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溫着呢
歡怡宮中,就連最後一盞僅存着的宮燈都滅了,幽幽暗暗,淒厲的哭聲一夜徹響,在撕心裂肺之後,獨剩洛宸一個人怔怔的坐在歡怡宮中。
出了歡怡宮,那懷中僵硬的孩子,在暖爐的擁護之下,彷彿活過來的一般,溫熱的體溫與賢妃的心懷相觸碰,這母子一步一步的,朝着紫霄殿,蹣跚而去。
她的眼角一直掛着淚,一步一生蓮,卻是如同行走在刀尖冰炭之上一般的艱難。幽暗無邊,暗無天日,她一路而行,洛宸則是一直不肯離去,坐在歡怡宮之中,等待着。
“你把他,帶到皇上的面前去給他吧,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這是洛宸交代賢妃的,讓幫着賢妃將暖爐微暖,他幫着賢妃將孩子一身襁褓給溫熱了,熱乎得就像是原本的孩子的體溫一般。
“你要讓他自己,孩子死的最後一刻,也只是爲了見一眼,自己的親生父親!”
“……”
賢妃一路蹣跚,洛宸的話尤然在耳,她知道這樣做是何其的殘忍,她也知道自己撕心裂肺,已然到了一種極端的地步。
可是,她此刻卻異常的平靜了下來,除卻了臉頰上淚痕依舊,她的心似乎逐漸的和自己的孩子融爲一體。她抱着他,一邊輕拍着,“孃親,這就帶你去見你的父皇!”她哽咽着說。
幾乎,她都快要認不得這往紫霄殿的路了。這愛十月之隔,她便已然是如同生死相隔的一般了,她只有聽從洛宸的話,用這孩子最後的遺體,感召楚曦鴻。
在紫霄殿的面前,她只覺得這座原本熟悉的宮殿此時卻是前所未有過的巍峨。紫霄殿前的侍衛自是認得賢妃的,可是,自然也是知道賢妃在這宮中的地位,故而在賢妃身影飄忽着站在紫霄殿前的時候,他們還是上前阻攔。
可是,卻因爲賢妃懷中抱着的孩子,他們不敢過多的僭越。
賢妃那白如縞素的臉色,死死的盯着眼前阻攔着她的侍衛,她一步步的前行,那侍衛卻是進也不行,退也不是,只得謹慎的望着賢妃,深怕一個閃失的話,傷了賢妃不打緊,要是傷了她懷中的皇子,那可就萬死也不足以抵罪了。
她的腳步停住了下來,“楚郎……”她不呼他的名,也不尊稱天子,卻是以着一個尋常女子的身份,在夜色之下,苦苦的呼喚着自己的丈夫。
在朔風之中,她緊摟着自己的孩子,“你難道就不肯出來最後一眼看看自己的孩子嗎,他在等着自己的父皇,他從出生到現在,都未曾見到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一面,一面都沒有啊……”透徹着夜風,她的話語淒涼決絕,宛如悲鳴的雌鹿,最後一刻呼喚着。
“還不快將她帶回歡怡宮……”內侍匆匆的從紫霄殿走出來,訓斥着身邊阻攔着的侍衛,“皇上一夜酒醉,好不容易不鬧了睡下,要再吵醒……”
“吵醒了則又怎樣?”楚曦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紫霄殿的門口,一夜的酒醉,此刻甫一吹到風,頓時也
清醒了不少。
他看了看天色,大半夜也已經過去了,早朝的時間也即將到來,就算是此時睡下,也無謂再有多久的時間。他倒是想看看,賢妃半夜帶着孩子來這裡鬧,究竟能夠鬧出什麼名堂。
“你終於肯出來見臣妾了?”賢妃撥開當在自己面前的侍衛,她上前一步,卻是一個踉蹌不溫,趔趄着朝前撲倒而去,在臨近地面的時候,她只能夠緊緊的護着自己懷中的孩兒,即便她知道,那已經死去。
她的話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傷悲,也帶着一股難以掩飾的幽怨,怨懟着楚曦鴻這段時間以來的不聞不穩,她起身,艱難的朝前,一步步的步履千斤。
“即便,臣妾再不得皇上寵愛,可是,這孩子,終究是您的骨肉啊,你就忍心,在臣妾產子之時,不踏足一步,難道就連現在,也不肯見這孩子一步嗎?”
賢妃一步步的逼近,她的話語更是直逼着楚曦鴻,鞭策着他爲人父親所沒有盡到過的責任。楚曦鴻不知道是愧疚還是不耐煩,他只是稍微的一偏身,將披在身上的黑色緊了一緊,作勢要轉身回到紫霄殿內。
他走了一兩步後,卻是停了一下,側首對着外面的女子道,“你不是有話想對朕說嗎?”他的話說罷後,便頭也不回的隱身回那紫霄殿。
紫霄殿內此時宮燈昏暗,他一旦隱身入那深深的宮殿之內,一時之間,賢妃似乎再也看不見他了的感覺一般,急急的跟上。
可是,就在她跨進紫霄殿的門檻那一刻,繡鞋下的羅裙被碾了一處,她再一次的趔趄,整個人朝着裡面楚曦鴻的方向倒去,這一次,就連手上的孩子也朝着楚曦鴻飛去。
只聞得身後的封神似乎變了一種急促的旋律,楚曦鴻倉皇的回過身,只見那個孩子憑空飛來,而賢妃這一次,則是不但孩子也沒能保護好,就連自己也狼狽的摔倒在地。
楚曦鴻一急之下,伸出了手,整個人凌空一旋,在孩子呼嘯而過的那一刻,伸出手接住了他。“幸而接得快,希望不會嚇到……”
“他死了!”
“什麼?”楚曦鴻似乎並沒有聽清楚剛纔的那一句話,況且紫霄殿的殿門未關,賢妃的聲音夾雜着門外呼嘯而進的風聲,他不知道是不敢置信,還是真的聽不清楚賢妃在說什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這一問,很是用力。
賢妃瞠大了雙眼,她顧不得起身,只是匍匐着朝着楚曦鴻爬了過去,雙手抓住他的衣角,不住的央求着,“皇上,再怎麼樣,這個孩子是你我的骨肉啊,你我曾經的恩愛,難道就真的付諸煙雲了嗎?這孩子,就連最後一眼都沒能見到自己的父親,……”
“你在說什麼?”楚曦鴻似乎有點發怒,他不知道他這驟然的怒火是從何而來,興許,是聽到了這個孩子死的那一刻開始。
他承認,自己從孩子出生到現在都未曾真正的去看過一眼,可是,眼下抱在自己懷中的分明就是自己的孩子,他怎麼都不願意去承認賢妃說的話。
“賢妃
,朕可以赦免你今夜的冒犯,但是,這個孩子即便朕真的虧欠於他,你也不該拿他的生死作玩笑……”
“你摸摸,他還溫着呢!”賢妃衝着楚曦鴻破口大叫着,這一刻,在她眼前的不是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丈夫,只像是一個她想討回公道的對象,“你不單對不起我,你還對不起孩子,……”她的眼淚無止境,她的聲音卻已然變得沙啞。
楚曦鴻看着那襁褓,他伸出手,原本倨傲天子如他,可是在這一刻,他卻也真的從內心深處感到一絲的顫抖。
他掀開了那蓋在孩子面上的襁褓,那蒼白的臉色使得他全身一僵,他錯愕的看着賢妃那淚痕滿布的臉,這一刻,他的眼神之中再沒有了先前的那般剛毅。
手,伸進了那襁褓當中,他第一個孩子,也是第一次,這般近距離的觸碰着那孩子的皮肉,那已然冰冷了的軀體,在細細的感受之下,那一點最後未曾散去的餘溫,繚繞在他的掌心之中。
“啊……”楚曦鴻驟然痛苦的鳴叫了出來,這一刻,他卻抱着孩子跪了下去,痛哭出聲,“爲什麼,朕的第一個孩子!”
痛哭的聲音,第一次從他的身上詮釋出來,賢妃的心驟然在這一刻崩塌了,她也是盡情的哭,似乎是想將所有堵在心口處的鬱氣全部一口氣哭了出來。
可是,任之怎麼哭,那個安靜的躺在懷中的孩子,都只能夠一輩子安靜的睡下去了。
這一次,他真的覺得虧欠了眼前這母子太多太多……
坐擁天下,卻得不到一個尋常的凡夫俗子所該有的東西。
一夜,天闌。哭聲遠遠傳蕩,在這整個宮闈之中,一夜傳遍。就連第二天的早朝,楚曦鴻都未曾前去,似乎,整個宮廷在這一夜之間,都陷入了陰霾之中。
昨夜,纔是淮王新婚大喜,昨夜,皇子終究留不住……
洛宸閉着眼,一夜坐在歡怡宮之中,他心中所盤算着的,遠遠是爲人所不知的。他一夜的坐等,等的就是賢妃會不會被楚曦鴻譴了回來。
如果當真半夜時分就被遣了回來,那麼只能說楚曦鴻當真是連最後一點情誼都不給賢妃了。可是,賢妃昨夜還是一夜留在了紫霄殿內,這就說明,於情於理,賢妃都該抓住這一次的機會。
天已經大亮,早春的寒氣比如這座清冷的宮殿,無人前來打理。洛宸也覺得自己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一夜的運籌帷幄,他隻身步出歡怡宮的時候,只擡首望着天,“孩子,你能爲你母親做的最後一件事,真的做得很棒了,安息吧!”
他祈禱着,隨之朝着昨晚來時的方向繼續前行。
隨着他的步伐一步步的朝前而進,在整個皇宮之中不斷迴盪着的,喪鐘的聲音,他聽得真實,渾渾厚厚的聲音,連續在空中響了三響。
當年先皇薨時,喪鐘鳴了九記,洛宸只依稀記得,在典制之上,喪鐘最高記錄爲十二記聲響,當那時鳴響起來的時候,十二記鐘聲則代表的不是宮裡任何人死去,而是國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