執地繃着,和他對視。
江肆不知道這在心理學上恰恰是極度心虛的表現——說謊人會通過一眼不眨的對視來觀察對方是否有被自己矇蔽過去。
事實上他也無暇顧及,只覺着壓不住的躁意從心底攀上來,誘使他想做什麼。
僵持數秒。
宋晚梔緊張地看着江肆低斂下眼瞼,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啓開盒蓋時他嗓音低低地笑了聲,慢條斯理重複一遍:“和我沒關係?”
宋晚梔低聲:“這畢竟是我的私事。”
“你跟家裡好像不是這麼說的。”
“?”
宋晚梔一怔,擡眼。
只見江肆已經咬上煙,桃花眼瀲灩着散漫的笑,朝她迫近:“不是說我很照顧你,很善良很體貼,溫柔大方,樂於助人……”
江肆聲調刻意拖得緩慢,每多說一個詞,宋晚梔臉頰上的嫣色就多抹一筆。
直到最後他停在她身前,低頭睨着,女孩面上的紅已經快要漫染到細白的頸和耳垂上去。
江肆眸色也抹深一層。
笑卻依舊不正經着:“難爲你這麼討厭疏遠我,還要想出這些詞來誇我?”
宋晚梔腦海空白,只覺得舌尖都發僵:“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人略微俯身,薄脣微張:“你猜。”香菸隨着他輕抿的話音,煙尾微微起落,配合他長睫間低睨着她的眼,更像極了某種挑逗或蠱惑。
“……”
宋晚梔承不住,低頭輕別開臉。
被女孩尖尖的下頜露出,細白的頸還是被豔麗的紅侵染上了。
江肆眼神晦深,他用力咬了下菸頭,直回身。
“小朋友都像你這麼不禁逗麼。”他啞聲笑着退開,“我可什麼都沒做,別回家告我狀。”
宋晚梔不看他:“…我不會。”
“還有,我奶奶要請你吃飯。大概下月的某個週末吧。”
“?”宋晚梔驚回眸。
卻見那人已經轉身走了,只剩低啞懶散的嗓音乘着夜色掠回:“你自己惹的禍,自己收拾。等我消息。”
“……”
宋晚梔咬了咬脣,眼神一時複雜。
直站到那道身影拐去樓後,消失不見了,她才低垂下眼,轉身走向寢室樓門。
·
九月底到十月中,大概是宋晚梔開學以來最忙的一段時間了,但也算碩果頗豐。
首先是四輪面試後,她有驚無險地拿到了校學生會宣傳部準幹事的名額,一個月的考察期後即可轉正;其次是通過了無人中心十月裡的考覈,她和自動化系另一名大一男生一起破格錄入;最後是經歷了校勤工部兩輪面試和一輪試教,她終於獲得了一份中學生家教的薪酬不菲的週末兼職工作。
三點達成,這學期的德育成績和生活費都就有了基本保障,宋晚梔看P市漸入初秋的蕭索都覺着明媚許多。
“怎麼又搞兼職,會不會耽誤學業?”盧雅聽了她的“好消息”,自然免不了一通唸叨,“媽媽聽說S大競爭很厲害的,你兩頭兼顧,別再把身體搞垮了,要是沒錢就跟媽媽講,我一個人,又是在家裡吃住,不花什麼錢……”
宋晚梔走在清晨的樹葉子底下,擡頭就能窺見斑駁光陰漏下枝梢,她也彎着眉眼脣角:“不會的,媽,您別擔心了。”
“你說得輕巧,我怎麼不擔心啊,你看看前幾天,晚上幾點給你發消息你還在學習呢。”
“大一課業我暑假預習很多了,那時候只是在準備無人中心的考覈,”宋晚梔吹走飄到眼前的絨毛,溫軟地笑,“現在已經通過了,之後會輕鬆很多的。”
“那今天週六,還起這麼早,上午有事嗎?”
“今天……”
宋晚梔眼底的笑輕一恍惚。
落眼的時候她掃過前方長長的主幹道,錯覺地瞥見了某個熟悉的身影似的——這種錯覺她經歷過太多遍,早也習慣了。
“梔梔?”電話裡響起盧雅疑惑的喚聲。
宋晚梔垂下眸子,望着地上褪了青綠的落葉:“是外婆家旁邊那家的奶奶,她讓我今天上午過去,然後中午在那邊吃飯。”
“噢,江家奶奶啊,那個老太太人很好的,上次我打電話謝謝她孫子照顧你,她又善談又慈祥,和我聊了很久呢。不過她家住哪裡啊,你自己過去嗎?”
宋晚梔停頓了下,輕聲:“江肆和我一起。”
“什麼江肆,你得叫他哥哥,他八月份生日,比你大兩三歲呢。”盧雅連忙糾正,隨即喜悅道,“有他送你我就放心了。媽媽找人打聽過,你那個江叔叔生意做得可大了,不過你在你江肆哥哥面前也不用太拘謹,咱也不攀他什麼,就是有個照應……”
盧雅嘮叨起來總是漫長,宋晚梔卻聽得笑了。
她知道盧雅是個不喜歡寂寞冷清的,她高三那時候,盧雅就總耐不住要在晚自習後去接她。很安靜的夜裡母女兩人走着回家,宋晚梔只說一兩句白日裡學校的事,開個話頭,盧雅就能聊上一路都不帶累的。鄰居總是笑着說,只聽性子,還不知道你們母女倆誰長誰幼呢。
而今家裡就留盧雅一個人,難免通一通電話她就止不住話匣。
因此宋晚梔從不打斷盧雅的絮叨,就安靜又認真地聽着,慢慢走在林蔭道上。
她並沒注意,之前被她當作“錯覺”的兩道身影正由遠及近,朝她這邊走來。
“肆爺您這襯衫釦子能不能往上系一系,大清早的發什麼騷?”元浩陰陽怪氣地歪着頭,看旁邊低頭那個,“路過好幾個小姑娘可都給你把鎖骨看乾淨了啊?瞧你給人蠱的,到現在還在後邊兒直回頭。”
“要不你拿木乃伊白布給我纏起來?”江肆懶得理他,耷着眼打了個呵欠。
“哎,是個好主意。”元浩玩笑接了。
“。”
江肆沒說話,嘲諷地一扯脣角。
元浩見江肆這副困得話都懶得說的模樣,不由嘶氣:“不是我說啊肆爺,你——”
“你乾脆叫我爺爺吧。”
“行行行,肆哥,江大主席,江肆學長,行了吧?”元浩嫌棄,“你快去醫院查查吧,大清早剛起來打了場籃球,下來還困成這樣,你是不是腎不好?”
“你腎好,”江肆耷着眼揉着頸,“你熬到三點試試。”
“三點?那你還今早六點就起來了?”元浩驚恐地看他,“您這智商爲祖國科研事業獻身理所應當,但英年早逝可就是科研事業的損失了。”
“少咒我。”
“不是,那你起這麼早幹嘛?”
“今天要回去看家裡那位祖宗。”
“嗯?不都月底回嗎?”
“這次特殊。”
“怎麼個特殊法??”
“猜。”
“……”
元浩熟知這人德性,耳聽着這位語調越來越懶,語句越來越短,就知道在這兒是套不出什麼實話了,他乾脆放棄。
在又一次被漂亮的小學妹成羣盯着過去但還完全無視了他這個大活人的存在之後,元浩氣憤地扭頭問:“江大主席,你上個月說要找女朋友那事兒,還做不做數啊?”
江肆眼皮撩了撩,難得有點表情:“問這個幹什麼。”
“就是看不慣你這麼禍害S大,不對,禍害P市的小學妹們——上週F大校辯論隊那個學妹都跨校告白了!”元浩義憤填膺,“你一日不談戀愛,我們廣大有女朋友沒女朋友的男同胞們就一日不放心。”
江肆淡淡一嗤:“你確定我談了戀愛,你們就能放心了?”
“當然——”
元浩的話聲戛然而止。
幾秒後他的理智就痛苦又絕望地告訴他,並不能。
元浩正準備加重語氣再次表達一下對這人的控訴與譴責,就見江肆忽然停住了。
沒任何徵兆的,連視線都一動不動地定格在某個方向。
元浩扭頭看過去,然後見到樹影下一個熟悉的少女走來。
入了秋,女孩最常見的純白長裙換成一條灰色闊腿長褲,身上則是件寬鬆的淺粉麻花紋毛衣,襯一段白色細邊小圓領,尾擺稍長,微微蓋過腰臀。相應的袖子也長一些,於是託拿着手機的纖細手指只能從袖口探出,素白手掌被藏在袖中。
烏色長髮輕撩着繞過她手指,還有一綹輕垂下來,微微打卷地勾在她雪白的下頜前。
最重要是他們第一次見那個總是安靜無聲的女孩像此刻這樣——
明眸皓齒,巧笑嫣然。
元浩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就想扭頭攔江肆。
可惜已經晚了。
對着完全沒有察覺他們的宋晚梔盯了幾秒,江肆眼底那點睏意早就散得乾淨,他插兜側身,徑直從原本的路線走到低着眼眸入神笑着的女孩前面。
然後他面朝她,停住。
宋晚梔半垂着視線,走得很慢,但仍是看着路的。
所以視野裡的長腿被她發覺,她習慣性地就往旁邊挪步,準備繞開。
原本也該順利路過——
直到在她即將走過那雙停着的長腿前,那人毫無徵兆地橫跨半步,直接攔在她身前。
由於腿上的緣故,宋晚梔平衡力不及常人,她的慣性根本來不及收住,就砰地一下撞進那人懷裡。
“!”宋晚梔懵了,揉着額角後退又擡頭,“對不起……”
話聲消止。
面前站着的清瘦挺拔的某人再熟悉不過,但又好像有點不同。
他似乎是剛運動完,額角微汗,外套就鬆鬆垮垮地掛在胳膊彎的位置,要掉不掉的,低落着眼的模樣更是撩人極了。
宋晚梔被他看得失神。
而那種熟悉的菸草香混着薄荷的氣息,到此刻才突然俘獲她的嗅覺感官。
“梔梔?你怎麼了?”電話裡盧雅驚問。
“我這邊有點事,”宋晚梔慌亂回神,躲開江肆漆黑的眼,“我們晚上再聊,好嗎?”
“哦哦,好。”
通話結束,宋晚梔不安地攥着手機,垂下胳膊來:“你怎麼在這兒。”
“這是S大,我是學生,我在這需要理由麼。”江肆沒波瀾地說完,黑眸一低,落到女孩垂着胳膊就完全連手指也藏住了的淺粉線衣袖口,“誰的電話?”
“是我——”
宋晚梔擡眼間下意識要答,只是視線勾起的中途,她對上江肆身後表情古怪的元浩。
她這才反應過來,兩人問答已經越過了普通學長學妹的線。
這一兩秒間,江肆似乎明白了什麼。
薄脣微微一勾,他輕俯身落下個嘲弄的笑:“哦,你喜歡的那個人?”
“…!”
宋晚梔驀地醒神,眸子焦點驚慌地回到近處。
“哎這不是我們部新干事嗎?”元浩注意到路過的學生已經有開始議論着回頭的了,他連忙打着哈哈上前。
宋晚梔朝他點頭問好:“元部長。”
“哎。”
江肆輕眯起眼,漆黑眸子一瞬不瞬地俯着她。
那眼神存在感太強,元浩都繃不住笑,乾咳着插話:“這,這纔多長時間不見,宋學妹跟我們江副主席好像熟悉很多了啊?”
宋晚梔遲疑了下:“江肆…學長,在無人中心的課題理論上對我們很照顧……”
“忘了說。”
江肆突然出聲,懶洋洋地打斷了她。
宋晚梔意外地停下。
江肆突然擡手,手腕搭到她肩上,然後勾着她薄肩,直接把人側轉進他自己懷裡。
宋晚梔被轉得一懵,正對上更懵的元浩。
而江肆一笑,嗓音低啞又騷氣的:“元部長,給你重新介紹一下——宋梔子,我異父異母的親妹妹。”
“……”元浩,“??”
江肆本來也沒想搭理元浩,說完他就低下眸望向身前還懵着的女孩。
“別喊學長了,”江肆懶散地笑,“一步到位,叫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