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珈羅走了後,夏邦笑着說你們都說她不怎麼吃東西,今天不是吃得挺好嗎。
文寶華也笑了,事實上她自從去醫院證實自己懷孕後就一直在笑着。她說是啊,今天珈羅本來要上班的,接到我的電話後就直接趕了回來,這個阿姨也不是白當的。文昱則在一旁感嘆要是小嬸嬸看到女兒竟然親自下廚做湯煮飯,不知道該有多嫉妒寶寶呢。
徐時萋坐在一旁沐浴着冬日的陽光,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她擡手遮了遮太陽,光線從她的指縫中溜過。移開手時有一瞬間似乎看見了赤橙藍靛青黃紫的相互交織,燦爛而耀目的網。她把手指攏起,網破了,掌心中只是空氣。她放下手,又看着陽臺上的幾盆蘆薈,覺得這東西挺容易養的,又可以美容,是不是回家也養幾盆,陶冶一下情操。
文寶華注意到了徐時萋的安靜,就坐到她身邊,悄聲問她現在心情怎麼樣?
徐時萋笑了笑,說別瞎操心了,快把寶寶生下來,我等着做乾媽呢。
文寶華臉上越發閃着光輝了,見她果真如常,就又移開了位去和別人說話。
就這麼坐了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徐時萋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眼電話,不動聲色地起身到裡面的小客廳接起來。
“喂?”
“我是文珈羅。”
徐時萋沒說話。
“能出來一趟嗎?”
徐時萋愣了愣:“……你在哪?”
“在我姐家的小區門口。”
“啊?”徐時萋滿臉黑線,你這是以怎樣的蝸牛速度纔剛剛開到小區外面的?唉,看來總是躲不過的。徐時萋回到陽臺找了個藉口告了辭,就離開了。
文珈羅的車子果然停在小區門口,徐時萋打開車門坐進去,一低頭就看到女孩歪着腦袋看她。
徐時萋繫好安全帶:“你不是說回去上班嗎?”
“反正已經出來了。”文珈羅懶懶地說。
徐時萋想了想:“別上高速。”
文珈羅抿了抿嘴:“不會的。”
車啓動了,車裡一時變得安靜。不是第一次坐在這車裡,但卻是從沒有過的侷促。徐時萋在反省自己那句話說的恰不恰當,最後結論是自己爲什麼要先忌諱起來。
意外的文珈羅把車開到了沿江公園。這裡有大片的綠地,成林的樹木,即使是深冬,綠意淺了些,也還是被養護的很好。因爲今天天氣實在不錯,氣溫也很高,很多大人帶着孩子在綠地上玩耍。徐時萋和文珈羅從其中走過,目不斜視,兩個人都十分有默契地朝着草地那邊的防護欄走去。防護欄每隔一段距離就修建有一座小亭子,站在那個高度面朝市區裡穿城而過的一條江水,臨江遠望,頗有些意境。
徐時萋走得有些熱了,就脫了外套。今天她恰好穿的是黑色的毛衣,和文珈羅站在一起倒像是黑白無常似的。亭子裡有些風,吹起她的髮絲,她攏了攏,就看到文珈羅看着自己。
“怎麼了?”
“風大,還是把衣服穿上吧。”
徐時萋定了定神,雖然很想將這句話忽略過去,但本着不爲難自己的原則,還是披起了外套。
江的對岸又有高樓在矗立,巨大的廣告牌連這邊都一目瞭然,上面寫着誘惑的如詩般的話語,等你心甘情願地把錢從口袋裡掏出來;江面有貨輪行動遲緩,甲板上似乎有幾個小孩也在享受陽光和歡樂,快活地跑跳着;這個亭子似乎是專門爲戀愛的人設計的,小巧玲瓏,亭子頂部畫的畫看起來像是西湘記,也可能是白蛇傳……
目光由遠及近,最後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徐時萋無奈地想,你到底要我出來幹什麼,這個城市我已經看得太熟悉了。
文珈羅也像是把這個天地都瞧了個遍,然後才轉過頭來看她,像是想了很久,那話才終於從口裡滾出來:“你還好嗎?”
徐時萋忍不住想笑,因爲文珈羅看起來很緊張,這樣的話可能連自己也沒辦法正常思考。江邊的風雖然很好,天地廣闊也很舒服,但是徐時萋不想再被動下去了。
“我知道你有話要問我,沒關係的,你問吧。”
文珈羅皺了皺眉:“我只想問你,爲什麼那天回去後你就病了?”
“你不是知道嗎?”徐時萋下意識的加重語氣,“我知道你知道的。”
“那麼……”文珈羅很緩慢地說,“真的是因爲那個電話嗎?”
徐時萋感到呼吸停滯了一下。
其實到這一刻爲止她還是有個小小的幻想。一種“雖然知道是這樣,卻還是希望最好是那樣”的矛盾心理。她始終沒有主動提那個電話,只要文珈羅不說,那麼就還當是存在着別的無盡可能。可惜,還是虛枉的。
“是啊,那個電話……”徐時萋喃喃地說,低頭看下去,離江水其實也不遠,卻有種失重的錯覺。
“我一開始以爲是打錯了電話的,”文珈羅開始說,“她……說了很多。可是我準備要掛電話的時候那邊卻叫出了你的名字。”
“其實沒什麼的,”文珈羅看着她,用一種毫無壓力的純粹眼神,和儘可能無傷害的語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權。”
徐時萋沉默了一下,其實應該想到文珈羅是想來安慰自己的,又其實女孩沒有用看怪物的目光看自己就很好了。於是她笑了笑:“謝謝。”
文珈羅說話的時候一直看着她,沒有錯過她絲毫的變化,然後才試探着問:“她……是你的戀人?”
徐時萋一愣,突然很想說是,然後就完全不關女孩什麼事了。這是最好的方法,還能讓自己再興不起一點兒貪妄。可是她看着文珈□□淨的眼神,和她從來沒見過的溫柔,像小心翼翼的觸碰,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痛了自己的神經。那種“雖然你和我不一樣,可終究我們還是一樣的”的安撫眼神讓徐時萋無法說出那樣的話。我們愛的雖然不同類,可愛是一樣的,不過,我不愛章雅。
徐時萋的否認讓文珈羅似乎有些意外,故而沉默了許久,她像是完全處理不來這種狀況,說每句話都在心裡反覆過濾,然後才篩選出認爲是無毒無副作用的那一句來。
“其實我知道沒什麼。”見她這麼如履薄冰,徐時萋到有些過意不去了。她拍了拍女孩的肩,“你暗戀師哥,我喜歡同性,名稱的區別而已。”
文珈羅似乎僵了僵,徐時萋就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手。她覺得這女孩真的很好,以爲自己在那通電話後受了什麼傷害而病了所以這麼關心自己。可是有些東西是本能的,保持在一定的距離還可以,一但突破了就會有直接的反應。徐時萋裝作看風景離她遠走了一步,然後笑着說:“哎我以前怎麼沒發現這裡這麼好。”
“我也很少來。”文珈羅盯着她,“你真的還好嗎?”
徐時萋靠着欄杆眯着眼微晃了會身體,還是有些不耐煩地看着她:“你到底在彆扭什麼?因爲知道了我是這樣的人而噁心嗎,還是想到我就像一根刺一樣讓你不舒服?我都說了沒什麼了,你還想我怎麼樣?”
文珈羅又抿緊了脣,她走到徐時萋跟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徐時萋感到莫明其妙,皺眉問:“你幹什麼?”
“聽到你心裡在塌掉的聲音了。”文珈羅淡淡地說。
徐時萋抱住了頭。別的什麼人如何處理這樣的情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有些沒辦法了。平靜的模樣讓女孩不相信,一但激動起來就像露了大空門被女孩一眼看穿。她不想被人看穿的,不管到了什麼樣的境地,保護好自己都很重要。
整理了一下思緒,徐時萋開始說:“珈羅,就像你所說的。你把你的師哥放在心裡珍藏着,這是你的選擇,而我的選擇和你不一樣,但也是經過了幾年的深思熟慮。我們都要爲自各的選擇負責,不管面對的是什麼不是嗎?所以我很好,哪怕受了一點傷,也會努力讓自己很好。不過我不喜歡那個打電話的女人,病倒也只是因爲身體不適,這些都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哪用你攬什麼責任呢?所以你真的不用這樣,你這樣我纔會有負擔,你明白嗎?”
文珈羅靜靜地聽着。像第一次聽徐時萋說話時一樣。那聲音連綿不斷地響在耳旁,加上陽光和微風,就像一道頂級的美味大餐,令人食指大動的原始。文珈羅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她發現自己很餓很餓,餓得飢腸轆轆,抓心撓肝的。思想被胃帶着跑了神的結果就是最後她只是抓住了一個話尾,所以皺眉問:“和我見面會有負擔?”
真是有種挫敗感,徐時萋狠狠地說:“你不要露出這種看弱者的目光,我就很輕鬆了。”
“你是弱者啊,”文珈羅飄過眼神來,“不是剛剛纔病過。”
徐時萋氣餒,沉默了一會兒才伸腳虛踢了她一下:“喂,那天晚上,你爲什麼不及時問我?”
文珈羅的語氣越發輕飄猶豫了:“……所以我以爲是因爲我沒及時提,才又出了什麼事……”
“沒有,那個女人是喝醉了。”徐時萋笑。
“哎,”文珈羅看着江水,問她,“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徐時萋看着她。可能是自己開導有方,她已經不再用特別不舒展的口吻說話了,可是……有必要問得這麼漫不經心麼?
“沒有。”徐時萋握着拳肯定地說。
文珈羅轉過頭來看她。有風吹過,拂動文珈羅額前的發,眼睛隱藏在飄動的發線裡,她覺得有些癢,就把它別在耳後。她又掉過頭去看江水長流:“這樣啊……”
這樣是哪樣啊?徐時萋想着把話說到這裡,就已經很可以了。這個女孩無意間做了唯一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而且她又恰恰是自己有過念想的人。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關於後者文珈羅是絕對不會知道的,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徐時萋都不會讓她知道。
兩個人望了一會兒江面,許是覺得厭了,不約而同地走到另一邊。這邊面對的是大片的草坪,許多孩子在嬉戲玩耍,童真的聲音像含了糖的小點心,甜甜的還不會太膩。文珈羅覺得這會兒是餓得胃大概在反芻胃酸了,有些噁心。
徐時萋見文珈羅一直盯着那些孩子看,就忍不住問她:“喜歡孩子嗎?”
文珈羅輕“唔”了一聲,也辨不清是肯定還是否認。
“看到她們會後悔嗎?”徐時萋輕聲問。
“什麼?”文珈羅轉頭,眼裡有一點迷惑。
徐時萋覺得她看起來有一點遲鈍,以前好像沒這個感覺,明明是伶牙俐齒的。看樣子對自己性向的發現給她刺激很大:“你決定守着你的暗戀,一個人過一輩子,就不會有家庭、有孩子。一個人的時候可能不會覺得,但是現在呢?或者等寶華生了寶寶之後呢?”
“那你呢,會選擇結婚嗎?”文珈羅問完後又自答,“什麼這世上有一種家庭叫丁克,還有一種理念叫獨身主義,誰說的?”她突然就變得咄咄逼人起來,“你不是說和我走的是同一條路,所以不要五十步笑一百步?”
徐時萋心裡一窒,就有些鬱悶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分明是血淋淋的證據。她只好故作輕快地說,“也許以後我會遇到一個相愛的人,愛到可以不顧一切什麼都放棄,那時候我至少還有個伴呢,再領養個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文珈羅扭頭,靜靜地看她。這一刻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像那晚一樣的多變。她最後淡淡地問:“那麼,你爲什麼爭着要當寶寶的乾媽?我完全看不出來你只是在開玩笑。”
徐時萋覺得手指都僵住了。那目光裡的悲哀是怎麼回事,她在替自己傷心嗎?明明剛剛自己還關心着她的問題,怎麼又變成鋒利地剖析自己了。
“不過如果你真的能達到那個圓滿,”文珈羅繼續輕聲說,“我會恭喜你。”她望着遠處的孩子們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又說,“也許你說的沒錯。堅持幾年並不代表可以堅持一輩子。誰也無法預料會在什麼時候……遇上什麼人。也許有一天……我會放棄我的想法,也許……沒有那一天。”
“有也許也是好的。”徐時萋勉強應聲,心裡想今天至少還有一點收穫,那就是女孩似乎從自己的事中一直在感悟着什麼,“我是不能選擇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去愛,你可以的。我想你能轉變一點想法,你媽她們就該很高興了。”
“大概吧。”文珈羅頓了頓,結束了話題,“走吧。”
文珈羅把徐時萋送到了店裡。兩個人在車上一路還是能聊着過來,重點討論文寶華是怎麼發現自己懷孕的。
直到文珈羅走後徐時萋纔想起來應該問問章雅在那個電話裡到底說了什麼。可是後來想想又算了,總歸是讓她發現了自己性向的一些話,反正結果已經如此,過程就不用再去計算了。
最後徐時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來那些話題應該就像揭過了的一頁紙,不會再去翻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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