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闕。
莊嚴肅穆的雲頂天宮,紅毯鋪地,金磚耀眼。殿中九龍椅上天帝正襟危坐,下首跪了個身着白衣的男子。身後站了三名仙風道骨的人影,分別是崑崙、雲華、東嶽三名上仙。
天帝怒道:“弄玉身負神魔之力,假以時日,必成大害,絕不能留!”
“天帝。”
“多說無益,清明神尊。”天帝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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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華上仙向前邁一步,說:“天帝,弄玉身負神魔之力,留下終究是個隱患,但其所犯之罪雖無可饒恕,卻也不至於驅散魂魄,如此不顧天規刑律,強行施以散魂之刑,恐難令六界衆生信服。”
“哦,雲華上仙有何高見。”雲華上仙的意見,天帝向來會仔細斟酌。
“臣倒有一兩全其美之法。”
“但說無妨。”
“前些時日,臣與弄玉對戰,得知神魔之力的發揮全靠一雙眼睛,右眼開則魔力出,左眼開則神力現,兩眼同時打開便能在瞬間融合兩種力量,獲得通天徹地的神魔之力,倘若剜去其中一隻眼睛,便與普通仙、魔無異。”
“雲華上仙的意思是……”
“紫微宮夫婦在兩千年的神魔大戰中爲天界捐軀,是神族一等功臣,弄玉無論如何也是紫微宮主的血脈,殺了她不免令忠心之人心寒,不如剜其雙眼,饒其性命。”
天帝略微思索,問:“東嶽上仙、崑崙上仙你們怎麼看。”
東嶽上仙嘆口氣:“一百零八道酷刑足夠償還血債,人死不能復生,弄玉雖害死我徒,我卻也不是斤斤計較之人,若其有意悔改,也就罷了。”
崑崙上仙面露喜色,道:“雲華上仙所言句句在理,還望天帝三思。”
天帝低頭沉吟一會,問道:“清明上仙,若饒弄玉性命,你可能保證其今後不再爲惡?”
柳清明聽到此事尚有轉機,心下大喜,信誓旦旦道:“柳清明願以性命擔保,若弄玉日後再行惡事,柳清明必將她親手斬於劍下。”
天牢盡處的誅仙台上,少女閉着眼,袖口、領頭已被鮮血浸透,腕骨、琵琶骨、腳踝皆被銀色鎖鏈管穿過,末端系在周圍四根撐天柱上。
手拿散魂劍的白衣男子走近。
“弄玉。”柳清明的眼睛看向別處,不忍見少女悽慘的模樣。
對方睜開眼,先是一愣,繼而薄脣上翹:“上仙可是來嘲笑弄玉的慘痛下場?”她不知道自己已被免去散魂之刑。
“你知道,我不是……”
“少在這兒裝好人,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一死,你在這世上便再無污點,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以爲玩弄完我們的感情,再找個理由殺了就沒事了嗎?做夢!”
柳清明雙手一僵,想努力避開弄玉一紅一藍兩隻眼睛,卻怎麼也動不了:“你!”
弄玉眯着眼,邪魅一笑:“柳清明,你信不信,我現在照樣能殺了你。”
右手似被無形的引線控制,不由自主握住散魂劍,他奮力抵抗,雙手劇烈顫抖,卻完全不聽使喚。
“住手,弄玉。”
“真沒想到,上仙也怕死呀。”弄玉嘲諷。
柳清明苦笑,似是認命般不再掙扎。原來她這麼恨他,這麼多年,他從未盡到父親的責任,從未滿足過她一個要求,既然她那麼想讓他死,那便成全了她吧。
散魂劍出鞘,指向蒼穹。
天空雷聲滾過,風捲雲涌,周遭一切黯淡下來。
柳清明朝她淡淡一笑,那樣子就像一個父親對女兒的任性無可奈何。
他說:“玉兒,我的玉兒。”
少女神色一變,眼中淚水奪眶而出,吼道:“不要叫我玉兒!”
與此同時,散魂劍流光灼灼,猛然刺出。剎那,劍刃刺穿皮肉的沉悶聲音伴着痛苦淒厲的慘叫聲響徹天牢。
柳清明只覺心跳瞬間停止,全身血液逆流而上,他愣在原地,嗓子乾涸,一個字都吐不出。
少女臉色慘白,嘴角卻禽着一絲得意的笑。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口血噴薄而出。
她低頭,看那把穿透胸口的散魂劍。握劍者的手劇烈顫動,卻動彈不了分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扯住柳清明的胳膊,長劍猛然拔出,腥鹹的血漫天散落,開在雪白的衣襟,仿若清高而孤傲的梅花。
“玉兒!”他大叫。
女子感覺渾身力氣似被抽空,雙腿開始發軟,眼睛有些模糊。她再也站不住,膝蓋漸漸彎曲,然而她的手腕與琵琶骨被鎖鏈鎖着,無法完全倒下,只能半拖半吊在半空。
柳清明自我意識恢復,迅速砍斷鎖鏈。
弄玉順勢栽倒,柳清明棄了散魂劍,堪堪接住女子柔軟的身體。
“爲什麼,爲什麼這麼殘忍!”柳清明的聲音帶着哭腔,伸出手捂在散魂劍傷口處,但鮮紅的血還是透過指縫,拼命向外翻涌。
少女睜開眼,虛弱一笑:“呵呵,因爲我想讓你永遠記住我啊,你們神仙總是這麼薄情,不這樣,你哪能記住我呀。現在好了,就算魂飛魄散,這世間總還有人記得我。”
柳清明搖頭:“玉兒,天帝已經收回命令,只要你願意放棄神魔之力,就饒你不死。”
弄玉微愣,繼而眼神變得釋然:“那好啊,你願意放棄上仙之位,陪我去人界生活嗎?娘說過的江南流水,煙雨人家,我也沒看過幾次呢,還有你最愛的那個小女兒,說不定我們還能遇見她的轉世。”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麼羨慕那個孩子。
柳清明沒有說話。
少女眼中蘊滿淚水,大顆大顆順着眼角滑落:“我就知道,你捨不得你的上仙之位。”
“我的玉兒,別哭,不要哭,我答應你。”柳清明慌了,相遇以來第一次覺着她像個女孩子般柔弱無助,他從來沒有這般絕望過,即使是愫君離開的時候。方纔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個女子,她笑,你的整個世界都是五彩繽紛的,她哭,你的世界便分崩離析,瞬間傾塌了。
柳清明又何嘗不想照弄玉說的那般放棄上仙之位,陪她去往人界,只是,散魂劍是六界神兵,不論仙魔,死在散魂劍之下的人,皆魂飛魄散,再無往生的機會。那一劍,正中心脈,即使太古衆神再世亦是迴天泛力。
弄玉的視線落在柳清明腰間的追昔笛上,淡淡一笑:“上仙,弄玉想聽您吹忘仙調。”她記得每次吹起忘仙調時,母親總會站在不遠處,靜靜聽着,眼中含滿淚水,於是她知道,父親的忘仙調是吹得極好的。
柳清明點頭。
脣角貼上長笛的瞬間,一股涼意襲上舌尖,曲調微揚,淡淡的涼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種微微的刺痛,沿着神經、血管到達心臟,一跳一跳地痛。
弄玉躺在柳清明腿上,擡眼望着他,微笑。
四目相對,柳清明眼前突然出現一段段從未看過的畫面。
追昔笛能夠看到旁人的過去。
這是弄玉的記憶。
畫面中,不過三尺高的女孩子抱着小腦袋躲在角落,無數的尖利的石子砸向孩子左半邊臉,人們盯着她純藍如冰的左眼罵她是神仙生的野種。她沒有反駁,因爲年幼如她還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從小到大,她沒有一個朋友,孩子們嘲弄她沒父親的時候,她總是堅定地說,總有一天爹會回來的。
再長大一點,她開始喜歡畫畫,有段日子,她天天躲在房間裡畫畫,畫的都是男子的背影。她設計了許多父親的形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後來,她在母親衣櫃裡翻出一隻竹笛和一套男子的衣服,衣服是上好的面料,白淨如雪。於是,她腦中便有了大概,再畫出來的便是一名吹笛的白衣仙人了。
隨着年齡的增長,她的法力也跟着強大起來,她在夜裡偷偷讀取母親的記憶,然而,結果卻讓她始料未及。那時,她的法力不夠強大,即使看見了往事,卻也看不清父親的樣子。但她看到父親不信任母親,甚至爲了修仙,拋棄母親。原來父親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啊。
回到房裡將滿屋子的畫像撕得粉碎。她慶幸沒有看清父親的樣子,如果可以,她寧願永遠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實際上,即使後來,她遇見義父,得到可以清晰窺見往事的追昔笛後,她也再沒看過母親的記憶。
曲近結尾,傷口的鮮血不再涌出。
少女的眼神開始渙散,她說:“上仙,有機會的話去魔域火溶洞看一眼我義父。”
記憶碎片越來越快,他看見火溶洞父慈女孝的場景;他看見她被幾個男人當街侮辱的場景;他看見緞帶束髮,遮去額上五芒星印,發誓再不睜開左眼的場景;他看見她第一次殺人後幾天不能吃飯的場景;他看見她紫衣風流,以男子的身份保護魔域無數弱女子場景;看見她愛上負心男子,最終殺了他的場景。
眼前的一幕幕,如走馬燈,重現了弄玉兩千年的生命,那是柳清明未曾參與過的。
畫面越來越遠,越來越暗,直至消失不見。
少女的手顫微微擡起,手背輕觸柳清明臉頰,聲音幾不可聞。
她說:“爹爹,我原諒你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原諒他的。或許他叫自己玉兒的時候,或許他爲孃親的死落下眼淚的時候,亦或許與他第一次交手的時候,她便隱隱感覺出這個有着深情沉默眼神的男子不像個薄情寡義的人。
那是弄玉第一次叫柳清明爹。柳清明怔,臉上顯出莫大的歡喜,卻在下一秒僵在臉上。
素白纖細的手掌無聲垂落,少女一紅一藍兩隻眼睛迅速退去光澤,瞳孔渙散,被一股死灰色逐漸代替。紅藍交纏的碎片溢出身體,一點點散開在天際。
——“啊!”
悲切的痛哭響徹九重天闕,淚再也止不住,壓抑幾千年的悲傷傾瀉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柳清明輕輕闔起少女的雙眼,抱着她緩緩起身。他說:“我的玉兒,爹帶你回家找娘好不好?”
天宮靜謐,沒有人回答他。柳清明忽然想起崑崙上仙的話:你想好了,你接下來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或許都會讓你生生世世後悔!
哈哈,蒼天弄人啊!
天牢外,幾名天兵攔住去路。
弄玉是天界重犯,沒有天帝的允許,不能離開。
柳清明沒有說話,眼神一冷,幾名天兵立刻躺在地上站不起身。
洛芊顏與北川無憶趕來。
洛芊顏見柳清明懷中的紫衣少女,不由唏噓:“清明。”她喃喃。
命主孤煞,寡情緣,絕親緣。他曾幾次掙扎,他曾相信心之所往,無怨無悔,到頭來,終究還是寡了情緣,絕了親緣。
柳清明望着北川無憶,笑:“你知道嗎?人真的是鬥不過命的。”
不知爲何,洛芊顏突然覺着柳清明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雖然和以前一樣波瀾不驚,卻似乎少了一樣東西,至於是什麼,她卻說不出。
柳清明說:“芊顏,幫我轉告師父,就說清明不孝,養育之恩,來生再報。”
洛芊顏問:“你去哪裡?”
柳清明沒有停住腳步:“海底牢獄。”
洛芊顏不說話,她有一種預感,清明這輩子再不會走出那兒了。她靠在無憶肩頭,忽然好想哭。
不遠處,一名輕紗敷面,雍容華貴的女子躲在天牢外的神柱後,默默注視着柳清明的背影,杏眼溼潤,神色悲慼。
崑崙上仙走近,嘆了口氣:“清明這孩子倔得很呢。”
輕紗女子沒有說話。
崑崙上仙神色愧疚:“清明悔婚,壞了妙風神女的清譽,着實對不住了。”
輕紗下的脣角苦笑:“沒什麼對不對得住,這都是天命,註定了的,再怎麼掙扎也改變不了。崑崙上仙當年不也是因爲推算出了今日之果,爲了不讓柳清明落得妻死兒亡的下場,才強行插手設計將愫君關進海底牢獄的嗎?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今日之因必成他日之果,今日之果必有他日之因。因因果果,反反覆覆,誰都不能強加干預,縱然仙神。”
“今日之果必有他日之因。”妙風神女紅脣蠕動,不斷重複這一句,閉上眼,遙遠的往事如透徹清涼的溪水潺潺涌來,讓她忍不住心口一涼。
柳清明再也不會記得自己的前世。
那一世的柳清明是人界窮桑國風流倜儻卻身不由己的右相之子,而她還是高傲孤絕的妙音神女。
一次偶爾的機會,她奉了天帝旨意下界與會風伯。那一天,正趕上人界的上元節,龍師火舞,熱鬧非常。
她本不喜人間煙火,卻彷彿冥冥中註定,心血來潮般想去體味一番人世風情。
到底是寡淡清高的性子,看一會便厭倦了,一個人走到燈火黯淡的河邊歇腳。
他,便是在這時闖入她的視線。
華燈漸次隱去,月光清冷,籠罩着柳樹下伶仃落寞的背影。
那時的她並沒有過多在意,只當他是芸芸衆生中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凡人。
她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站了一會,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輕柔繾綣的女聲:“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男子的背影一動,回過頭來望着她,道:“好才華。”
她微微一怔,剛想說剛纔說話的並不是自己時,卻見對方緩步而來,長髮不束不扎,隨意散在背後,眼中月華流動,閃着深情蠱惑的光芒,竟比九重天闕的神仙還迷人三分。他在離自己適當的距離停住,淡淡一笑:“姑娘,小心着涼。”
她看癡了,就那樣莫名其妙地陷入他的世界。
她開始眷戀人間,又或者說眷戀他。他們從相知到相愛,是那麼水到渠成。
彼時,家中爲他安排了婚姻,是與父親同朝爲官的左相的千金,天資聰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善詩詞。然而,這麼毫無挑剔的女子,他卻從未多看一眼。
妙音神女試探他,她將自己神女的身份告訴他,說異族結合必遭天譴,若怕了,後悔了,現在抽身,回去與那女子恩愛歡喜還來得及。
他默不作聲,在她額頭淺淺一吻,道:“若他日天譴降身,全由我一人承擔。”
然而,生在官宦之家,婚姻又哪裡輪得到自己做主,與左相千金的親還是結了。
左相千金聰慧無比,成親之後,雖與丈夫天天共枕而眠,卻知丈夫心裡想着另外一個女子,也知他時不時到林郊與之偷會,但乖巧如她,從不說破。
一年後,天雷如期而來。他揹着她獨自一人拼卻性命,以凡人之軀承受天怒之威,最終淪爲野鬼。妙音神女僥倖逃過天譴,卻仍未脫情網,以其萬年修爲換得他重入輪迴。
他投胎的那一日,妙音神女跪在天地間,祈禱:來世不求任何,只求再無種族界限。
彼時的左相千金得知此事,亦是悲痛不已,懸樑自盡。彌留之際,左相千金含淚祈禱:來世不求能時刻陪在他身邊,只求能得到他獨一無二的愛。
光陰荏苒,輪迴往復,柳清明再也不會記起他對妙風神女那份透入骨髓的深愛,正如愫君致死也沒有想起前世的她曾在燈火闌珊處對一個男子真情表白,卻因爲羞怯躲在另一名女子背後,而使自己與他錯過了一生。
“回頭,回頭啊,不必像千年前燈火闌處的情根深種,這一次,哪怕只看我一眼也好。”
天牢外,妙音神女望着柳清明的背影。等了上千年,等來的卻只是一個訣別的背影嗎?那個祈禱真的應驗了,她與他之間真的再沒有種族界限,卻也沒有了愛。
如同幾千年前,那個背影還是一如既往的風流倜儻,白衣似雪。
只是,再不屬於她。
妙音神女想起幾千年前,碧桃盛放,綠柳成蔭的時候柳清明讀過的一首詩。那首詩總共有八句,經年過去,她卻只記得其中兩句,這兩句詩是這麼說的——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