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孝宇沉沉地望向倒地的慕容筱雲,眼中猝不及防地閃過一絲驚慮。他的左腳已經情不自禁地擡出去,本想上前摻扶,卻在下一刻急速地停佇下來。伸出去的那隻腳,深深地陷進了沙泥裡。
一念焦急,一念冷漠,矛盾如他,縱使心中已經容下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他也絕不承認。他望着她,目光由迷離到犀利,“雲君,把她扶上牀,等她醒了後……”
他將那隻腳,從沙泥裡抽回來,立在原地,目色悠遠地望向被風掀起的帳簾外,思緒片刻,復又說:“等她醒來後,把她送去營中……做一名藝ji吧。”
聞言,杜雲君花容失色,瞪大了她的丹鳳眼,驚呼出聲,“孝宇哥哥,雲姐姐可是你的妃子,你怎麼能這樣對她。況且,她對你是真心的。”
東方孝宇背過身去,驍勇頎長地身影立在帳外投進來的那一束晨光中,顯得隱忍孤絕,冷峻肅殺。他的心中漫過一片愁雲,沉吟片刻,道:“紅顏乃禍水。”
尾音未收,東方孝宇已經掀起帳簾,大步邁去,身側的刀劍與鎧甲撞出決絕孤冷的錚錚聲。
好一句紅顏乃禍水!
僅僅一句話,既將這些日子以來,在東方孝宇心中驚起的漣漪給一一抹平。
“紅顏乃禍水,避之,遠之,如若不成,斬絕之。”這是他腦子裡,記憶猶新的一句話。很快,他果然平靜了,招集了軍中的各個將領商討軍情,部屬陣勢。
主帥營外,步兵把守,一步一兵,各手執長劍、精神炯烔,將整個將帥之營圍得水泄不通,如若有外人接近,格殺勿論。
營帳之內,身穿銀色鎧甲的幾位將軍對立而坐,個個神武威嚴,對待堂中央的東方孝宇更是鞠躬盡瘁。他們是與杜雲謙一併被安排進大軍之中的臥底,如今東方孝宇兵權在握,他們理所當然地得到了加官進爵。
嘉獎過後,東方孝宇開始義正敵辭嚴地部屬行軍之策。
日出。
日落。
東方孝宇頒下各個軍令,大到行軍設伏、竊取敵報、物糧供給,小到將士戰後的娛樂安排,無一不缺,完美如天作。
然而,東方孝宇仍舊心事重重,悶悶不樂。
暮色降臨,帳營之外升起了一堆一堆的紅呵篝火,如同小篆字體的火苗隨風擺動,影影綽綽地燃燒着。將士們圍着篝火賞心悅目地觀看着,隨軍而帶的藝ji表演着各種妙曼翩躚的舞蹈。
火紅的光火下,東方孝宇拿着窯器溫着一壺酒。銀色的鎧甲在篝火下,熠熠生輝。而他,半瞌着眼,悠遠地望向幽黑的天跡,愁眉緊蹙,面容凝滯。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唏噓的長嘆,“唉……”
東方孝宇聞聲望去,兄長杜雲謙一席白衣狐襲,
立於風中,英姿颯爽。
他遽然一笑,笑聲仿似驅走了內心的瘀烏之氣,那樣爽朗豁達,“呵呵……二哥如此瀟灑飄脫之人,還會嘆聲連連?”
杜雲謙挨着東方孝宇就地坐下,拈起窯器中的酒壺細細把玩,輕笑道:“你怎知道我是替自己嘆氣?”
聞言,東方孝宇取出另一壺酒,輕啜了一口,緩緩嘆了一口氣,卻是輕笑不語。那思緒,如蕭蕭木葉,在腦中凌亂地飛舞打轉。他復又聽杜雲謙笑說:“世人說,站在權利頂端的人是孤獨無助的。站得越高,越是隱忍孤絕。看來,孝宇你已經深有體會了。”
東方孝宇提着酒壺與杜雲謙手中的壺子輕輕相撞,謙和有禮地笑了,“二哥,幹了。”
飲一口酒,他復又說:“這天下,未必就是我東方孝宇的天下。上官英士領走的二十五萬精兵,尚且好應付。可是,他一旦與鄰國連手,必定會掀起一場亂世之戰。那時,天下紛爭,戰火綿綿,血流成河。最終受害的,只是這些無辜的百姓。六年前,我決定從慕容宏偉的大軍埋下臥底,就是不想掀起戰爭。鄰國若真的知道北國內亂,必定羣起而攻之。到時候,我們的復國之路,也必定千險萬阻。”
杜雲謙默默地聽着,淡淡地笑着,眼眸間淡得如同一幅水墨畫,“仇恨總是需要代價的。你,要麼放棄,要麼徹底顛覆。我一向以爲,你比大哥更爲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其實,你是這個世上最嚮往單純,最婦人之心的人。只是情勢所bi,你不得不僞裝,不得不讓自己強大起來。其實,你心裡最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手中的酒冷了,杜雲謙又將酒壺放回窯器中溫着。
風勢很小,微微弱弱地撩着火紅的焰苗,寒涼之氣氳氤開來。
東方孝宇樂呵一笑,嘴裡哈出的白氣頓時四散開來,又隨着冷空氣瞬間凝固,“哦,是嗎?”
杜雲謙意味深長地望着他,笑問道:“難道不是嗎?一月前,筱雪被北國皇帝封爲雪夫人。你爲了她,竟然願意放棄這天下。若不是筱雪選擇了權勢,恐怕你已經是一個遁跡紅塵的逍遙浪子了。後來,又殺出個慕容筱雲,你藉機狠狠羞辱了雪夫人一番,還順勢將慕容父子擒獲。以你的性格,慕容筱雲此等被利用完的棋子,你應該殺之而後快。可你爲何只是單單把她貶成軍中的一名藝ji?你,到底還是心軟了?”
面對杜雲謙一連串的問題,東方孝宇終始回答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突覺胸口一堵,隱隱鈍鈍地痛着。杜雲謙望向自己的目光裡明明風清雲淡,卻讓他覺得從那裡飛出了無數只小箭,犀利無比地向他刺來。
他,心軟了嗎?
轉念一想,東方孝宇冷冷一笑,反問道:“二哥,你向來仁慈,爲何慫恿
我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杜雲謙的那雙瞳仁裡,映出霜輝般的目光,清澈攝人,他溫和而笑,沉吟片刻,又緩緩說起,“是了,連你都說她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你還說,你不是心軟了。你我都先後進過暗夜組織,殺起人來絕不手軟。棋子對我們來說,就永遠只是一顆棋子,利用完了,都必需將其毀滅。母后也曾教過我們,紅顏乃禍水,避之,遠之,斬絕之。二哥並非是慫恿你去殺人,二哥只是希望你可以做一個毫無矛盾的你,要麼單純到底,要麼狠心到底。連你自己都捏拿不準自己的感情,你又怎能心狠手辣地奪得這天下?你要知道,帝王之路多坎坷,你若稍微不注意,就會由此喪命。更何況,你還是她的殺父仇人。仇恨的力量,已經把你的單純給磨滅了,又怎麼不可能將她的真愛給磨滅呢?二哥知道,要你放棄這天下,絕不可能,所以二哥希望你可以做一個狠心到底的人。那樣,你纔可以保全自己。所以,慕容筱雲絕對不能留。你若怕她痛苦,你就給她個痛快……”
東方孝宇的眼裡,猝不及防地閃過一絲驚慌,他急忙打斷道:“不……她和別的女子不同。”
杜雲謙笑了,一手溫着酒,一手在火苗邊取着暖,良久後才緩緩說:“二哥想做一個天涯浪子,可以不問世間仇恨,可以保留着我這顆單純的心。可二哥辦不到。沒想到,你也辦不到……原來,想要做一個心善與心狠的人,都是這麼的難……那麼,我們即使是復了國,又能否真正的快樂?”
東方孝宇淒涼一笑,目光中的火焰跳着妖豔的舞蹈,它們張狂地笑着,如同是在恥笑着他的可憐。他淺淺吟着慕容筱雲所說的那句話,“舉世渾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
妖豔的火焰映下他的身影,復又折到皮革所制的營帳之上,竟應了那一句“對影成三人”。
呵呵……
原來,可憐的人真的是他自己,而非被他報復的慕容筱雲。
慕容筱雲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另一方陌生的境地,依舊是營帳之中,卻遠比先前的簡陋。帳中,只有一張木板搭的牀,牀上鋪着薄衾。她只覺得,寒冷之氣從四面八面向她襲來,她不得不坐起身來,捲成一團。
不知何時,牀頭竟然坐着一個人,等她看清後,才知道原來杜雲君一直都在。她迷惑道:“我這是怎麼了?”
慕容筱雲低頭看向自己,身上裹着的狐衾不復存在,換上了另一身乾淨的華服,內是襲毛,外罩刺繡華麗的裼衣。牀頭處,明顯地擺着她換下來的狐衾和東方孝宇披在她身上的披風。
杜雲君淡淡一笑,“雲姐姐放心,衣服是我幫你換的。你只是驚嚇過度,才暈過去的。現在醒了,就沒事了。不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