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喬若初發現林君勱行走不似從前風火,着意觀察了下,發現他頭上大滴的汗珠順着鬢角往下淌,他的手時而摁一下腹腔部,好像在忍耐很大的疼痛。
聯想到龍清說的林君勱身體不好的話,喬若初宛如掉進了冰窖裡,牙齒打着顫問:“君勱你不舒服?”
“沒事。”林君勱鎮定道。
又堅持了一會兒,他實在行動不了了,便叫魏同生和唐谷吩咐弟兄們帶好證件,先行到國軍處接頭,聽從安排。
“就說我死了。你們羣龍無首,這才被龍清扣壓到現在。”林君勱交代下去。
這些人都是沈家父子在浙江的舊部,十分忠心,根本不肯走,感情外露的已經止不住哭了起來。
林君勱抑制住傷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弟兄們,來日林某養好了傷,一定和你們聯繫。各自保重吧!”
次日上午,他被留在身邊的幾名副官送到附近的教會醫院。據唐谷說,四年前林君勱在戰鬥中中了三槍,一槍打穿了肺葉,另外兩槍打在腹腔內,當時缺少藥品,軍醫只取出了肺部致命的子彈,另外兩個沒有當場取出,以至於撤退的途中發炎高燒,人陷入昏迷狀態,當地沒有對症的藥品,要不是遇上龍清的人,恐怕就保不住命了。
這次和龍清較勁,恐怕是用力過猛,舊傷復發。
“若初。”辜駿看了教會醫院的診斷後,搖搖頭,“據我判斷,子彈可能在他的腎臟附近,病竈也在那裡。”
“嚴重嗎?”喬若初緊張的手都發抖。
“儘快手術也許不礙事。”辜駿的語氣不那麼確定:“你們是如何打算的?去香港還是?”
“他的情況,能長途奔波嗎?”
“若初,這裡的醫療條件落後,他的手術,挪到上海去做要好一些。”辜駿進一步說:“如果能支撐到香港的話,去英國人開的醫院就更有保障一些。”
“昆明”喬若初搖頭,想到一些其他的問題,“還是算了。直接去香港吧。”
她進去看了一下,護士正在忙碌着給林君勱打針,醫生在旁邊皺着眉頭,可見病人的情況不容樂觀。
喬若初腳步滯了下,不自覺淚如雨下。
“醫生,我丈夫他很嚴重嗎?”
教會醫院的中年男醫生轉過頭來,扶了扶厚如瓶底般的眼睛:“我正要找家屬呢,實話說吧,我們這裡只能暫時穩定下病情,想要醫治的話還是去昆明或者上海。”
“他這樣子能上路嗎?”
“病人體質還可以,退了燒帶上藥應該沒問題。”
一週後,他們先到廣州,再乘船到達香港。
途中,喬若初向魏同生抱怨,明明他們可以從龍清手裡逃出來,爲何拖延到她去了才行動,如果早一點出來,就能早一點兒醫治,不至於拖的像現在這麼嚴重。
魏同生訴苦,當初他們的武器被龍清下了之後,被來說好把林君勱送到昆明的醫院救治的,但龍清反悔了,想讓林死了好讓這些人爲他效命,遲遲不肯送人去大醫院取子彈,耽誤了病情。
主帥病着,他們六神無主,根本靜不下心來謀劃一個周詳的計劃,只能在龍清手下忍辱混日子。
兩年前林君勱身體有所恢復,他們纔開始找機會脫身,至到一年前偵察到龍清自幼相依爲命的姐姐生下孩子,他們卑鄙地認爲可以在小孩子身上做文章,林君勱一來覺得道義上過不去,二來怕事情失手,手裡一點武器都沒有,白白讓兄弟們被打成篩子就不好了。
後來他們想到一個從龍清的低級士兵手裡騙槍支的辦法,爲避免暴露,十天半月纔出手一次,好在做的隱蔽,神不知道鬼不覺的,喬若初來的時候他們正好囤了一些槍。
當時林君勱得知喬若初被龍清的人抓住,差點跳了起來,也不顧什麼道義性命了,直接下令弟兄們行動。
本來以爲要打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誰知道龍清作死地用槍指着林君勱諷刺威脅,得意忘形之下被他一舉擒獲,他們這纔出乎順利地逃了出來。
林君勱在醫院做了一個大手術,取出了腹腔中的兩枚子彈,臥牀三個月後,人能起身緩慢行動。
喬若初這時卻和他生起閒氣來,空閒之餘就數落他明明活着卻不想辦法給她個信兒,騙她這幾年流了那麼多眼淚。
他解釋說落到龍清手裡太窩囊了,寧可讓她當他已經死了,“去年日本人投降的時候我的兄弟向重慶那邊發過電波,反饋回來的消息說你跟辜家去了香港,我還以爲”
“你以爲我改嫁了是不是?”喬若初紅了眼睛,很氣憤。
“若初。”林君勱見她這樣,抓住她的手認真道:“子彈打到我身上那一刻,我後悔沒提早留遺書給你,我要囑咐你一句,我死了,你要改嫁,不要孤苦後半生。”
“你混蛋”喬若初甩手推了他一把,轉身哭泣不止。
“若初,我是認真的,你不要生氣。”
“除了你,我誰也不會嫁的”喬若初哭哭啼啼做小女人狀。
沈約聽聞林君勱尚在人世的消息,帶着林安從瑞士飛到香港來,一家三口終於有機會團圓。
兄弟十多年未見,感慨良多,沈約問:“還準備回國爲國民政府效力嗎?”
“不了。”林君勱擺擺手:“我本來就不是爲某個人賣命的,從前南征北戰是爲了民族存亡,如今沒層意思在,還去打什麼。”
“那今後”
“這次你嫂子把我從雲南弄到香港,出錢出力,我虧欠了她不少,得找個營生賺錢還她。”林君勱接過沈約遞過來的雪茄抽上,“你在那邊有賺錢的門路嗎?”
“託父親的福,買了個農場,”沈約彈了彈菸灰,“有的一半,還有幾套樓房,或租或賣,都有不少賺頭,過去的話,謀生的本錢是有了。”
過了春節,林君勱一家收拾東西,準備赴歐。
走之前,他約辜駿和辜騏喝了個酒,感謝辜家兄弟對他們夫婦的幫助,酒到半酣,他抓住辜駿的手道:“要是以後我提前走了,你一定要娶她,我知道你一直想着她”
辜駿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醉了呵呵苦笑,別人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走的當日,才發現辜家兄弟和他們同路。
辜騏要到歐洲尋找採購民用飛機的路子,這時林君勱和喬若初才恍然大悟,爲何在騰衝辜駿敢答應給龍清弄一架飛機,原來辜氏族兄弟已經涉足了民用航空領域。
三年後,辜駿來歐談生意,特意到瑞士探望了喬若初和林君勱,他們生活在遠離喧囂的小鎮上,夫妻二人共同經營着一個半大的農場。
“他的身體很不好。”喬若初趁林君勱出去的功夫悄悄和辜駿說:“遠征那次,氣候和受傷徹底摧垮了他。”
遠處一個半大的孩子跑過來,喬若初叫了聲:“虎虎。”回頭和辜駿解釋說:“魏同生去了一趟臺灣,當初跟着君勱的人沒找到幾個,許是都在內戰中被死了。”
辜駿握着茶杯沒說話,半天才開口:“連我們這樣的商賈之家都被戰爭所累,更不要說當兵的了。”
唏噓了一陣子,喬若初說:“沈約一直想要件婉珈的遺物,你能否”
“都讓家父給燒了。”辜駿面色淒冷,“我在法國的公寓裡,似乎還留有她的一些照片,下次來給他吧。”
辜駿走後,林君勱又提起他身後的事兒,喬若初發了脾氣,連晚飯都不做了,一個人關在書房裡生悶氣。
半夜,林君勱自己弄了點簡單的飯食,撬開書房的門,來哄她吃飯,再不提那事。
入睡前她問他:“我們的結婚證書也丟了吧,明天去新辦一份吧,掛在家裡,省得你天天不着調。”
林君勱跳下牀去在箱子裡翻了翻,捧出一個綢布小包,層層解開,最後捧出兩張大紅底子的結婚證書:“你看看,我一直藏着,就怕你不認賬。”
喬若初笑笑,眼中泛着水汽,也下牀來去書房摸出一支鋼筆,在上面鄭重寫了“聚散離合,我意永恆。”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