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半,徐時萋被手機鈴聲所驚醒。醒來的片刻她還反應不過來自己在哪裡,陌生的牀陌生的房間,卻溫暖異常。
手機上顯示着文珈羅的名字,於是她就猛然掙扎着坐了起來,幾乎是同時的響起了敲門聲。披了外套,徐時萋跑了去開門,然後又一溜煙地縮回到牀上,然後對着進來的女孩嚷嚷:“把門關上。”
文珈羅端着一個托盤,上面只放了杯清水:“奶奶起牀了,說要見見你。”
徐時萋“啊”了一聲,就忙穿衣服,跳下牀整理頭髮。然後她一回頭,就見文珈羅對着那張亂糟糟的牀鋪發呆。她一時很不好意思,忙過去抖開被子,還用手鋪整着:“不好意思,沒經過你的同意就睡你的牀了。”
女孩看着她,表情有點奇怪:“不睡牀難道你要睡地上?”
徐時萋一時無語,想來是第一次被拐走時睡沙發的印象過於深刻了,其實難道不是這女孩的防衛心太重的原因麼?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只好笑笑作罷。
喝了水,出門後就看到文寶華剛好走到老太太房門前,徐時萋揮了揮手,又到走廊盡頭的洗漱室裡洗臉刷牙,再回來時,那兩姐妹已經先進去了。
老太太房間裡的大窗簾已經拉開了。冬天日短,外面的光線已經漸暗,房裡就開了大吊燈,一室通亮。
徐時萋看到老太太坐在牀邊的沙發裡,之前因爲是在牀上看到的原因,老太太顯得疲憊而氣弱。這會兒大約是睡飽了,精神很不錯,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要少了些。她就那樣坐在沙發裡,膝上蓋着厚厚的毯子,一眼望上去整個就氣質端莊,有古淑之風。
文家兩姐妹相倚在老太太的身邊,見徐時萋一進來,文珈羅就俯在老太太耳邊說了句什麼,老太太帶着眼鏡看着她,點了點頭:“丫頭,到這裡來。”
第一次被人稱呼爲“丫頭”,徐時萋有些新奇。她走過去,坐在文珈羅給她讓開的位置裡。如此近距離地看着,才發現老太太穿着有着繁複盤扣的中式滾絨邊的厚棉襖,齊耳的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還用暗色的小發卡彆着。想來這樣的人用細細的毛筆抄寫着《紅樓夢》,應該是很匹配的了。
徐時萋一時不知如何稱呼老太太,老太太卻是先開了口:“你既然是我兩個孫女的朋友,就直接隨她們叫我好了。”
“奶奶好。”徐時萋這纔開口,“不好意思,讓您等我睡醒。”
“是你給了我很好的一場睡眠,”老太太握住她的手,“我本不該讓珈羅去打擾你休息的。”
“沒有的事。”徐時萋忙說,“我也正好醒了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推讓下去,而是打心底高興地說:“她們說你會留下來住,這是真的麼?”
“是真的,”徐時萋點頭,“這邊環境不錯,寶華早就邀我來玩呢。”
“那真是太好了,”老太太頓了一頓,才問,“如果有空的話,你是否願意陪陪我這個老人家聊聊天呢。”
徐時萋忙迴應:“這是晚輩應該的。”
老太太得到了肯定,心裡安穩了下來。這個女孩她喜歡,不像現在時下大多數年輕人那樣浮躁不堪。她的聲音是那樣完美,有着這種音質的人一定有一個完美的性格,守得住自我,也能寬容他人。
等她們結束這個話題後,文寶華才插進話來:“奶奶,我會陪着十七住在這裡的。”
“你?”老太太低頭在眼鏡片上瞧了她一眼,“要不叫夏邦一起過來住,要不你還是回去住。小夫妻又剛懷孕,還是不要分開的好。”
“啊?”文寶華微愣。夏邦的公司離這邊就是繞了半個城的距離,住過來的話太遠了。
好在沒有給她多想,文珈羅在一旁開了口:“姐,你就回去吧,有我和時萋在,奶奶每天晚上都保證能睡得安穩的。”
“沒事,夏邦是孫女婿,也要盡孝的。”文寶華笑了笑,如是說。
“就別瞎折騰了,”老太太最後金口直斷,“有珈羅在就行了,我也只是睡得不太好而已。對了,我撥個人過去給你做營養餐,頭三個月最好不要到處走動,你就安心在那邊養胎吧。”
文寶華無奈。其實奶奶還是很有個性的。雖然孫子孫女都在她跟前長大,但她卻絕不會溺愛驕寵,等她們長大了更是把她們都送出老宅,只要求每個週末回來聚聚就行。甚至於爺爺都被她趕了去和老戰友多多聚會,只因爲年紀大了見一面便少一面,餘生不多的原故。
知道老人家是怕自己擔憂,文寶華只好依了她的話。現在她也想快點把寶寶平安地生出來,那時候奶奶就可以領着重外孫玩了。
因爲徐時萋還要回家拿些生活用品,文珈羅便送她回去。在車上徐時萋終於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剛纔似乎被她忽略過去但又如梗在喉。
那個,剛纔她說什麼了?奶奶每天晚上都保證能睡得安穩的?每天?晚上?
徐時萋霍地從副座上轉身,瞪着開車的女孩。
好在文珈羅鎮定,沒有被她嚇到,看都沒有看她一眼:“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回去上班?”
文珈羅抿了抿嘴,看上去也有些無奈似的:“暫時不上了。”
徐時萋傾過身來追問:“什麼叫暫時不上了?”
“坐好。”文珈羅嚴肅地推了她一下,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
徐時萋“呼”地又坐回去,腦子裡還沒轉過彎來。好在女孩看她在煩惱什麼大問題似的糾結於她上不上班的問題,好心的給了她答案。
“我媽替我請了長假,直到過年爲止我都不用去上班了。”
“爲什麼?”徐時萋衝口而出。
文珈羅聳了聳肩,將車找個地方停下,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在徐時萋午休的時間裡,羅琳伊回了家。她在書房找到正在上網的女兒,然後拉着她直問她吃了卻又吐出來是怎麼回事。文珈羅解釋沒有什麼,大概是胃不適應自己的轉變所提出的小小抗議罷了。可是羅琳伊是不會這麼想的。當初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女兒突然間消瘦得不成人形,她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疏忽。而現在女兒又發出了絕不正常的信號,從先前的厭食症竟然有轉向暴飲暴食的可能。那顆胃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女兒說的突然就餓了是怎麼回事她都想要弄明白。
因爲怕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再出什麼問題,所以羅琳伊完全不能放心。她直接一個電話打到了女兒單位,那個一把手曾經在老公手底下工作過,現在往來還是密切的。
那邊的局長接到電話後,很爽快地放了文珈羅的長假,一放就放到年後爲止。
文珈羅說既然請了假自然是住在老宅裡,從今天起以後每天接送你的任務就落在我的身上,以後同在一個屋檐下,要好好相處纔是。
徐時萋目瞪口呆地聽完後,腦子裡只剩下一個搖擺不定的念頭——是不是應該開口拒絕住到她家老宅去。
當然,這個念頭只是想想而已,從腦子裡竄過,卻絕不可能提出來。無論從哪個角度,她都沒有理由在這個當下說出這樣的話,那不知道會惹來女孩怎樣的懷疑和看法。
於是徐時萋再沒問什麼,也許,她也想知道自己是否能順利闖過這關。
回到店裡的時候,已經將近五點。路上堵了很久的車,據說是出了車禍。徐時萋不會開車,她的方向感是極差的,那麼一點的方向盤卻要掌控那麼大的鐵殼子,她實在沒有這個勇氣。不過坐在文珈羅的車裡還是很放心的,她現在已經能夠熟門熟路地找碟子放歌聽了。
看到女兒把上次幫忙的女孩帶回來,王媛心裡很高興,直拉着文珈羅的手留她吃晚飯。
這時候的天就已經很暗了,文珈羅推辭不過就留了下來。
今天沒有旁的人,只有王媛陪着吃飯。文珈羅倒也沒客氣,一路點了些看起來不錯的菜,她覺得整個腹中都空洞的感覺依然存在,也許換個地方吃不同的食物會好一些。
席間徐時萋把要暫時離家住到文家老宅的事跟王媛說了,王媛聽得連連點頭,關切地問文珈羅家奶奶的血壓高不高,又頗爲懂得的說持續失眠會導致血壓升高,血壓升高又使人頭痛、難睡、易醒,總之是個惡性循環之類的話。文珈羅很認真的聽着,和王媛漸漸討論起來。
等菜上來後,王媛邊佈菜,邊笑嘆:“你真是個有孝心的女孩,現在願意這麼親近老人爲老人着想的孩子可不多了。”
徐時萋聽到了就在一旁不滿地說:“媽,難道你在嫉妒嗎,你女兒也不差啊。”
王媛笑着順口就說:“你呀快些結婚生個孩子給媽玩玩就更好了。”
這話一說完王媛就有些暗惱了,她猛然收口,有些不安地看着女兒。之前女兒還因爲她提這事兇過她,顯然是有些不好的回憶在裡面,還因此而病了一場。她原是打算好了近期內不提這方面的事,但是大概這一直是心裡最重要的事,所以張口就說時根本沒有經過腦子的同意。
“媽,你就是太心急了。”徐時萋微微一笑,哪裡看不出她媽的想法,可是現在也不能像上次那樣吼她。天下的母親都是這樣的,她並沒有錯。爲了緩和母女之間的這個疙瘩,不再傷她的心,徐時萋只能試着用輕快的語氣,“你這麼催着我,萬一我一着急不開眼給你找個不如意的女婿,那上哪找後悔藥去。”
王媛原本心裡還擔憂着女兒變臉,倒沒想到女兒的態度似乎有了些轉變,語氣裡也有鬆口的意思,她忙打蛇隨棍上:“後不後悔的,那也得你談了才知道呀,光在家裡坐着,好男人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徐時萋有些無奈了,就知道媽逮到了這個話題肯定不會放過,現在她也不好突然轉向,只好含糊地應着:“看看吧……我知道了……”
王媛越發覺得有戲,也許是女兒突然不好意思開口,其實她手上還是有些不錯的相親對象的。她剛放下筷子湊近女兒想說什麼,就聽到對面坐着的人突然插進話來:“阿姨,您剛纔說出現睡眠障礙的話除了要看心內科、睡眠醫學科,還有什麼科?”
文珈羅拿着手機正做詢問傾聽狀,手指還摁在手機鍵上似乎要記錄什麼。王媛只好退回身子來與她說話:“如果打鼾的話可能要去呼吸科還有耳鼻喉頭之類的科室;如果還有其他的症狀搞不好還要去看神經科——這都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你當做參考就可以了啊。”
“謝謝阿姨。”文珈羅點頭,果然手指在鍵上飛舞,然後她又擡頭說,“阿姨懂的東西真多。”
“哪有,”王媛笑得合不攏嘴,“人這一輩子沒別的,健健康康最重要了,所以我對這方面關注的比較多一點。”
“那您也會睡不好麼?”文珈羅關心地問。
“現在還沒有,不過年紀大了各種毛病自然就會出現的。”王媛看向女兒,有些意外的驚喜,“不過時萋的聲音竟然比安眠藥還有作用,以後我要是有這個毛病那也挺好的,有女兒在牀頭讀書做催眠曲呢。”
努力將自己當做隱形人的徐時萋鼻子微酸:“媽,哪有人這樣咒自己的。”她又轉向文珈羅,“吃好沒有,我還要回去收拾東西。”
文珈羅點了點頭,收起手機:“是要早點回去,奶奶一向睡覺得早。”
王媛忙讓她們再多吃一點東西再走,然後把她們送出了門去。
一坐進車裡徐時萋就長出了一口氣,她撫着眉心,看着窗外,突然說了句“謝謝”。
開車的文珈羅懶懶地回她:“謝什麼這麼沒有誠意?”
徐時萋聽罷就轉過身來面對她,很正式地說:“謝謝你剛纔幫我解圍。”
“你這樣會被困死的,”文珈羅並不看她,語氣輕幽,“你累不累?”
大約是那語氣太輕幽,像一隻手般溫柔憐憫的撫摸。徐時萋眼底澀澀的。
“累,可是又能怎樣,難道要對她說她的女兒不喜歡男人不能嫁人嗎?還是聽她的話把自己嫁出去然後過着一輩子都痛苦不堪的生活?”
這應該算是她心底的大實話了吧。是這樣,還是那樣;或者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其實就像女孩說過的,沒有一條路,讓所有人都幸福。
在無法讓家人直面那個蒼白的答案又無法捨棄自己的人生時,徐時萋不知道自己一次次的插科打諢會換回什麼。而她給自己給家人的五年裡能做什麼去決定五年後的命運。
面對徐時萋深埋絕望與無助的反問,文珈羅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開口:“你會撒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