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多事的暑假終於過去了。
萬穗兒明天就開學了。
這天,爸爸請萬穗兒吃麥當勞。
萬穗兒正在啃雞翅,嘴邊油乎乎的,桌面上扔着一堆雞骨頭。吃着吃着,她突然停下了,說:“老爸,我想把那筆錢上交。”
爸爸愣了一下。
停了停,萬穗兒又說:“這個十八層‘地獄’雖然是人爲的,但是給我的觸動太大了,做個好人吧。”
爸爸顯然有些猶豫:“你是不是應該跟你媽媽商量一下?”
萬穗兒擦了擦嘴,當即掏出電話,打給了媽媽。
聽了事情的經過,媽媽十分震驚:“你撿了這麼多錢,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啊?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萬穗兒說:“多少錢都不重要了,我打算上交,老爸讓我聽聽你的意見。”
媽媽馬上說:“萬穗兒,你腦袋進水了嗎?那麼多錢,不是偷的,不是搶的,你爲什麼要上交?那就是我們家的財產!”
萬穗兒不說話了。
媽媽見她不表態,聲音更大了:“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平時,我一直管着你學習學習學習,爲什麼?不就是爲了你能找到好工作,多賺一點錢嗎!現在,老天給了你這麼多錢,你卻不要!你想想,哪個人撿了這麼多錢會白白送出去?你想想!”
放下電話之後,萬穗兒一直不說話。
爸爸小心地問:“你想好了嗎?”
萬穗兒說:“一定要上交,我寧可她回來揍我一頓。”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她要是真揍你的話,我給你擋着!”
萬穗兒一下笑起來:“拉倒吧!每次她對我發脾氣,你都躲得不見蹤影,生怕沾包!”
爸爸的神情第一次變得嚴肅起來,他說:“萬穗兒,真的,老爸支持你!”
做這麼大的決定,萬穗兒的心裡也有些猶豫。看到爸爸這樣的態度,她有些感動。她看了看他,笑着說:“要不,我把那隻密碼箱給你留下吧,我看你挺喜歡的。”
爸爸說:“我又沒有錢,要密碼箱幹什麼!呵呵,一起上交了吧!”
萬穗兒說:“OK,哪天我請你吃飯!”
爸爸說:“吃什麼?”
萬穗兒說:“海鮮。”
爸爸說:“你哪來的錢?”
萬穗兒小聲說:“先從你這裡貸點款唄。”
徐立從“地獄”出來之後,一直瘋瘋癲癲,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了。
本來,檢察院要起訴他的,他也算逃過了一劫。
豹五拄上了單拐。
衛城更沒人敢惹他了,因爲他剛從“裡面”出來——不是監獄,是“地獄”!
朗瑪獲救之後,房子已經沒了,他住進了賓館。
開學第一天,他和萬穗兒分別去學校辦理了手續,雙雙退學。
“地獄”不存在,他們幻想的“天堂”也不存在,只有人間。
他們決定遠走高飛,去一個遙遠的城市打工,用雙手建造他們喜歡的生活。
關於退學的事,萬穗兒沒有對家裡說,別說媽媽,就是爸爸也不會同意。她想在離開衛城之前,給爸爸媽媽寫封長信,不管他們理解不理解,這次,她一定要爲自己的人生做個主。
這天下午,高玄給萬穗兒打了一個電話,說:“咱們見個面吧。”
萬穗兒爽快地說:“好哇,我正要感謝你呢,我請你吃飯。你想吃什麼?”
高玄說:“我們去小吃一條街吧,你帶上朗瑪。”
萬穗兒說:“好的,你也帶上佑佑。”
晚上,高玄帶着徐佑佑來到小吃一條街的時候,萬穗兒和朗瑪已經到了。他們要了很多啤酒,看來準備一醉方休。小吃一條街依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過去,高玄有點排斥朗瑪,也許因爲他是個“富二代”,現在他有點接受他了。
四個人坐在一起,聊起近期發生的這些事,感慨萬千。徐佑佑的情緒很不錯,一直說個不停。
聊着聊着,萬穗兒大咧咧地問:“佑佑,你老爸還在醫院嗎?”
高玄看見朗瑪在桌子下踢了萬穗兒一腳。
這個話題並沒有引發徐佑佑的悲觀情緒,她一邊把玩手中的杯子一邊說:“爸爸是軍人出身,他金戈鐵馬馳騁沙場,那麼多難關都闖過去了,這次也一定能闖過去!我挺他!”
萬穗兒說:“佑佑,你變得堅強了,真好!”
朗瑪舉起了酒杯,說:“透露一下啊,我和萬穗兒已經炒了學校的魷魚,我們明天就要離開衛城,去外面闖蕩世界了。今天晚上,你們得請客,算是爲我們踐行。”
萬穗兒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說什麼呢!我請客,說好的。”
高玄很驚訝:“明天就走?”
朗瑪說:“是啊!”
徐佑佑的眼睛裡一下充滿了羨慕:“你倆太帥了!我也好想嘗試這種行雲流水天馬行空的生活呢!”
高玄不說話了,把腦袋轉向了旁邊。鄰桌有個賣藝的小姑娘,彈着吉他幽幽地唱着——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
萬穗兒和朗瑪並不知道,最大的秘密尚未揭開。
只有高玄一個人知情。
萬穗兒端起酒杯,說:“來來來,咱們幹一個。”
高玄突然轉過臉來,說:“還有件事沒有解決。”
那三個人都把酒杯放下了。
萬穗兒問:“什麼事?”
高玄注視着她的眼睛,說:“如果我們現在去火葬場,再看到那根大煙囪怎麼辦?”
萬穗兒被嚇着了,打了個冷戰:“你說什麼啊!”
高玄說:“我是說,你肯定那個控制你大腦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嗎?”
萬穗兒眨巴眨巴眼睛,臉色頓時變得凝重,不說話了。
朗瑪問:“怎麼回事?”
萬穗兒說:“我和佑佑一樣,也出現過嚴重的幻想症……”
高玄站起來,說:“走,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萬穗兒問:“去哪兒?”
高玄說:“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萬穗兒又看了看徐佑佑,問:“這麼神秘!他到底要帶我們去哪兒啊?”
徐佑佑說:“我也一無所知啊。”
高玄問朗瑪:“你的車呢?”
朗瑪聳了聳肩,說:“沒了。”
四個人離開小吃一條街,坐上了一輛出租車,駛出市區,朝南走了十幾公里,終於到了目的地。高玄對司機說:“師傅,停車。”
這裡是南郊,看不到一盞燈火,路旁立着一個七八米高的十字架,插入夜空中。司機顯然想不通這幾個人來這裡幹什麼。
萬穗兒問:“高玄,你不會帶我們去墳地吧?”
高玄朝公路旁指了指,說:“就在那兒。”
不遠處有一片樹林,遠遠看去,像一座黑糊糊的城堡。
高玄給司機交了押金,讓他等候,然後帶着萬穗兒、朗瑪、徐佑佑跳下公路,走向了那片樹林。高的是楊樹,低的是松樹,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四個人艱難地穿過樹林,看到了一座小灰樓,每扇窗子都亮着柔和的光。四周立着奇形怪狀的金屬柱子,有點像衛兵。
高玄說:“這些柱子之間是次聲波圍牆,如果貿然闖進去,會當場昏迷的。”
氣氛頓時神秘起來。
萬穗兒小聲問:“這裡是軍事禁地?”
高玄搖搖頭,說:“這是我家。”
萬穗兒、朗瑪、徐佑佑都瞪大了眼睛。
高玄走到柱子下,打開一個盒子,按了一串複雜的密碼,回頭說:“你們在這兒等我,我十分鐘之後就出來。”然後,他從兩根柱子之間穿過,敏捷地走向了那座小灰樓。
樹林中傳來蛙鳴,高高低低,遠遠近近。
基本沒遇到任何麻煩,高玄就做完了他該做的事。前後根本不到十分鐘。他回來的時候,那三個人都一聲不響地望着他,等待答案。他長長吐了口氣,說:“都結束了。”
朗瑪說:“哥們兒,你就別賣關子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高玄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這座小灰樓的主人是個天生怪才,就像蚊子嗜血一樣,他瘋狂地喜歡人類的大腦。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去西方學習,後來定居在國外。有一年,他接受了某個政府的資助,返回中國,就在這座小灰樓裡開始了一項特殊的實驗……”
萬穗兒說:“大腦實驗?”
高玄說:“是的,他可以通過衛星,監視和控制一個人的大腦。只要他選中了你,不管你藏在被窩裡,還是躲進地下室,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地球上,就無法逃脫魔掌。”
萬穗兒仰頭朝深邃的夜空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氣。
高玄說:“在黑客眼裡,沒有防火牆的電腦叫‘肉雞’,他們可以隨意進入,查看你的一切隱私。我們的大腦統統沒有任何防護,每個大腦都是一隻‘肉雞’,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擺佈。”
朗瑪說:“有這樣的技術嗎!”
高玄說:“日本可以用腦電波控制輪椅,可以把大腦裡的情緒顯示在儀器上,咱們國內的軍事節目也報道過,美國士兵在城外操作一臺電腦,利用精神控制,讓城裡的伊拉克士兵突然棄城投降……當然這都是機密。”
萬穗兒說:“這麼說,我也被選中了?”
高玄說:“包阿姨和她的手下都被控制了大腦,於是他們製造了人間地獄。那天,我和你發現了火葬場的秘密之後,天上的那雙眼睛立即控制了你,讓你出現了幻覺,誤以爲那根菸囪已經被拆除,一切正常,你只好放棄,然後,再引誘你遠走高飛。”
萬穗兒說:“如果我真的去了依龍縣依安鄉齊市村,會見到誰呢?”
高玄說:“也許你真的會見到朗瑪,並且跟他在那裡幸福地過一輩子。實際上,朗瑪根本不存在。”
萬穗兒一下就抱緊了朗瑪。
高玄說:“我跟佑佑在網上聊天的時候,總感覺她哪裡不對頭,那時候,我就懷疑她被人控制了。這次我回國來,就是爲了幫助她。她從高中的時候就中招了,如果找不到幕後黑手,她會被人跟蹤、監視、操控一輩子!”
萬穗兒說:“幕後黑手是誰?”
高玄說:“我這次回國才查清楚,他就是這座小灰樓的主人……”
萬穗兒問:“你認識他?”
高玄說:“他是我父親。”
萬穗兒問:“你父親?”
高玄說:“就是那個撿破爛的。”
萬穗兒大爲驚異:“我們被一個撿破爛的控制了?”
高玄說:“從某個角度講,我承認他是傑出的,這樣的人往往都有某種怪癖。他專門喜歡扮成撿破爛的人,不刷牙不洗澡,四處遊蕩。我母親跟他生活不到一起,一直鬱鬱寡歡,在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
萬穗兒說:“打死我我都理解不了……”
高玄說:“他有個瘋癲的夢想,那就是當上帝。他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因此他要當上帝。他想主宰世人,他想控制他們的思想,他想重新分配社會財富,他想駕馭人間的婚戀,他想控制人類的生死,他想任意改變一個人的人格,他想任意決定一個人做男做女……”
徐佑佑插嘴說:“我在網上結識了很多難友,大多是90後,這些人都有過大腦被控制的經歷,長期遭受生不如死的心理折磨和精神摧殘,他們稱作‘電子集中營’……”
高玄說:“父親很愛我,一直希望我協助他。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我對他充滿了怨恨。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他那些黑暗的夢想越來越瞭解,基本跟他斷絕了關係。”
萬穗兒說:“我知道你爲什麼不承認你姓端木了……”
高玄說:“不過,前幾天我接受了他的邀請,進入了這座小灰樓的核心層工作,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切都是他操控的。萬穗兒,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去火葬場的時候,我跟你說過,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萬穗兒說:“我根本沒當真。”
朗瑪說:“剛纔你進去幹什麼?”
高玄說:“爲了保密,這座小灰樓裡有一套自毀裝置,一旦啓動,永遠無法修復。剛纔,我把那些硬件設備和軟件資料全部銷燬了。”
萬穗兒說:“他害了那麼多人,應該交給警察呀!這是改變歷史、驚動世界的大案!”
高玄的語調有些悲愴:“雖然我和他沒什麼感情,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在銷燬那些東西之前,利用他的設備,刪除了他的記憶,他會認爲自己生來就是一個撿破爛的。現在,他的大腦中只有生存、吃喝拉撒的意識,不會再傷害任何人。換句話說,他的技術讓他由上帝變成了一頭豬。放過他,讓他自生自滅吧。”
四個人一起坐出租車返回了衛城。
在路上,他解釋了徐佑佑的那些噩夢。
徐佑佑曾吃過垃圾,那隻需更換她大腦中垃圾和美味的概念。也許,那些人還試圖讓徐佑佑吃過更噁心的東西,只是被她本能地抗拒了,沒有成功。
還有,徐佑佑曾認爲,那個田阿姨就是給她接生的大夫,這個操作比較複雜——他們要以一個新生兒的眼睛錄製一段視頻,裡面反覆出現田阿姨的面孔,然後,他們把畫面嵌入徐佑佑的大腦,再給她輸入一個錯誤的暗示,讓她認爲這就是她來到這個世界那天見到的情景。
那個田阿姨也被控制了,她之所以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變年輕了,同樣是一種幻覺。
徐佑佑讀高二那年,有一天忽然想殺掉V,那是他們給她的大腦下達了一個指令,告訴她這個男生是邪惡的。他們也控制了V,讓他極度討厭自己的性別,終於做了變性手術。這個變性女孩返回衛城度暑假的時候,他們又在她的大腦中下達了一個指令,告訴她,徐佑佑是邪惡的……那些人在搞實驗,也是在玩遊戲。
徐佑佑讀高三那年,他們截取了多年前昌渝大地震的一些電視畫面,三番五次塞入徐佑佑睡眠中的大腦。徐佑佑的同學李小惠就住在昌渝,她決定警告她。可是,那個電話號碼從眼球傳遞到大腦的過程中,已經被修改,於是,電話打到了昌渝一家幼兒園。那家幼兒園有個教師,也叫李小惠,她在那場地震中遇難。徐佑佑的同學李小惠也被控制了,她堅定地認爲自己就是那個幼兒園教師,於是半途輟學去那家幼兒園應聘了……
徐佑佑進入大學之後,他們隨便在雜誌上找到一篇文章,然後一字不落地輸入了徐佑佑的大腦。徐佑佑看到這本雜誌的時候,就以爲那是她的作品。之前關於這篇文章的記憶,都是他們僞造的——從寫作到投稿到發表,前前後後歷時兩個多月,可是,記憶只有幾秒鐘,原理就像做夢。
徐佑佑和高玄一起從電影院出來,被高玄的父親撞見了,他很快就查清了,這個女孩正是他們控制的一隻“肉雞”,於是就出來干涉了。他們錄製了一段語音,輸入了徐佑佑的大腦中,同時修改了她的聲音認知系統,讓她以爲那就是高玄的聲音,而且是從電話中傳出來的。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高玄的父親把自己的影像“播映”在徐佑佑的眼皮內,警告她離開高玄。同樣,那和視覺無關,依然是一種虛幻的大腦活動。
徐佑佑投江獲救之後,高玄的父親又編了一個“故事”,讓她和高玄同時見到了她死去的爸爸,堅決不同意她和高玄交往……同樣,那不是真實的經歷,只是僞造的記憶。
包阿姨只是“上帝”手下的一個“官員”,掌管十八層“地獄”。在關鍵時刻,“上帝”當然要協助她。他發現萬穗兒在追查“地獄”,立刻控制了她的大腦,在她和高玄發現了那根菸囪的秘密之後,他讓她突然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感,當時就放棄了。接着,“上帝”刪除了這段記憶,換上了另一段記憶——煙囪被炸燬了,下面是一片平地……
回到市區之後,朗瑪送萬穗兒,高玄送徐佑佑,四個人分開了。
到了一水青來小區門口,高玄突然說:“佑佑,明天我就要回美國了。”
徐佑佑一下愣住了。
高玄笑了笑:“怎麼了?”
徐佑佑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小聲問:“還……回來嗎?”
高玄說:“我在美國一直勤工儉學,經濟不寬裕,如果沒什麼大事,我不會再回來了。”
他知道,徐佑佑對他脈脈含情,在她的幻覺中,她甚至接受了他的熱吻——當然,那是高玄的父親製造出來的場景,但是,這裡面有一種微妙的關係——高玄的父親一直在監視徐佑佑的內心活動,包括她對高玄的每一次想念,每一種想象,每一個想法,他統統瞭如指掌,他必須根據徐佑佑情感的深淺編造情節,那樣才順理成章,也就是說,在徐佑佑的心中,初戀已經萌芽了……
可是,高玄對徐佑佑並沒有愛情的感覺,他回國跟她見面,僅僅是出於同情,希望幫助她,有點類似醫生與患者的關係。
徐佑佑不解地問:“我們……沒有未來了?”
高玄說:“當然有。我相信,我們的未來都會挺好的。”
徐佑佑低下頭去,不說話了。她聽懂了,高玄並沒有把她當成女朋友。
高玄說:“以後,如果你去美國玩兒,我給你當導遊。”
徐佑佑望着腳尖,不說話。
高玄說:“我們在網上會經常碰面的。”
徐佑佑還是不說話。
高玄說:“佑佑,你要好好生活啊,答應我!”
終於,徐佑佑擡起了一雙淚眼,對高玄笑了,聲調顫顫地說:“有生之年,狹路相逢。謝謝你。”然後,轉身就走進了小區。
高玄住在衛城姨奶家。
他返回姨奶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夜,馬路上空空蕩蕩,路燈在睜着眼睛睡覺。
一隻垃圾筒旁,出現了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大腦袋,矮個子,穿着一身破舊的武警服,正在專注地挑揀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