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不見亮,便有將士前來通傳,陸國派來信使請求拜見。
東方孝宇的將帥之營,早已命人重新佈置,擺設依舊如昨,八張梅花雕桌分成兩例並於帳之兩側,正中央的羅漢榻上擺着方形茶几,几上三足青銅香爐緩緩地升騰着嫋嫋香菸,榻之左側一排槍刀劍器整齊地cha在紅木蘭錡中,蘭錡似是海納百川,各種兵器居於其中,赤壁劍,折信刀,龍泉寶劍,冷月寶刀,長短尖槍,各都工藝迥異,用處不同。
八張梅花雕桌旁,正在商討軍情的將領們皆朝東方孝宇望去,目不斜視卻神色慌張。
靠着東方孝宇最近的上官英士狐眼一轉,心底自是盤算着自己的後路,生怕此次變故威脅到自己的權益。
東方孝宇仰起項首,一聲大笑,“哈哈哈……不愧是強國,戰敗數日,便有反攻之策,敢公然派來信使。然,我軍若不是兵強馬壯、所向披靡,又何來招惹這般強敵?戰場上,能棋逢對手,纔是暢意人生的大事。來者不拒,傳……”
他望着帳簾外大步邁來的陸國信使,雖是滿面鬍鬚,卻高鼻深目,魁偉高健。
東方孝宇不驚不懼,威風凜凜,微微笑意像寒冰一樣融在他的眼裡,一雙燦然有神的眸子無聲地飛出無數支尖銳的利劍。
陸國信使放眼望來,不由一驚,心中敬而生畏,本想懶散地行個禮,卻在見到東方孝宇的劍眉星目與人中龍瑞般的風姿後,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舉過額頭,彎下身,用腔調異常的北國話禮行道:“陸國使節參拜尊王。”
東方孝宇暗暗一笑,緩緩擡手,“不必多禮,信使黎明而至,可是急着要讓本王見識到陸國的八面威風?”他並未因數日前將陸國落花流水地擊退,而有半分驕傲,反而不矜不伐,眼眸中滿是淡淡的笑意,謙遜如一個紅塵中的瀟灑公子。
聽聞到“八面威風”四個字,信使這纔想到自己的使命,眼裡不由地漫過輕佻之意,腔調不正地說:“你們北國有個詞叫‘月滿則虧’,尊王可深有體會?”
月滿則虧,月圓後則缺,比喻事物發展到極點後,即將走向衰退。東方孝宇怎麼會不知道,只是聽聞到陸國使節如此一說,不由地佩服這使節的才華,暗語中竟然藏着對北國以及他八十萬大軍的譏諷之意。
東方孝宇不矜不盈地由榻上起身,挺起胸膛,安矜道:“哦,還請信使指教一二。”
信使斜睨着東方孝宇,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來,攤在掌心裡,譏笑道:“尊王可曾記得這塊令牌?”
放眼望去,東方孝宇不由地被信使掌心中的令牌駭住,那是一塊玳瑁甲骨鑄成的龍雕令牌,繆龍鏤空地蜿蜒其中,彷彿要活生生地從半透明的甲骨中飛竄出來。那是他號召暗夜組織的信物,並且可以從天字一號錢莊任意提取銀兩。
他特意將它給了慕容筱雲,它又怎麼會在陸國信使手中?
難道,雲兒沒死,她在陸國人手中?
東方孝宇望着那塊龍雕玳瑁令,那雙明眸裡忽而掠過一絲殺氣,心中的希望卻又無邊地漫開。他甚至想立刻從信使的口中摳出慕容筱雲的下落,卻始終隱忍着,眼裡的殺氣漸漸由輕輕的笑意取而代之,湖水般寧靜無波的雙眸裡,再也看不出一絲波瀾。
他始終如此應對自如,冷靜得像一個閱盡人生的智者,誰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信使擡起左
手,從自己的手心裡拈起龍雕玳瑁令的流蘇穗子,將其懸掛在東方孝宇的眼前,傲氣凌人地說:“尊王,這塊龍雕玳瑁令看起來很眼熟吧?”
頓時,帳內一片sao動,盤坐在左右兩側的幾名將領不由地因爲這塊令牌而面面相覷。
東方孝宇的目光,卻興趣寡然地由龍雕玳瑁令上一掠而過,語意飄浮道:“信使何必要賣這趟關子,不妨直說。”話語之中,透着他的輕漫無意,內心實則萬千混亂,不由地量思徘徊。雲兒到底是生是死,如果真是被狼圍攻而死,信使手上又怎麼會有這塊令牌。如果活着,陸國人又是怎樣避開杜雲謙的視線,將雲兒抓走,並利用這塊令牌,前來宣戰?
雲兒,雲兒……
你……
到底經歷了什麼?
又到底安好與否?
慕容筱雲的ru名盤旋在他的心裡,堵着他的胸膛大氣不順,好似一塊千斤巨石。
信使利索地收起龍雕玳瑁令,爽朗一笑,“好,既然尊王如此爽快,本使節便不再同你繞彎子。你若想救下慕容家的四小姐,就拿上官英士前去徑河交換。我國王子交待了,一定要看着上官將軍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出現。”他一邊說着,語氣不由地變得陰森可怖,隨又滿眼怒氣地瞥向上官英士,咬牙道:“用我軍死去的二十萬精兵,換他一人,實在太值了。這筆賬,尊王你應該會算吧?”
東方孝宇漆黑的眼仁收縮,頓時掠過微微的一絲波瀾,心下細細盤算,陸國這一招離間計實在是太高了。要他交出上官英士,不是擺明了要挑起大軍的內亂。如此一來,上官英士豈肯任由他擺佈,他定會帶領手下的二十五萬精兵發起反攻。然後,等到他們兩敗俱傷,陸國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使者眼裡的烔烔之光輕漫地掠過東方孝宇的身影,復而好自矜誇道:“若不是上官英士如此不守信義的小輩出爾反爾,你怎是我陸國的對手。尊王,明日卯時,我軍必在涇河中央恭候大架。若是晚了或是尊王怯了,慕容四小姐怕是隻能丟進河裡餵魚了。”
說罷,使者的雙眼眯成一條線,眼縫之中陰風陣陣。他忽然爽朗一笑,將手中的龍雕玳瑁令拋向東方孝宇,笑道:“告辭。”
東方孝宇的一雙黑眸忽而一凌,眼中的殺氣不由地將兩側的將領駭住。他望着帳外,旋即不瞥一眼地將半空中的龍雕玳瑁令橫空抓起,視線幽幽地移向身側的上官英士,燦然一笑,道:“上官將軍,你且放心,你的國仗之位穩如泰山。”
他心下盤算,陸國這一招真是高。如若他交出上官英士,上官英士定是不服,必定掀起軍中內亂。即便他不交出上官英士,平了軍中內亂,陸國大軍引他去涇河中央,憑着北國大軍不善水戰這一點,就可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甚至一舉殲滅。涇河又是陸國的水域之地。陸國這一邀戰,怕是準備好了讓北國大軍此去無回。
側旁的將領們個個心有不服,其中一人如春筍獨立般地站了起來,越發越挺胸昂頭,雄赳赳地說:“尊王,你就這樣讓這小兒走了?”
東方孝宇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手下,越發越目色謙和,“你從孩童起就跟了我,還不瞭解本王嗎?大敵當前,首當戒焦戒燥,坐下。”
八名軍中大將,其三爲杜雲謙說服投靠的前軍將才,其一爲上官英士,另四名便是從暗夜組織裡挑選出的精英。東
方孝宇望着這八名大將,別有深意地說:“衆位將軍既然規於我帳之下,就是我的生死兄弟。敵軍休想擄走任何一人,哪怕你我之間不曾有過任何利益關係。”話到尾處,他別有深意地望向上官英士,謙和的目光漸轉爲幽深,眸光璀亮如灼灼華光,那樣英挺而盛氣凌人,復而幽幽地說:“我東方孝宇向來賞罰分明,賞可高官厚祿,罰可家破人亡。”
他輕輕淺笑,一雙燦然有神的眸子與上官英士四目相對,平靜得像無風無浪的大海,卻又幽深得隨時能掀起狂風大浪,“上官將軍,你投靠本王,本王還沒有正式向你介紹過暗夜組織,對吧?”
上官英士強顏一笑,心中卻是暗暗驚詫,那腦袋裡盤旋的計策早已在東方孝宇的一翻說詞後亂成一團。他恭恭敬敬地回笑說:“江湖傳聞,暗夜組織專爲尊王辦事,齊心協力,無事不成。但凡被尊王點名的人或家族,無一能逃脫暗夜組織的追殺。”他說着說着,手心已是一片冷汗,穩如如來佛主般地盤坐着,心卻大亂。
東方孝宇滿意一笑,成穩老成地坐回榻前,心下卻萬分無助。如此大敵當前,杜雲謙卻離他而去,雲君又另有它任在身。而上官英士雖看似乖張,葫蘆裡到底賣着什麼藥,他卻無可把握。雲兒又落入敵人之手。即便他是萬能的,也無法一時之間處理好衆多事務。
而且,陸國邀戰的時間爲明日卯時。時間如此倉促,他該如何是好?
東方孝宇望着帳中八名大將,個個面面相覷,面色難堪。他忽而爽朗一聲大笑,不急不徐地說:“看大家緊張什麼?”
其中一名將士由梅花雕桌前起身,目不斜視地望着東方孝宇,沉聲道:“尊王,我軍不善水戰,此去必定凶多吉少。”
東方孝宇右掌輕輕拍在榻上茶几上,粲然一笑,“誰又說本王準備迎戰了。”
另一名將士倏地起身,面露焦急,兩眼發光,清秀年輕的臉蛋上露着不滿之意,“可是尊王,慕容四小姐怎麼辦,難道你真捨得讓她餵魚了?”
東方孝宇眼間的笑意漸漸冰凍,星眸直直地bi視過去,“姑蘇暮年,你算是八位大將中最少年的一位,如此魯莽,本王不責怪於你。可是,你也是從暗夜組織裡挑選出來的將軍,你應該深深記得組織裡內訓的第七條吧?”
姑蘇暮年垂了眼簾,臉上的怒氣漸漸平靜,恭恭敬敬地說:“屬下記得,紅顏乃禍水,遠之,避之,斬絕之。”
東方孝宇滿意一笑,“區區一個女人,還是我東方孝宇殺父仇人的女兒,你覺得我會爲了她而展開一場殺戮嗎?而且,明知道此戰必敗,本王怎會輕易應戰?”他暗暗地移開視線,斜睨着滿眼波瀾的上官英士,反問道:“上官將軍,你覺得呢?”
上官英士眸光一亮,心下滿意,卻假態惺惺地哭喪起臉,“尊王,可我那可憐的侄女她……”
東方孝宇筆直的右掌擋在半空,斬釘截鐵地打斷說:“紅顏乃禍水,我意已決。”
姑蘇暮年心中不服,卻不得不嚥下這口氣,違心地說:“末將知錯。”他暗暗嘆氣,可惜瞭如此一位上好的姑娘,怪就怪她愛錯了主吧。
帳外的天色漸漸明朗,陽光稀有地從帳縫裡穿插進來。然而,東方孝宇的心卻陷在無邊的黑暗沼澤地裡,不由他有半分掙扎。只有在他望着上官英士蠢蠢欲動的雙眸終於平靜後,這才覺得稍微安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