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有點兒愣住了。
一方面是被人用蠻力正面碾壓的驚愕,另一方面,就是對李淼這一番強詞奪理又理直氣壯的話給弄得愣了神,只覺得有千般話堵在喉嚨裡,卻又因爲不擅長中原話而難以組織語言。
正當此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啊!”
原來是一個倖存下來,而且幸運地保留了行動能力的大雁堂弟子,在從眩暈中甦醒之後見到滿地屍體,驚叫出聲,連滾帶爬地朝外逃去。
未等他逃出數步,李淼擡手一點。
嘭!
血花從背心處炸開,露出一個前後通透的空洞。他在奔逃的同時就失去了生命,兩條腿依照着慣性跑了幾步,噗通一聲歪倒在地。
點死此人之後,李淼又是虛空朝着地面劃了一道。
嘩啦。
一道不知有多長的真氣在離地半尺的高度上掃過,將倒在地上的所有人體一併切開。如同平地上忽然翻起一陣浪花,嘩啦一聲潑灑出去。
慘叫聲、哀嚎聲戛然而止。
四周徹底寂靜下來。
看着這兇殘的場面,巨人沉默了片刻。
在李淼到達山門處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李淼,只是李淼一副作壁上觀的做派,他就沒有去管……待到李淼攔下他的刀鋒,他也只覺得李淼方纔是在觀察他身上的破綻,待到有把握了纔出手。
所以他纔會說李淼袖手旁觀,本意其實是在指責李淼虛僞,明明一直在看着他殺人,現在卻要來阻攔。
但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這個男人,不是來救人的。
他的意思不是“你不該殺”,而是“你不配殺”。
要殺,也該由他來殺。
或許是因爲呂孤鴻是他的獵物,或許是要先從呂孤鴻嘴裡拷問出什麼情報之後再殺,反正李淼攔下他,不是爲了救人。
而他,必須要將呂孤鴻帶回東瀛。
“閣下,多謝。”
巨人沙啞地說了一句。
“哦?”
李淼眉毛一挑。
“謝什麼?”
巨人凝澀的說道。
“方纔我收束不住、招式,多謝、閣下、攔住我。”
“這手段、我也是、第一次用。”
說話間,他的呼吸愈發粗重。
隨着呼吸聲,他身上、臉上那些皮膚褶皺構成的花紋愈發清晰,最後終於勾連起來,如同浮雕一般。
與此同時,巨人本就龐大的身軀,好似充了氣的皮球一般,再度漲大了三分,上身衣物被撐碎,將整個上身裸露出來。
“喔。”
李淼饒有興致的眯了眯眼。
巨人裸露的皮膚之上,皮膚褶皺竟是勾勒出了一副筆觸清晰、栩栩如生的人物圖像來——怒目圓睜,獠牙顯露。肌肉虯結,右手舉智慧劍,左手持縛魔索。烈焰環繞,捲髮如蛇舞。
赫然是佛教密宗八大明王首座,諸明王之王,五大明王之主尊,不動明王的形象。
巨人呼出的空氣愈發熾熱,從口鼻之中蒸騰而起,縈繞不散。
他說道。
“若正面對敵,我不是閣下的對手。”
“但我必須將此人活着帶回扶桑。”
“所以,多謝。但,得罪了!”
喀拉拉——
說話間,巨人驟然發力,猛地提起薙刀!
嗖!
薙刀劃開空氣,指向天空。
他還真的將薙刀從李淼的腳下,硬生生提了起來!
趁着李淼的腳還未落到地面,巨人沒有半點遲疑,薙刀猛然調轉向下!
轟!
薙刀落地,刀刃瞬間崩碎!
與此同時,方圓數丈的地面猛地跳了起來。
磚石飛濺之間,巨人視線掃過四周。
在強行將這並不熟練的手段催發至頂峰之後,他終於捕捉到了李淼的身形——在上面!
巨人擡頭,李淼從天而降,一記腿斧轟然砸向他的頭頂。
他猛地擡起只剩刀杆的薙刀,橫架在頭頂。
鐺!
一聲巨響,精鋼鍛造的刀杆崩碎。
但同時也將李淼的腿斧遲滯了一瞬。
巨人撇開兩截刀杆,一拳朝着李淼砸去。
拳腿交擊。
又是一聲巨響炸開,巨人的小腿被硬生生砸到地面之下,口鼻溢血。
但李淼的腿斧,終究還是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旁的呂孤鴻震驚地看向這邊。
之前巨人能毫不費力地擊敗他,就已經叫他不敢置信,但他畢竟是明教出身、眼界開闊,有人能將他擊敗,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現下,巨人竟然接下了李淼的一招!
這可不是旁人,是李淼!
沒人比明教出身的他更瞭解籍天蕊的恐怖,但就是籍天蕊也要小心謀劃、避開李淼的鋒芒。而現在,李淼的一招,竟然被人擋下了!
“難不成,今日還真的能活?”
呂孤鴻心思電轉。
他自然是不想死的,只是相比起死亡,他更怕李淼的手段。反正不可能逃出李淼的掌心,不如直接引頸就戮,死的還能痛快一些。
但現下,巨人擋下了李淼的一招,叫他起了些別樣的心思。
方纔巨人說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巨人不想殺他,只是想將他帶往東瀛。若是巨人真的贏了,他豈不是就能活下來了?
從李淼的手上活下來!
這可是除去籍天蕊,整個天下都無人能做到過的事情!
呂孤鴻牙關緊咬。
“要賭嗎?”
“不,必須賭!不然等到這巨人被李淼殺死,我就真的是必死無疑了!”
正面對敵,他一個照面就會被李淼殺死,這點毋庸置疑。
但他畢竟已經修成了玄覽。
雖然還沒有修成一路命功,尚未勾連出屬於他的玄覽神異,但在他修成玄覽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將要修成的神異是什麼,而且也已經能勉強催發出一些效用。
呂孤鴻沒有動作,雙掌貼在地上,一股無形真氣離體,如同一縷青煙一般沿着地面飄向正在僵持中的李淼和巨人。
“快!快!”
呂孤鴻不動聲色地拼命催動真氣飄動,終於在一息之後將真氣送到了李淼的身側。
他面上露出狂喜,猛地躍起!
伸手成爪,隔空指向李淼。
“定!”
煙霧一般的真氣瞬間化形,如同數道枷鎖一般,猛地鎖住了李淼的周身!
這便是呂孤鴻的玄覽神異。
他稱之爲【煙枷】!
就算是修成兩路命功的天人,一時間也難以掙脫!
他知道這神異不可能鎖住李淼,但他要的也只是一瞬的遲滯!
只要巨人趁着這一瞬,傷到李淼就行!
只要能傷,就可能勝!
可能勝,就可能活!
“動手!”
呂孤鴻猛地暴喝出聲。
巨人雖然招式粗糙,但明顯不缺生死搏殺的經驗,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一瞬的機會!而生死之爭,尤其是天人之爭,分出勝負向來都在一瞬!
他抱着十二萬分的期望,看着巨人和李淼。
但巨人沒有動作。
他連手指都沒有動上一下。
反倒是被鎖住的李淼,在半空中笑着瞥了呂孤鴻一眼。
呂孤鴻瞬間汗毛倒豎,不住怒喝。
“動手!”
“動手啊!”
“動手!”
暴喝聲不斷迴響,就算是個聾子也該聽見了。但巨人還是沒有一絲動作。
“動手?”
李淼玩味地說道。
他隨手一揮,嘩啦一聲,呂孤鴻的【煙枷】就如同琉璃一般碎裂。
李淼收腿,從半空中落到巨人面前,笑着看向呂孤鴻。
“你要讓誰動手啊?”
他擡起一根手指,點在巨人的胸口。
“不會是他吧?”
手指向前一推。
巨人就像是一座石像一般,維持着怒視頭頂、一拳橫架的姿勢,整個人被推得朝後倒去,嘭的一聲砸到地上。
直到這時候,他也沒有動。
呂孤鴻猛地一顫。
他這才發現,巨人身上的“不動明王像”,已經在逐漸消去。而縈繞在他口鼻之間的霧氣飄帶,也已經消散不見。
他抱着一絲僥倖,運起耳功仔細一聽。
噗通。
呂孤鴻猛地朝後坐倒在地。
他沒有聽到巨人的心跳聲。
巨人早就已經死了。
現下倒在地上,雖然動作不變,但七竅和下身卻是忽的冒出汩汩血水來,就像是裝滿了液體的容器倒下,液體從開口處漾了出來一般。
他體內已經沒有成型的血肉了。
在接下李淼那一腿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李淼拍了拍手掌,笑着看了過來。
“問你話吶,動手是什麼意思啊?”
呂孤鴻絕望地笑了笑。
完了。
他賭輸了。
帶着破罐子破摔的沮喪,他玩笑似的對着緩步走來的李淼說道。
“大人,天冷,手冷。”
“凍手。”
李淼走到了面前,嗤笑一聲。
“哦,這樣啊。”
“凍手啊,好說,我會治。”
唰!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呂孤鴻雙手齊腕而斷,斷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他咬着牙,將兩隻斷臂杵在自己肚子上,堵住截面,勉強止住了血。
“沒有手,就不會凍手了,這下好了吧?”
他聽見李淼笑着問道。
“好、好了,大人。”
呂孤鴻勉強回道。
“好了就行。”
李淼伸手扣住了他的頭顱,將他拎了起來,回身朝着一間尚未垮塌的偏殿走去。
“既然好了,那就來聊聊天兒吧。”
“關於明教,關於巫蠱,關於你這個明教嫡傳的天人憑什麼能活着留在中原,你的玄覽秘籍又是從何而來,方纔那個東瀛大個兒又是爲何要將你帶回東瀛。”
“還有,關於籍教主。”
————————
“我叫藍琴玉。”
“我的父親是藍樂川。”
呂孤鴻……不,應該是藍琴玉整個人被釘在牆上,渾身上下血肉模糊,敞開的肚腹之中,血肉因爲劇痛而一陣陣抽搐,卻是詭異地沒有流出。
李淼斜靠在桌子上,提杯抿了一口茶,聽到藍琴玉的話笑了笑。
“藍左使?”
“你是藍左使的兒子啊,明二代是吧。”
“那倒是根正苗紅,整個明教除了陽家和籍教主,恐怕再沒人比你出身更顯赫的了。”
他放下茶杯,撐着臉看向藍琴玉。
“你是籍天蕊的人?”
藍琴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是。”
“當年教主策劃順天府皇陵之事,事成之後她撇下了整個明教,只帶着幾個親信離開……我便是其中之一。”
“巫蠱之術,便是教主所賜。”
李淼點了點頭。
“哦,原來如此。”
“那你這位籍教主的親信,爲何又成了這什麼大雁堂的堂主呢?籍教主安排你做的?”
藍琴玉搖了搖頭。
“不……不是。”
“我逃走了,我背叛了那個妖女,離開了她。”
“藉着明教嫡傳的易容術、妖女與瀛洲交易得來的玄覽功法和我自身的武功,我將呂孤鴻引出了大雁堂,在殺死他之後,我拿走了他的身份。”
“傳給弟子巫蠱之術,是爲了讓他們方便捕捉江湖人。而我要借江湖人的氣血修習武功……就像建文帝和皇帝那樣。”
李淼皺了皺眉。
“你背叛了她?”
“沒死,還拿走了一份玄覽秘籍,而且還活得挺滋潤?”
“籍教主會沒有發現?”
藍琴玉搖了搖頭。
“她後來應該發現了,她應該也是想殺了我的。”
“正因如此,我纔要冒着被錦衣衛發現的風險,借巫蠱之術修習武功……因爲我不知道她何時會派人來殺我,我必須在她找到我之前,至少修成一性一命兩路境界,纔能有希望保住性命。”
“只不過我沒有想到,錦衣衛沒有來,她也沒有來,您卻來了……或許,這就是命數吧……”
李淼捻着手指思索。
有人會背叛籍天蕊,這點倒是不稀奇。就籍天蕊那視手下如草芥的態度,肯定會導致一些人對她離心離德。
但她會不知道嗎?
以籍天蕊那種近乎未卜先知的謀劃能力,和能將幾乎所有人玩弄於掌心的心計,會察覺不到藍琴玉準備背叛她的想法嗎?
即使當時沒有察覺,她事後爲何沒有殺人滅口?
以她的武功,若是親自出手,殺死藍琴玉只需一招,根本無需做什麼準備或盤算。
除非……她騰不開手。
騰不開手的原因,要麼是時間不夠,要麼是距離太遠。
“所以,籍教主現在不在中原。”
“所以你纔敢用巫蠱之術修習武功,又篤定她不會親自前來。”
“至於她在哪兒……應該是在東瀛吧?”
李淼篤定地說道。
他想起了與安期生做心象之爭的時候,看到的安期生的記憶。
在千年以前,他曾經在琅琊與一個男人告別。
他叫那個男人師兄,兩人的師父都是河上丈人。
而告別的原因,是那個男人要離開中原,出海去尋找河上丈人的蹤跡。
那個男人叫徐福。
他要去的方向,是東面。
那裡是東瀛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