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董言言就在病房裡的沙發上睡了，睡到半夜隱隱約約地聽到外面有說話的聲音，她聽着聲音耳熟，就開了燈，走過去開門：只見王軍和宋明誠站在門口，一個冷着臉要進，一個陪着笑臉固執地不讓他進。
“軍子，你找個地方睡覺去吧，我跟宋總有事要談。”她輕聲對王軍說道。
王軍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到隔壁病房找牀鋪睡覺去了。
“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董言言把宋明誠讓進了病房外間的小客廳裡，給他倒了杯水。
“我叔睡了？”宋明誠輕聲問她。
董言言點點頭，“嗯，前半夜疼來着，我陪他說說話，後半夜就睡安穩了。對了，你過來了，那文博呢？”
“陽陽在家裡陪着他呢。我不放心我叔，怕你情緒不穩定，觸景傷情。”宋明誠在沙發上坐下，笑着說道：“回來的時候就跟個紅眼兒耗子似的，這一天哭幾場了？”
董言言在他對面坐下，笑道：“我哪兒就那麼脆弱了？不過就是有些感慨而已。其實平心而論，除非福厚命好有人伺候的，養孩子可以不費勁兒，否則哪個女人養孩子不都是一把辛酸史？但是心酸辛勞的背後也有那種母女天性帶來的成就感和甜蜜，我當初養璐璐是這樣，我媽當年養我更是這樣。我只是不明白，這人和人的大腦回路真的差那麼多？我至今還是對我媽的做法不太理解，不過是個闌尾炎而已，又不是大病，她至於瞞着我六年？”
宋明誠見裡間的房門關着，隨手點了一支菸，董言言順手把菸灰缸推到他手邊。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低聲說道：“你還不瞭解你媽？她不擔事兒，也沒個主意。在她看來。女人都要生孩子，可是男人做手術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兒。估計是她一聽你爸要手術，就慌了害怕了，她又不習慣麻煩別人，所以她自然覺得瞞着你和許程，自己默默承擔是最偉大最無私的做法。至於後來爲什麼不告訴你，因爲她跟你一樣，就沒長跟親人示弱這根弦兒。所以你越誤會，她就越賭氣不解釋。至於這樣做的結果怎麼樣，那不是你們這種人考慮的範圍。”
董言言略一沉吟。點點頭：“透徹！果然是旁觀者清！”她微微嘆了口氣又說：“你別看我媽她對我爸脾氣不好，可是在她的心裡，絕對是男人大過天。一切以男人爲重。當年她重男輕女也是有的，但是她卻從來沒有虧待過我，反而是爲我操碎了心，在當時的農村，沒有哪一家是像她這麼嬌養女兒的。我那時候身體不好，她對我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別的女孩子要做的家務活我不用做，別的女孩子都沒有的花裙子我有。那時候我家也不過是一般家庭而已，可是他們就是捨得爲我付出爲我花錢；唯一對我苛求的。只有學習了，所以我小時候努力的讓自己成績好，因爲我如果偶爾考不好了。我媽就會哭。我小時候我媽脾氣就不好，可是我那時候也是懂事的，我知道她對我好。我第一次對此產生了懷疑，是在我九歲的時候，她和我爸抱着生個兒子的想法懷了楠楠。那時候我奶奶我大姑都勸我媽要個兒子，因爲在農村都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家裡沒有兒子的人家很吃虧的，也是會被人笑話的；我聽大人們說得多了，忽然感覺原來他們是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的，不管我做得多好都改變不了我是女孩的事實，那時候那種委屈特別強烈，加上我也開始懂事了，心裡就對他們有了一些不滿。後來楠楠出生了，還是女孩，我爸媽很失望，可是因爲他們是年近四十才生的她，還是疼得像個寶兒似的，處處都要我讓着她，要我照顧她。你知道嗎？我一個十歲的孩子居然會跟一個小嬰兒爭風吃醋，直到楠楠會走路會說話了，我纔開始喜歡她，我上初中的時候，會把一週的零花錢儘量省下來給她買好吃的，我剛剛上班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呢，領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給楠楠買她喜歡的毛絨玩具郵回家裡，可是有時我還是會想，如果楠楠是個弟弟，我爸媽這樣偏心的對她好，我一定會恨他們重男輕女的。沒辦法，人的劣根性。
那幾年，是我們一家人最和諧的幾年了。
後來我結婚了，從此以後家庭關係一團糟，我爸媽堅信世界上當父母的都是好人，所以我婆婆說什麼他們都信，我和許程結婚的時候，是我爸媽第一次在人前挨欺負，也是我爸媽第一次逼着我被我公婆欺負。從此以後，罅隙就有了，從此以後，誰做什麼都不對，都會傷對方的心，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把親情都疏離了。再加上楠楠長大了，開始自私開始叛逆，開始跟那幫壞孩子混，我爸媽還護着她，她對了錯了都不許我說，我只要說她一句，她也會跑到爸媽跟前告狀，我爸媽明知道我是爲了她好，可是還是責怪我不該對妹妹那麼兇，時間長了，我就慢慢的跟他們疏遠了。
你知道嗎？就因爲是最親的人，所以才覺得不是什麼事情都要解釋。也就是因爲這樣，我們都把自己封閉在自怨自艾的情緒裡不得解脫。慢慢的前面十幾年的好都漸漸的淡忘了。剛纔我爸跟我說了很多，都是我小時候的事，我以爲他都忘了，沒想到他都還記得那麼清楚——原來是我忘了，忘了自己曾經怎麼被他們呵護着長大。”說着，又是苦笑。
“說出來就好受多了吧！你和你爸媽，純是矯情的女兒遇見了矯情的爹媽，但是感情是一直都有的，不止有，還很深，所以才覺得自己受傷的時候特別委屈。”宋明誠笑道：“生命裡最本真的東西總是讓人感動的，可惜我沒有。我的出生，只是我媽爲了取悅我爸留住我爸的工具，在我爸看了我一眼，表示不想再要一個兒子了的時候，她就毫不猶豫的把剛出生幾天的我送到了我奶奶家，便不再管我的死活，在我上小學之前，想見到他們一面都難。我奶奶好歹沒有讓我餓死，可是她和我那幫叔叔姑姑們，每次在我面前說到我媽的時候，那種嫌棄厭惡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們順便連我也嫌棄了；我在奶奶家也常被堂哥堂姐欺負，因爲他們爸有媽媽護着，我沒有。我只有一個大哥，在他稍大一點的時候會從城裡跟着我叔叔回來，在我奶奶家吃一頓飯，哄我玩兒一會兒又匆匆離開。等我到了學齡回家唸書以後，我才知道他在家裡過的日子還不如我，我在奶奶家好歹能吃上一口飽飯，而在我媽身邊，如果她心情好的話，我們有飯吃，如果我爸不回家，我們就得陪着她一起餓肚子；如果我爸和她吵架了，我們就是她的出氣筒。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固執的認爲女人都是蠢的賤的，都是離了男人活不了的。直到後來我去同學家，我發現他的爸媽會往他的碗裡夾菜，會做豐盛的飯菜招待他的同學，會給他過生日，會給他買他喜歡的書和文具。我才猛然意識到，原來世界上的父母不都是一樣的，我不過是命苦而已。這麼想的結果就是後來我拼命的學習，想要擺脫那個家庭，想要跟他們一刀兩斷。現在想來，我還是應該感謝他們，給我了一副聰明的頭腦，還給我生了個哥哥能出去打工供我念書。”
董言言沉默地傾聽着，看着他指尖的煙霧慢慢飄散。
每次說到他的家庭，兩個人也只有沉默。
好像一直以來，兩個人就是彼此的心靈垃圾桶，心裡面最陰暗最不能爲外人道的糾結和痛楚只能對對方傾訴，然後，便可在人前做出一副衣冠楚楚，年輕有爲的模樣。好像他們始終是被命運眷顧着的幸運兒，好像他們從來都不會爲生活的瑣事和人情冷暖糾結一樣。
唯一可以拿來煽情的就是他們的創業史，還是那麼的勵志那麼的正面，帶着滿滿的正能量。
可是光環背後的千瘡百孔，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有人說過，上帝拿走了你一個橙子，一定會補償給你一個蘋果。”董言言說道，“也怪我，今天說得有點兒多了，害得你心情也不好。”
“這話是董言言經常說的吧？”宋明誠笑道：“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所以你寧願跟我分享你的爸媽。”
“我也希望能多一個人關心他們。”董言言笑道：“其實血緣和感情不一定劃等號的，緣分這東西誰也說不準，我只希望他們高興就好。也希望……你不要辜負他們這些年對你的心。”
“……不會的，即使我賠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會讓他們受我的牽累。”宋明誠狠吸了一口煙，把手裡的菸蒂在菸灰缸裡摁滅。
董言言擡起眼，眸光悠忽一閃，旋即若無其事地笑道：“怎麼說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