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誠惶誠恐地環顧四周, 嗓子壓到極低,近於耳語,“聽說爲了當初王爺娶崔家小姐的事, 皇后與太后早已是面和心不和, 皇后雖是她侄女, 太后卻不願她生下皇子, 所以, 聽說太后時常召見爲吳皇后請脈的太醫,這裡頭,怕是大有蹊蹺……”
我心中一寒, 惴惴道:“果真如此,太后不會也……”
伊輕蔑笑笑, 道:“郡主大可放心, 郡主的飲食醫藥, 皆由奴婢在暗中查驗,不管是太后還是皇后, 皆傷不得郡主分毫!”
我頓時踏實妥貼,拉了度孃的手,含淚道:“幸而有你,自從爹沒了,也只有你護我周全了。”
伊淡然而笑, 如靜夜裡的一縷春風沉醉, 婉聲道“當初老王爺將奴婢賜給郡主, 便是對奴婢莫大的信任, 奴婢此生, 絕不會辜負老王爺所託。”
夜闌如漆,在這看似無邊的黑暗中, 卻始終有一團溫暖包裹着我,不離左右。
昨夜在宮裡偶遇蓋天英,我的心裡總有些作賊心虛的惶恐,當初這裡還是王府時,有袁王妃,阮側妃,還有那些姬妾郡主們,這裡一磚一石藏疑惑,如今這裡成了宮殿,仍舊是樓臺亭閣嵌朦朧,滄海變桑田,白雲化蒼狗,只有那些藏在人心之中的機關算盡,始終朱顏不改。
茜兒不消吩咐,早已轉悠到聽鬆堂去打外圍,哨探回來之後,神神秘秘的告訴我,聽鬆堂居然嚴守門戶,連門口的內官都垂手肅立作植物人狀。
我疑惑,吳悠悠一向愛虛榮,好面子,如今已過了芒種節,往年這個時候,伊總要招徠樂工局的人,奏樂觀戲,幾乎日日清曲,夜夜笙歌,怎會一下子如此低調?
我不解地問茜兒,道:“吳皇后喜歡排場,如今這般,定有緣故吧?”
茜兒輕笑一聲,俯低了身子,道:“奴婢打聽了,聽說吳皇后因時氣所感,患了熱症,如今在宮裡靜養呢,也不許後宮諸人去侍疾,娘娘這回可得清靜了,不去晨昏定省,可也怨不得咱們!”
蕭堯走的那日,我還見吳悠悠來着,神采奕奕,一點病容也無,蕭堯前腳走,伊後腳就病來如山倒了,聽着總叫人起疑,猛然想起昨夜度娘對我說的太后之事……心裡驀地一沉,眼中精光一輪,對茜兒道:“虛虛實實,不可大意,有什麼事速速來告訴我——你叫度娘進來!”
茜兒會心微笑道:“奴婢省得。”
伊走了,片刻,度娘輕移蓮步進來了。
我放下手裡的繡花繃子,看着軟綢暗花面上零落的兩三片葉子,一邊出神思索,一邊問道:“皇后病了,你知道麼?”
度娘秀眉微展,笑道:“奴婢知道。”
院子裡的碧桃搖落了一院芬芳,飄飄灑灑地飛向天際,我向太后所居的紫華殿方向輕輕一指,問伊:“你說,皇后的病,是否與那一位有關?”
伊側首想了半日,遲緩地搖搖頭,道:“奴婢覺得不像。”
我凝眸,問道:“爲何?”
伊肅然道:“太后只是皇上的嫡母,皇上對她,不過是禮儀周全,卻無血肉之親。太后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否則,她怎會自請居住地偏人靜的紫華殿?還有,皇上雖叫成王監國,可前朝後宮,自然安插了心腹,以防禍起蕭牆,太后怎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的兒子添麻煩?”
心頭襲過一絲冷冽,蕭堯在一場場宮變中礪練出來,如今他領兵在外,自然會爲自己留有後手,以防蕭賢權大防主,這一招雖叫人寒心,卻也是保得家國安寧,以免後院起火的不得已之舉。
度娘說着端過來一碗香片,我撮尖了脣輕輕吹走浮着的茶葉,清芬中夾了些苦澀,我飲了一口,皺了皺眉,問道:“可是你昨晚說她……”
伊拿小銀匙爲我在碗里加了一匙柘漿,道:“皇上才離宮,此時無論皇后還是郡主,若有個閃失,她便是瓜田李下,洗脫不清,因此她無論如何不會在此時下手的。”
我頷首,道:“卻也有理。皇后之疾無論是真是假,我們昨夜出宮之事,她是無暇留心在意了,你跟茜兒這幾天也嚴守門戶,咱們但求不去惹事便好——若是成王遣人來,立即回我,其餘之人一概不見。”
度娘唏噓道:“娘娘還是放不下麼?”
十指死死地扯住細韌的珠線,勒得嫩白的皮肉上陰晴不定,我怒火中燒,道:“叫我怎能放得下?難道你可以放得下麼?”
伊也是含悲忍淚,道:“可惜遺書已經叫客棧的兩個女人燒了。”
一滴珠淚泅在玫瑰紅的暗花上,平滑的綢面立時紅中帶黑,恰如頭頂一塊揮之不散的陰霾,重重地壓在心頭,我寧靜了心神,才道:“雖是死無對證,可你我是瞭解她的,她對蕭賢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又怎會一個人去荒郊野店尋短見呢?”
悠長的夏日從綠樹濃陰間走來,衣襟簌簌,落滿棗花,池塘裡蓮葉初生,嬌蕊綻紅,尖尖粉白之上,翩躚着輕盈的蜻蜓,淺翠的身子,扇着淡煙白的翅子,午夜夢迴,總被蛙聲一片,喚起幾許歸隱田園之意。
近來京中雨水偏多,一連數日降下暴雨,院子的陰溝裡漲滿了紅消香斷的豔骨,落花流水消彌了舊日的芬芳。
這日驟雨初歇,度娘踏着木屐撐傘而來,那傘是淡粉的地子,繪着大片大片的石綠,近了細瞧纔看清是兩大朵荷葉,傘骨上淋淋漓漓地滴着水珠子,如織女終日不絕的涕泣。
度娘推門進來,見我坐在窗下,隔着一層如煙似霧的霞影紗發愣,伊輕輕掩了門,笑道:“這幾日溼氣重,奴婢早起熬了茯苓豬骨湯,郡主可用了沒有?”
我懶懶擡頭,眉心微蹙道:“茜兒端了一碗給我,我吃不下,叫她吃了,鍋裡還有一些,一會兒你也盛一碗吃吧——橫豎我沒有胃口,連飯也懶得吃!”
伊娥眉輕揚,道:“奴婢給郡主帶信兒來了!包您聽了有胃口。”
我精神陡振,道:“快說快說,是不是有眉目了。”
伊掇了只櫸木繡墩,端然坐下,道:“連日來大雨傾盆,翠景溪也漲水了,水一漲,便將沉於湖底的東西衝了上來,清早有人在湖邊叫賣,竟看見一具女屍,郡主猜是誰?”不等我沉心去想,度娘已急不可待地對我說,“就是伺侯嬋娟姑娘的良辰!”
雖說在意料之中,我還是吃了一驚,問道:“可知是誰幹的嗎?”
伊緩緩搖頭,道:“奴婢也納悶此事,便去成王府打聽消息,誰知王爺叫我先別管這事,眼下有一件緊要事,卻要請我幫忙,只因我是郡主跟前的人,叫奴婢回來稟明瞭,總要郡主答應方可。”
蕭賢麾下英才頗多,爲何偏請度娘幫忙,我眸光一聚,問道:“何事?”
度娘詭秘一笑,以手相遮,對我耳語一番,我聞言,更是疑竇叢生,問伊:“既然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何必要如此麻煩!”
伊也百思不得其解,道:“奴婢也不知道,成王向來是個深有謀略的,想必自有他的道理。郡主只說答不答應便罷。”
細白的指尖輕戳伊的額頭,我笑道:“促狹鬼,你自己巴不得想去,還來問我——既是爲了嬋娟,有何不可,不過你可事事小心,可不是叫你去玩的。”
度娘靜靜道:“奴婢會有分寸!”
自那日回宮後,我便再沒見過蓋天英,想打聽蕭堯在前線如何也不能,度娘雖然可以跑出跑進的蒐羅消息,無奈事關機密,伊知道的也大都是些遲到的捷報。
暖日漸烈,我更懶得出去,西牆邊伸進院來的棗樹枝,長滿了密密的深黃綠的葉子,陰陰生翠,有兩三片落在地下,更添一抹清涼,我半躺在海棠沉香木涼牀上,懨懨地打着珠絡,象眼塊嵌珊瑚珠,黑地子裡一點硃紅。忽聽裙裾悉索,辨其足音應是茜兒,果然,眨眼間,伊已立於門邊行禮如儀,悄悄告訴我:“有位姓蓋的羽林校尉,約娘娘午後於宜寧宮外,有要事相告。”
心念一動,手中的珠絡頓時打了個結。我與蓋天英雖只一面之緣,然則此人行事穩當,靈活機變,實屬百裡挑一。禁中侍衛與後宮嬪妃,向來該避嫌處定要避嫌的,他敢冒然約我,定是有十分緊要之事。
此人心思縝密,他選在宜寧宮見我,也是頗費了一番腦筋的,宜寧宮前殿暖閣爲蕭堯日常批閱奏摺之所,屬前朝,後殿三間倒廳則與後宮相接,宮女若想轉角遇見侍衛,讓自己由絕緣體變成半導體,上佳之選便是宜寧宮,在那裡見他,便是遇見閒人,也可免去許多猜疑。
宜寧宮乃蕭堯稱帝后建成,暗紅的宮牆之上累疊起層層的琉璃碧瓦,宮外並無芳草落英,只從南地移栽過來大株參天古木,鬱郁如陰,使人備感清涼。
蓋天英早已在一株巨柏之下徘徊,我緩步走近,恍若無意道:“蓋校尉。”
他一見是我,迅疾無倫地顧盼左右,見無人影,忙從縑帛裁成的深衣袖筒中,掏出一卷圖軸,以象牙爲軸,兩端淡淡生輝,展開看時,一顆心排山倒海地在腔子裡上下撞擊起來,那幅潔白絲絹的橫幅上,竟是我與蕭堯的相依相偎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