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賢弟都忙着呢?”
金文徴敲開了宿舍的門之後,臉上露出笑容來。
對着那開門的魁梧之人,以及房間裡的另外幾人,笑着打招呼。
說實話,喊賢弟,他都覺得多少有些張不開口。
心裡面特別的膩歪。
原因無他,房間裡面住着的這六人,都太年輕了。
最小的一個,纔不過十七歲。
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出頭。
而他,已經是四十多了。
論起年齡來,他的大兒子,比他們當中年齡最大的、開門的這個名叫鐵鉉的人,都還要大上一歲
這聲賢弟,喊出來當真是有些羞恥。
讓他感到羞恥的,還不僅僅只是年齡上的差距。
除了年齡上的差距之外,更在於半年,甚至於是一個多月之前,這些人,一個個還都是國子學的學生。
甚至於那裡面,名叫楊士奇的人,他之前還曾教授過。
可結果現在轉眼之間,竟是和他平級了,也都變成了助教。
這讓他心裡面如何會好受?
想想就覺得憋屈。
不過是一些後生仔,何德何能,能和他這種老資格平起平坐?
況且,當初他爲了當上助教,那可是沒少花心思。
翰林院當中走關係,好一番的爭奪,欠下人情,最終纔來到這裡當助教。
而眼前這幾個,年輕到過分的崽子。
卻輕輕鬆鬆,就在國子學這邊當了助教。
有的讀書,連一年都不滿。
是因爲算數,物理,農學這些方面學的比較好。
再加上皇帝又不知道發了什麼瘋,非是要擴招國子學的生員。
有了很大的助教的空缺。
按照以往經驗,助教這些都是從翰林院這些地方出來的人來擔任。
可關鍵是,這次皇帝所推行的算學,乃至於那匪夷所思的物理,農學這些方面。
翰林院那邊的人,懂的也不多。
爲了補充助教,這才從學校裡學得不錯學生裡,挑出一些來,把從學生給提拔爲助教。
讓他們來教授這些學科。
只能說,這些人都是走了狗屎運。
當然,在心中感到憤憤不平之時,對於這些人,他同樣也很不恥。
畢竟這些人要麼是教算術的,要麼是教物理或者教農學的。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正經出身,也不是什麼正經活。
哪有他這種,教授聖人之言的人高貴?
都是一些歪門邪道!
平日裡,金文徴對這些人並不大感冒。
甚至於都不想搭理他們。
可是現在則不同。
這次,他是要做大事的。
聯名上書嘛,自然是在上面簽署的名字越多越好。
那麼這個時候,就算是再也看不上這些國子學助教裡面的異類。
再感到羞恥,也要來好好的和這些人說上一些話。
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禮。
告訴他們是非曲直。
爲自己所用。
可以說,好事他想不到這些人,可壞事上面絕對要拉上。
別管這些人是不是異類,但只要在聯名上書上面簽上名字,那就都多一份力量。
事情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變得更大。
“原來是金兄,金兄前來何事?今日怎麼得閒了?”
鐵鉉看到金文徴後,先是一愣。
而後便把金文徴往屋子裡面讓。
對於金文徴前來,顯得有些意外。
意外倒也正常,畢竟他們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知道他們這幾個宿舍的異類,國子學裡面其餘助教,不太能看的上。
平日裡,和他們進行來往的人可不是太多。
“哈哈,閒來無事,就想着和幾位同僚來見見聚一聚。
咱們同在國子學教書,關係理應比其人更加密切纔對。
尤其是士奇。
咱們說起來,還多少算是有着一些師生情分在。”
金文徴來到裡面後,和楊士奇稍微客套一下,便在楊士奇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並下意識的朝着楊士奇桌案上掃了一眼。
看到書上面所寫的物理知識,又下意識的轉過了頭。
只覺得生理不適,整個人都犯惡心。
對於物理農學這些新學科,他可謂是發自內心的不爽。
一方面是覺得這些太過於異類,不符合孔孟大道。
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爲這些東西在他看來,很是難學。
之前國子學這裡,在祭酒宋訥的操辦下,按照皇帝旨意新設物理,農學。
他這邊,雖然嘴上鄙夷,可暗地裡也曾看過一些。
農學倒還好說,畢竟都能看懂。
可物理學這東西也就不成了。
前面倒還行,越到後面越讓人覺得分外難受。
很多東西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本來他就對這些東西不怎麼感冒。
再加上又看不懂之後,那就徹底的,將之給打入到了糞坑裡。
“是是,先前入學時,確實在金兄這邊,聆聽過教誨。
真的論起來,我還應該稱呼金兄一聲師長。”
楊士奇點頭,這上面他沒有否認。
金文徴一邊說,一邊朝着屋子裡面稍微打量一下。
只見那個小個子,今年不滿十八歲的黃觀,只在自己進來的時候擡頭看了一眼,笑了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連身都沒有起。
這個時候,就又已經坐在座位上面,在那裡看書了。
竟是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
讓他分外不爽。
只覺得這毛都沒長齊的崽子,人情世故上面是真的不行。
而那開門的鐵鉉,此時也坐了回去。
大部分的注意力,也同樣是在書上。
至於胡儼和楊榮兩人,此時在低聲交談着一些話。
聽起來是在說一些算術上的問題。
只有楊士奇,還有吳行兩人在這裡陪他說話。
這讓他心裡面更加的不痛快。
這羣后生仔,當真是沒有點禮貌!
果然,不學聖人詩書,就是不行。
都是這樣的無恥之徒!
想想就讓人生氣。
偏偏這次,他前來這邊是有求於人,有大事要辦。
所以便也將這些不快,全部都給盡數忍耐了下去,不表露分毫。
“金兄說的是,咱們同在一個屋檐下吃飯,都在國內學裡任助教。
雖教的學科不一樣,可也不過是分工不同。
彼此之間,確實應該要多多的交流一下。”
吳行,也就是晉王朱棡,笑着說道,臉上帶着笑容
呸!什麼東西!
也配和我交流,也配和我平起平坐,相提並論?
金文徴心裡面暗自呸了一聲,分外惱怒,有被侮辱和冒犯到。
一個教算術的,也好意思和自己這等教授聖人大義的說這話?
當真是恬不知恥!
面上笑容卻是不減。
“吳賢弟所言甚是,話就是這般說的,事也是如此做的。
同在一個屋檐下,咱們是要多多的交流一番。
今後教上幾年書,咱們這些人,都會被外放到地方去任官。
這個時候看起來不怎麼行,但到了外面任了官,那我們之間的關係,可就遠非尋常人可比了。
今後說不得,還要相互照應。
指不定什麼時候,誰就能找到誰幫個忙。
多多的交流,培養感情,還是很有必要的,不能只一心的讀書。
在國子學這邊教書,不可能幹一輩子。
這只是我等漫長生涯當中的,一小部分經歷而已。”
一邊說,一邊不着痕跡的瞥了一眼黃觀,鐵鉉,胡儼,楊榮幾人。
顯然是意有所指。
不過很可惜,這幾個人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完全沒有聽到他所說的這些話,看到他的這動作。
或者說是聽到了,卻根本懶得金文徴。
這讓金文徴心裡面愈發的氣惱。
也越發的覺得這些人上不得檯面。
就看他們這副樣子,今後也只配在國子學這裡教一輩子的書!
不可能到外面當官。
就算是被派到外面去當官,就衝他們這不知人情世故的樣子,也同樣落不到一個好。
說不得便會被下面的胥吏,同僚這些給坑死,背了黑鍋。
不出三五年就被皇帝砍了頭。
這些崽子們可真不行
和另外幾人這麼一對比,這吳行,還有楊士奇兩人,在他看來就順眼多了。
“是,是。”
楊士奇點頭。
朱棡也同樣跟着點點頭,表示這金文徴說的很對。
“金兄此番前來,有什麼指教?只管明言。我等雖都是後學末進,可終究也是同在國子學這邊教書。
不說別的,單這一條就比尋常人親切。
若真的有什麼話,只管直說也就是了。
都不是外人。”
晉王朱棡望着金文徴出聲說道,懶得再和這傢伙多兜圈子,說廢話浪費時間。
話說,晉王朱棡可是很傲的。
若是放在以往,哪怕是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換個身份,在這邊來做事。
面對金文徴這樣的人,他同樣也不會說出這種話。
會有這種態度。
之所以有此等轉變,還是之前中都之行時,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那一次,要不是老四護着他,他說不得早就捱了鞭子。
老四的種種作爲,雖然令他不恥。
但也不得不說,老四這賤人的那種做法,纔是最吃得開的。
也是經歷了那一次後,他才徹底的明白,人在什麼地位,就要做什麼事,說什麼話。
該放下架子的時候,就要放下架子了。
不然,只一味的端着架子,很多事兒都幹不好,反而會弄砸。
連老四這個賤人,都能做到這些。
他這個當哥哥的,自然而然不能比老四差!
必須要比老四幹得更好才行!
而且,說實話,他現在真的是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
來自於老四那邊的。
老四這傢伙,自己在國子學的這些時間裡,是真沒少幹大事,
沒少露大臉。
崇明那邊單刀赴會,而今又在江南那邊坐鎮,統領大軍,殺了一個人頭滾滾。
還負責市舶司的諸多事務。
反觀他這邊,到現在爲止,也不過是憑藉着,算術上面的能力,當了個國子助教。
和老四的傢伙所幹出來的事相比,那當真是差的太遠。
他都不敢想老四這賤人,心裡面有多麼的得瑟。
見到自己後,又是何等可惡的嘴臉。
也是因此,前段時間老四回來,他都是能不見老四,就儘量不去見老四。
他現在是真着急。
要是再整不出一些成績來,今後再見到老四,還是要躲着走。
一想到老四這賤人,在自己面前尾巴翹到天上去的樣子。
他心裡面就難受的厲害。
“好!好!吳賢弟也是個痛快人。
既然如此,那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今日前來,還真就是有些事兒。
咱們都不是外人,那我就直接明言了。
吳賢弟的你們這些人,覺得祭酒宋訥如何?”
“宋祭酒太嚴厲了。
治國如治軍,制定出來一系列的嚴苛規定。
說實話,在這裡待着,是真不痛快。
各方面都受到拘束。”
朱棡聞聽金文徴所言,心中一動。
爲之大喜。
知道這些人,終於是忍不住了。
當下就順着金文徴的話,往下面說。
當然,說是順着金文徴的話往下說。
可實際上,這些也同樣是他的心裡話。
是他最爲真實的感受。
宋訥這個國子學的祭酒,確確實實特別的嚴格。
可謂是鐵面無私,鐵石心腸。
用類似軍法的辦法,來管理國子學的衆多師生。
作爲被管理者,那是真的特別難受。
他們之前之前做學生時,就被宋訥制定,並嚴格執行的那一系列變態的規定,給整的欲仙欲死。
如今成爲了助教。
雖然身份上有了一些的改變。
但是,依然被條條框框限制着。
日子很辛苦。
但也不得不承認,宋訥的這些辦法,還是很有效的。
衆多人來到這國子學後,學習成績那是突飛猛進。
一天比以往兩天學的東西都要多。
“誰說不是?宋祭酒確實過於嚴苛了!”
楊士奇在晉王朱棡開口之後,也立刻跟着開口,順着朱棡的話往下說。
“比如說,這食不言寢不語。
在學堂吃飯時,全校師生統一用餐。
那麼多的人,愣是不讓發出一點兒的聲音來。
食不言本意是,嘴裡面嚼着食物的時候不要說話。
以免飯噴出來,或者是被噎到。
可不是說,用飯全程不讓說話。
而且,飯菜的數量還那般的少,沒有油水。
根本讓人吃不飽。
不管你飯量大還是飯量小,都是同樣多少的飯菜。
吃不飽不許加飯,吃不下的人也不能剩飯,必須要全部吃光。
那菜,簡直是如同豬食一樣。”
楊士奇被勾起了,很多不好的回憶。
哪怕是現在,他們成爲了助教,伙食上面也僅僅只是比之前當學生時好了那麼一點而已。
味道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難吃。
聽他們吐槽祭酒宋訥,這下子楊榮,胡儼,鐵鉉,黃觀這些人,也都忍不住了。
也都放下了書,或者是擡起了頭,跟着開口說起了他們的糟糕經歷和感受。
聽着這些人的控訴,看着這些人,在說起了宋訥制定出來的,這些學規等之後。
這些人一改之前不熱不冷的態度。
金文徴一下子變得高興起來。
果然,宋訥這老匹夫特別的不得人心。
種種行爲,早就已經是犯了衆怒。
國子學這邊,早很多人都憋着一股火。
這一下子好了,這下子,自己這裡再喊他們聯名簽署,對付宋訥,可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原本他還覺得,自己過來找這些生瓜蛋子們,還需要多費一些時間,費些口舌才行。
現在看來,倒是自己多想了。
這些生瓜蛋子們,還是可以的。
不過想想也對,這些毛頭小子愣頭青,很多事情上,只需要稍微的那麼一引導就行。
一攛掇他們就上。
反而要比那些年老之人,更加的好糊弄。
“說的對,這宋訥,別提有多過分。
你們來的晚,可能不知道。
在此之前,國子學這裡,都是什麼樣的神仙安日子。
每天最多半個時辰的課。
至於伙食上面,也同樣很好,最起碼味道還不錯。
生病了,或者有事兒了,都很好請假。
在這邊,每日最多就是以文會友,喝喝茶,讀讀書,下下棋,再來研討一下學問。
還能有時間,順便去見識一下,秦淮河上的風光
如此過上幾年,便可外放當官。
這纔是人過的日子。
可惜,這等逍遙日子,我也只過了兩年。
宋訥擔任了國子祭酒後,就弄了這一連串的嚴苛的規矩出來。
做出種種惡事,把我等當成驢子來使。
簡直是不當人。
現在,我們一天所做的事兒,比之前的五六天加起來都還要多!
金文徴說起這話時,對着地面狠狠的呸了一口。
儼然是惱怒到了極點。
我等都是斯文人,結果這宋訥卻如此有辱斯文。
根本不把我等當人來看。
此人說是什麼文人,讀孔孟詩書。
可實際上,骨子裡面卻是一個法家酷吏!
所用的種種辦法,都是法家酷吏的殘酷手段。
並且,還是一個北侉子。
他一個北侉子,當年侍奉國元朝的人,掌握着我大明的最高學府,作威作福。
想想就讓人難以忍受。
種種殘酷行爲,簡直罄竹難書,極其可惡。
我輩士人,又豈能坐視不理?
任由這等狗東西在這裡,胡作非爲?”
金文徴說的是義憤填膺,儼然是憤怒到了極點的模樣。
見到吳行,同樣顯得義憤填膺。
其餘幾人,也都被自己調動起來的情緒。
金文徴知道,火候到了。
便伸手從懷裡面,取出他之前所寫的奏書。
“我準備上書,彈劾宋訥這老匹夫,把他從祭酒之位上趕下去。
諸位,一同署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