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夢》
——莎士比亞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如何能將你比作夏日呢?)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遠比它溫柔, 也比它可愛。)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ing buds of Ma。
(狂風搖曳過五月的花蕾。)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夏日的足跡匆匆離開。)
……
高中篇:仲夏夜之夢(Ⅰ)
“宋晚梔……”
“宋晚梔……”
“宋晚梔!”
啪。
書本被輕顫的手腕碰下桌,摔到地面上。
窗旁的女孩怔怔地從疊着的胳膊上趴起身,迎面是教室長窗,將近傍晚, 天空絢爛, 樹梢勾着的陽光璀璨, 在她的虹膜上掠起陸離的長影。
宋晚梔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你是不是昨晚學習太晚了, 半下午就睡着了?”叫醒她的同學就站在她桌前的空地上, 把手裡的卷子放到她面前那摞上, “入學兩次測試你都是咱們班前三, 也不用那麼用功吧?”
男生枕着她的書,往下俯身。
宋晚梔微微皺眉。
她擡手摸起旁邊的黑框眼鏡, 展開, 戴上,然後才抱着那摞卷子起身。
“哎,你怎麼不理人啊學習委員?”男生伸手就要拉她。
“——”
女孩忽然側身, 堪堪避過。
鏡框下茶色眼瞳勾起驚惱的冷色, 她直直凝向那個擾了她清夢的男生。
“哎哎,你這樣看我幹嗎, 我又沒別的意思,”男生訕訕地收回手,撓頭,“我就是想問問你, 待會兒自習時間可以去校圖書館,你去嗎?去的話帶我一個唄。”
剛睡醒的女孩音色溫軟, 平素裡的疏離尚未將她聲線藏裹,像夏日的風吹過花葉的隙:“不去。”
女孩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抱着卷子,轉身走出教室。
那略微跛足的滯澀身影讓男生的表情微妙了下。
“你幹嗎啊兄弟?”另一個人路過,撞他肩膀,“招惹學委幹什麼,她可是老師們的手心寶貝,等她回頭告一狀,小心老劉弄死你。”
“你覺不覺得,宋晚梔眼睛長得很漂亮?”
“眼睛?她不是近視眼嗎?那麼醜的大黑框,我奶奶都不戴,”過來的人迷惑了沒幾秒,奸笑,“不是吧,你看上一個小瘸子??哎大傢伙!張子明他看上了咱們班的小瘸——”
“孫子!閉嘴!!”
追逐嬉笑的動靜從教室前門一路掠到後門。
宋晚梔抱着要交的班裡卷子,安靜地垂着眼,從那些嘈雜的人聲和熱鬧旁路過。長裙在校服的尾擺下被路過走廊的夏風托起,半點聲色未染。
將卷子送到班主任辦公室後,例行聽了老師們的那套關慰,宋晚梔只安靜地點頭或者應是,沒有其他迴應。所以很快,老劉在囑咐了她一句“期中努力爭取年級前三”後,就放她離開了。
宋晚梔回教室裡,拿起英語單詞書和她的速記本,朝外走去。
這個週末是小休,週六週日自習,下午最後一節大課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但在教室或者圖書室裡就需要保持安靜。
宋晚梔的英語底子不好,也是所有科目裡唯一相對拖累她成績的,來了安喬以後她就開始惡補,英語單詞是基礎,她習慣輕聲背誦,不便在教室或者圖書室內。這種時候,她通常是去安喬中學的池塘旁的花壇邊,那裡是學校少數可以出聲背誦又相對安靜的角落。
別人去圖書室都要報備,但自習時間宋晚梔去哪裡老劉也從不管她,這就是同學們最嫉妒的好學生特權。
沿着樓梯下來,宋晚梔剛轉進一樓大堂。
“哎呀抱歉!”兩個女生匆匆從旁邊走廊裡跑過她身旁,其中一個差點撞到她。
宋晚梔略微停下,點頭。
兩個女生沒顧得多說,一個拉上另一個:“校草真在花壇那邊?”
“對啊,好幾個女生在花壇後邊貓着,偷拍的照片都發羣裡了,好像是在和裴校花約會呢吧,噫,藏那種角落還不知道要幹什麼呢?走走,快點,再不過去估計就看不到了。”
“……”
長裙滯澀地停下。
藏在黑框眼鏡後,茶色眼瞳輕慌掠起。
她當然知道她們說的校草是誰。
江…肆。
宋晚梔低下頭,手裡抱着的,最上面的單詞速記本被風吹開了幾頁。
在她無意識走神或發呆的時候,那些本頁的邊緣或角落就會被筆尖描摹,然後藏起小小的凌亂如少女心事一般的字母。
JS,JS,JS。
滿滿都是同一個人的名字。
宋晚梔的瞳孔輕縮。
即便除了她自己沒人看到,但在這一秒她望着那些字母,還是有種被剝光了心事公之於衆的羞恥與難過。她喜歡的是別人的男朋友,是別的女生可以親密挽着或親吻的人——即便她的喜歡早在她們所有人之前——但他不屬於她而屬於別人,這是她不能否認的事實。
她覺得自己這樣的心思卑劣,可又不忍把它撕碎。
它只能被深埋。
宋晚梔慢慢合上單詞本,她輕吸了口氣,平復胸口裡的艱澀和刺痛。
女孩轉身,朝與她原本要去的花壇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喬中學的操場依據主席臺劃分兩片。
一片在看臺之上,被高牆拱起,是一大片籃球場,傍晚下課或者體育課的時候,男生們常在這邊打籃球。而另一片在看臺下,高牆前,是塑膠跑道和被環繞的足球場。
週六的自習課時間,這邊操場上多是沒什麼人的。
宋晚梔走進操場正門,一個人穿過空曠的露天籃球場,然後下到更空蕩的看臺上。她選了一個臨近邊緣的角落,這樣即便傍晚有人,她也不容易被打擾。
“separate,s-e-p-a-r-a-t-e;形容詞,單獨的,分開的;及物動詞,分開……”
“separate,s-e-p-e,不對,s-e-p-a,r,r-e?…啊,ra……”
女孩低落微惱的聲音藏進晚風。
它被吹拂上高臺,掠過盛夏裡寬大的楊樹葉子,落進樹蔭裡,最後飄停在身影清挺的少年白襯衫彎折的領上。
半闔着的桃花眼下,它輕拎起那人薄薄的脣角。
“這熱死人的天,竟然有人跑操場上背單詞,”沈鵬宇驚得想探頭,“校長就該給這學生頒個‘感動安喬’獎。”
“噓。”樹下,江肆懶撩起眼,“別吵。”
“好好。”
沈胖做雙手投降狀,退回去,沒再瞧那個在看臺後面的人。
他退回江肆面前,自覺地把聲音放輕:“裴校花一會兒可就找過來了,那急得,攔都攔不下。怎麼着,你真要跟她分手啊?”
江肆聽着那若有若無的單詞聲,敷衍地嗯了聲。
“爲什麼啊?裴校花這長得漂亮,身材好,還熱情——”沈鵬宇的話聲戛然而止。他瞪着江肆,恍然大悟,忍着笑問,“難道就是,太熱情了?”
“……”
低着頭的江肆散漫地瞥起一眼,又耷着眼皮把拎出煙盒的長煙銜進薄脣間,懶散抵上。
他半要着隨時要掉的煙,垂手去摸火機。
沈鵬宇瞬間知悉某人肉眼可見的不爽。
“噗,”沈胖堵住笑,憋得艱難,“咳,行,那待會我讓他們把裴校花放進來,後面追着的給你攔住,你們倆聊清楚。”
江肆叼着煙,沒擡眼,懶懶應了聲。
沈鵬宇剛準備走,又撓了撓頭指向盲區裡的看臺下:“那個‘感動安喬’好學生,要讓他們給你清走嗎?”
啪。
幽藍火舌跳出火機。
江肆抵着香菸的指腹輕停了下。
一兩秒後,他隔着薄起的煙霧揚起凌厲的下頜線,桃花眼眼尾漫不經心地展開。那人黑眸斜睨着藏在陰翳裡的看臺,輕哼了聲笑:“別欺負小朋友。”
“我哪有欺負——”沈鵬宇噎住,不服氣,“怎麼就小朋友了,這麼用功,肯定高三的!”
江肆懶叼着煙,似笑非笑轉回來:“這麼用功了,高一的單詞還背不熟,會是高三的?”
沈鵬宇:“……”
涉及思維邏輯方面的問題他就不該和江肆爭。
晚風徐飛,夕陽搖搖欲墜。
宋晚梔終於把這周的單詞任務背完,還差鞏固一遍。只是夕陽的光已經落過看臺,垂攏在她身邊,本子上被光晃得模糊,她要拿手指遮着才行。
而就在此時,她忽聽見安靜操場上兀然響起的女聲。
“江肆!”
“——”
那個名字驚得宋晚梔一抖,差些把單詞本掉到看臺下去。
她本能地向側後回過頭。
就在看臺後,不遠處的高牆下。
那道修長清挺的身影倚着斑駁的紅牆,他薄咬着煙,側迎着站在他面前那個背對宋晚梔的女生,像是在出神一樣。然後夕陽迤邐裡,那人似乎很鬆散淡漠地笑了,他擡手拿下煙,猩紅一點混淆在光暈和冷白漂亮的指節間,輕拂開繚繞的青霧。
像是朝身前的女孩勾了勾手,他眼尾挑着散漫又蠱人的笑。
宋晚梔呼吸一屏。
然後視線裡背對她的女生撲上前,朝那人就吻上去。
“——”
宋晚梔猛地回過身,不敢去看最後一幕。
她扭回來,竭力低下頭。眼皮底下的單詞書瞬間模糊成了一片空白,白不過女孩蒼弱攥緊的指尖。
僵澀數秒,宋晚梔狼狽地俯身從揹包裡拿出耳機,顫着指尖塞進耳朵裡。
冷漠而毫無情緒的女聲英語聽力隔斷了外界的一切聲音,她緊緊合上顫慄的眼睫,任夕陽將她面前世界灼得殘紅一片。
不知道過去多久。
聽力播放自動停下,除了耳機的細微嗡鳴的電流聲外,只剩下傍晚穿過操場的風,還有隱約身後高臺上的籃球落地與腳步奔跑。
人間安靜又吵鬧。
宋晚梔摘下耳機,慢慢俯身收拾書包。
她想自己今天的單詞鞏固還沒有完成,等到晚自習下課,回家以後,要多拿出半個小時的時間再複習背誦幾遍才行。
宋晚梔一邊想着,一邊背起書包,從看臺上起身。
她回過頭的時候,視線不聽話地還是向那個高牆下的角落望去。並不意外的,那裡已經空空蕩蕩,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可那灼痛了她眼睛的一幕,又好像幻覺似的隨時都能回溯到她面前。
宋晚梔不敢再去看,也不敢再去想,她蒼白着臉慌亂地挪開目光,就攥緊揹包帶走到看臺樓梯旁。順着低矮的石階,女孩輕拎起白色的長裙尾擺,挪動澀疼的腳踝,她一節一節臺階慢慢向上。
在最後一節臺階前,她鬆開長裙,踏上籃球場的平臺。
白色裙襬像花瓣垂落。
“砰。”
一顆籃球砸上籃筐,然後彈開,起落起落地朝她撲過來。
宋晚梔聽見聲音才擡眼,她停下,不敢貿然向前,免得躲閃不及被砸到。
那顆球最後滾到她面前,停在一兩米外。
更遠幾步,還沒下課的空曠籃球場上,聚集的少年們在風裡笑:“肆哥!你今天這是什麼跳崖水平,連這球都投不進?”
“失手了。”
“啊哈哈,誰掉誰撿,規矩不許破,沈胖你別動,難得看江肆撿一回球!”
“——”
剛要繞過那顆籃球的宋晚梔腳步驀地一停,她下意識擡頭,然後就迎着夕陽撞進一雙漆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裡。
站在籃球場邊的少年垂着汗溼的黑髮,白襯衫被扯開幾顆釦子,白皙的鎖骨和修長脖頸隱約在衫下,薄袖也挽起到手肘,露出透着凌厲美感的線條。
他同那些男生一起站着,笑也散漫,眼角眉梢恣肆張揚。
宋晚梔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幕。
她眼皮像被夕陽灼得一疼,慌亂垂下,她低頭就要避過他的視線和籃球。
“咻。”
一聲輕銳懶散的口哨。
宋晚梔僵了下,那邊男生們也意外,紛紛奇怪地扭頭看向江肆。
江肆卻獨望着場外:“那個,穿白裙的小朋友,”他漆黑眼眸沾着未褪的笑,掠過半場瀲灩迤邐的夕陽,懶懶睨住她的身影,“籃球幫我撿過來,行麼。”
衆人看着,摸不着頭腦地交流目光。
站在江肆旁邊的沈鵬宇尤其意外,不解地過來,低聲:“肆哥,你不爽裴校花親你那下,也別拿人家小姑娘撒火啊。還是我幫你撿吧。”
“…站着。”
江肆懶洋洋截斷話聲,尾音卻沉。
只停留了一兩秒,他就將視線又旋迴那個穿着長長的白裙子的女孩身旁。
這種乖小朋友,會被他嚇跑麼。
江肆正想着,就見女孩慢慢蹲下身,抱起那顆籃球,然後她安靜地低垂着眼,長裙在晚風裡滯澀地拂動,像被弄壞掉的漂亮木偶。
江肆眼皮驀地一跳,脣角淺勾着的笑也停了一停。
“臥槽,瘸子——”不知道誰低呼了聲。
“?”
江肆眼神一冷,回眸睖過去。
那個脫口的男生尷尬地咧了咧嘴,扭開臉。其他人明顯也想說只是晚了沒來得及出口的話聲,全都在那一眼冷淡的掃視下嚥了回去。
江肆回身,長腿擡起,卻又落回。
女孩走得慢,但也已經停在他身前一兩米的地方。
宋晚梔有點遲滯和猶豫,籃球抱在手裡,它對她的手來說太大了,上面還鍍着夕陽或是什麼留下的燙手的溫度。
爲難了兩秒,宋晚梔還是伸出胳膊,把它遞向江肆的方向。
她低着頭,沒去看他眼睛。
然後宋晚梔就聽見頭頂懶散微啞的笑:“站那麼遠,你是準備扔到我臉上麼。”
宋晚梔垂着的眼睫一抖。
又停了一兩秒,她才重新邁開發澀的腳步,挪向他眼皮子底下。她第一次知道,那人的眼神在這樣的距離下可以帶着灼人的存在感,像是要燒穿她的身體一樣。
大約是男生們看破她的不安和顫慄。
有善意的笑聲冒出來:“好學生,別害怕啊,我們肆哥喜歡辣的,不欺負你這樣的。”
“……”
宋晚梔加速的心跳驀地一滯,然後慢慢遲緩下。
是啊。
他不喜歡她這種類型,她怎麼忘了。
纖細的指尖在籃球上慢慢抵緊,女孩藏在黑框眼鏡下白皙的面頰抹上緋紅,她微咬着下脣擡眸,最後一步走到他面前,直望向身前那人的眼睛。
女孩茶色的瞳被情緒撞得溼潮。
“籃球,給你。”
它被推抵進江肆懷裡,宋晚梔就要鬆手。
只是下一秒,像失誤或者無意,江肆的手掌隔着她的指尖按住了懷裡的籃球。
“!”
女孩惶然一驚。
嚇得倉皇抽手,退了半步。
“哦,抱歉。”那人應得漫不經心。
“…沒關係。”
宋晚梔側過身就想走。
只是剛來得及邁出一步,旁邊那道長影想起了什麼似的,回身一攔。
“問你件事,小朋友。”
“?”
江肆低頭懶懶散散地笑了下,勾眼,眸子漆黑:“separate,怎麼拼?”
“——”
宋晚梔怔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