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倭寇分銀’博弈模型
聽到這句話，夏原吉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濃厚的興趣。
在他的印象裡，姜星火似乎並不會說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
所以，哪怕剛纔姜星火自己也搖頭失笑，但夏原吉還是認爲，姜星火說的那套‘三次分配’的機制，應該還是會在之後的內容中出現，而且是起到關鍵作用。
夏原吉的心思按下不表，他問道。
“博弈，是指的手談嗎？”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纔反應過來，手談就是下棋意思。
“對，所謂的博弈，指的就是假定【絕對理性】的雙方或多方，如同弈棋一樣在一定的規則下，通過選擇策略進行相博。而博弈的最終目的，則是讓自己一方，獲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夏原吉疑惑問道：“那爲什麼說稅收的本質其實是博弈呢？”
“博弈，你可以理解成下棋，包含着五方面的內容。”姜星火闡述道，“第一，博弈的參加者，即博弈過程中獨立決策、獨立承擔後果的棋手；第二，博弈信息，即博弈者所掌握的對選擇策略有幫助的情報資料，譬如圍棋定勢和對局、打譜等；第三，博弈方可選擇的全部行爲或策略的集合，也就是棋手的棋路；第四，博弈的次序，即博弈參加者做出策略選擇的先後，也就是落子的順序；第五，博弈方的收益，即各博弈方做出決策選擇後的所得和所失，也就是下這一步棋的得失與成敗概率。”
學生們拭目以待。
夏原吉說道：“或許，我應該更貪婪一些，分配給自己99枚八思巴文銀幣，留下1枚八思巴文銀幣，給剩下的四名倭寇去爭搶。”
“等他們回到對馬島分贓時，發現這一箱八思巴文銀幣恰好有100枚，他們決定分贓完畢後，分道揚鑣各自返回日本。”
蹲在地上的夏原吉擡頭道：“我仔細想了想，如果這樣理解的話，從中國歷史的歷朝歷代稅收來分析，確實存在着這兩座棋盤；而且，稅收也確實符合博弈的規則。”
姜星火停了停，復又問道：“能理解什麼是存量博弈的贏者通吃嗎？”
“繼續說下去？”
朱高煦思考了片刻，放棄了思考，問道。
“嗯。”姜星火道，“朝廷，要同時一個人下兩座棋盤上的棋。”
道衍也不打算思考，因爲他在姜星火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
“不妨說說。”
蹇義思量片刻後說道：“是不是應該給自己少分一點，如果給自己分的少了，留給別的倭寇的八思巴文銀幣多，想來就不會被殺死了吧？”
蹲着的三人繼續講了下去。
“這個‘倭寇分銀’的例子，很好地闡釋了什麼叫做‘存量博弈中的贏者通吃’，如果你能猜到答案，那麼你將理解，爲什麼稅收只能且必須僅有一個最大的贏家，如果這個贏家保持不了自己的地位，那麼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田田田
兵部尚書、忠誠伯茹瑺搖了搖頭。
話音落下。
“如果某個倭寇提出的瓜分銀幣方案不被其他倭寇所接受，那麼，手無寸鐵的他將被同伴所殺死.至於最後一名編號爲‘戊’的倭寇，他則倒黴地被提前解除了武器，這也是規則的一部分。”
“——贏者通吃！”
“這五個【絕對理性】的倭寇，都相信通過在規則範圍內的博弈，自己將獲取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而最大的一個變數就是。”
姜星火開口道：“我給你舉個例子，伱思索一下，就明白什麼叫做存量博弈裡的贏者通吃了。”
朱高煦插嘴問道：“姜先生認爲，稅收博弈其中一方自然是朝廷，另一方呢？”
“所以，我覺得不管甲怎麼提方案，都會被後面的倭寇聯手否決。”
“原因也很簡單，只需要否決掉甲，那麼分銀幣的倭寇，就少了一個。”
“下棋的，不止一方？”
姜星火輕描淡寫道：“因爲之前的規則已經規定了，每一個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舉手表決，只有得到半數或以上（≥50%）的舉手數，才能通過。”
“既然是存量博弈，那朝廷和地方、朝廷和百姓，其實說起來是兩座棋盤，疊在一起，是一座。”
兩位尚書，還是不夠理性啊。
姜星火搖了搖頭。
“你太貪心了。”
“也就是說，5個人裡，需要3個人同意；4個人裡，需要2個人同意；3個人裡，需要2個人同意；2個人裡，需要1個人同意。”
“由於這五個倭寇，都是【絕對理性】的人，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且頭腦精明無比，所以他們不打算接受五個人平分，每人獲得20枚八思巴文銀幣的方案。”
“不應該一直都是五個倭寇嗎？”
因爲稅收，收的就是農業稅。
“不，這五個【絕對理性】的倭寇爲了防止有人耍賴，他們約定好，每一個按順序提出瓜分銀幣方案的倭寇，都需要將身上的所有武器在衆人監督下拋擲到不遠處，方能開始提議。”
當即在腦海中推論下去，卻是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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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費解問道：“爲什麼？這個答案不合理啊，我給自己留19枚銀幣，剩下的倭寇要殺我；我給自己留98枚銀幣，反而大家都同意，我滿載而歸。”
還好，朱棣對老和尚最近不太正常的思維已經適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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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生總是有辦法的。
但幾個較爲聰明的人，則已經猜透了。
憑什麼？
不過對方畢竟是道衍，兩人雖然滿腹疑惑也不好多說什麼。
姜星火手中的八思巴文銀幣拋擲在了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又落回他的手心。
帶着這種驚訝，蹇義和茹瑺繼續聽了下去。
道衍看着他，笑呵呵地說道：“博弈當然有解，茹尚書猜猜，稅收這個博弈的解是什麼呢？會對大明造成什麼影響呢？”
“什麼意思？”
兵部尚書茹瑺只是好奇問道：“道衍大師猜到什麼了？”
姜星火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笑着搖了搖頭說道。
“不止一方。”姜星火看着他說道。
“三方對弈，比雙方對弈，考量的東西要更多。”
“爲何？”
似乎姜先生天生就擅長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把深奧的事情通俗化。
姜星火繼續道：“棋盤既然有限，我們把一個王朝的開局，視爲在空曠的棋盤上落子，而它的對手，主要便是地方和民衆，稅收其實就是農業產出利益的爭奪.而這種爭奪，隨着時間的推移，誰佔的地盤（稅基）大，誰的氣（持續收稅時間）長，誰就能多活一會兒。”
“我明白了！”
“也就是說，這座存量博弈的大棋盤，不是兩個棋手，而是三個棋手在互相對弈。”
“如果棋盤被佔滿了會怎麼樣？”朱高煦試探問道。
而敢在朱棣這種脾氣有一點暴躁的馬上天子面前，說這些話還沒被拉出去砍頭，就已經足夠說明這個姜星火的本事了。
天底下的土地，就是棋盤裡的這一圈範圍，總歸是有定數的。
“五個倭寇，決定通過公平抽籤，來排出甲、乙、丙、丁、戊，共從前到後的五個序號。”
“而作爲最先提出方案的倭寇‘甲’，在這個由【絕對理性】且【武力相同】的五方進行的存量博弈裡，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來，並且拿到最多的利益。”
朱高煦擰緊了眉頭，他的CPU已經在冒煙的邊緣了。
姜星火用手指頭，在有些溼潤的沙土地上畫了個簡單的棋盤。
正如朱高煦所期待的那樣。
“道衍大師，那這稅收，倒還真成了朝廷跟百姓、朝廷跟地方的博弈了？這個觀點，朕倒還真的聞所未聞。”
蹇義和茹瑺互相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訝。
兩位尚書陷入了思考。
“正確的答案是，留下2枚八思巴文銀幣，你自己獨吞98枚八思巴文銀幣。”
“每一個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舉手表決，只有得到半數或以上（≥50%）的舉手數，才能通過。”
夏原吉忽然出聲道。
“你們覺得‘稅收’這件事，符不符合博弈的規則呢？”
故此，土地的農業稅產出，也是有上限的。
上一個敢這麼說的，族譜都被撕成封皮了。
朱高煦忽然出聲：“等等。”
這麼一講，朱棣倒是理解了。
“另一個棋盤，名爲國民博弈。”
但道衍的這聲“姜聖”，卻讓兩位尚書驚疑不定了起來。
就在夏原吉思索之時。
蹇義分析道：“這個‘倭寇分銀’的例子，已經假設了這五個倭寇都是【絕對理性】的，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那麼這種人，如果有可能，是一個銀幣都不會給對方留的。”
對於傳統的封建王朝來說，確實如此。
蹇義反問道：“那難道每一個靠後的倭寇，都要否決掉靠前的倭寇？那豈不是意味着最後一個倭寇就.不對，最後一個倭寇，爲什麼要被特意解除掉了武裝呢？”
看朱棣這樣子，也不像是被震撼到無法言語了啊。
道衍的三角眼邊緣，已經浮起了魚尾紋。
“姜先生您想啊。”朱高煦思忖後說道，“本來，一個倭寇合該分20枚八思巴文銀幣，這樣俺吃點虧，少分1枚八思巴文銀幣，就跟那‘二桃殺三士’似地，把這1枚八思巴文銀幣留給後邊的四個倭寇去爭搶，這樣俺又拿到銀幣了，雖然少了點，但是命保住了啊！”
5個人裡，需要3個人同意；4個人裡，需要2個人同意；3個人裡，需要2個人同意；2個人裡，需要1個人同意。
田田田
如果他們聽過姜星火講過的三觀，那這時一定會說。
這句話似乎點醒了思索之中的夏原吉。
沒等倆人開始思考，姜星火用另一隻手蓋住了銀幣，冷聲道。
姜星火又畫了一個圖形。
當然了，這種能在洪武朝好端端活下來的重臣，光有忠誠顯然是不夠的，茹瑺還有足夠的理智。
姜星火轉頭問道：“秋先生懂了嗎？”
夏原吉恍然大悟，說道：“在五個倭寇【絕對理性】的前提下，確實甲需要分2枚八思巴文銀幣給其他倭寇，才能活下來。”
姜星火剛剛蓋着的雙手，“啪”地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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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不住的。”
“爲什麼是留2枚八思巴文銀幣，而不是留1枚？”
原本以爲，夏原吉稱獄中人爲師，就已經有點離譜了。
“俺給自己留19枚銀幣，是不是就行了？”
“五個倭寇決定通過制定規則，輪流提出方案，來瓜分這100枚八思巴文銀幣。”
密室中。
蹇義和茹瑺陷入了沉思。
“繼續。”
夏原吉的神情變得有些亢奮，他似乎聯想到了什麼。
夏原吉顯然比這些人更聰明一些，也有可能是聯想到了那句‘贏者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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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
可更讓他們出乎意料的是，不僅道衍的三角眼沒睜一下，朱棣更是無動於衷，就像是沒聽見一樣。
所以，只有一個結論。
朱高煦難以理解，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吃虧了好不好？難道還不知足嗎？
“首先，沒人規定五個倭寇要平分100枚八思巴文銀幣；其次，就算是按照基本均等平分的方法，否決甲的方案，把甲幹掉，每個人分的不就更多了？”
朱高煦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明白這些奇怪規則的含義。
此言一出，朱高煦感覺自己的腦袋已經變成了一團漿糊。
聖人？
茹瑺這位老資歷重臣，洪武二十三年的時候就代理兵部尚書了，又在吏部尚書、河南布政使、兵部尚書的任上來回打轉，還參與過南北軍的談判。
夏原吉若有所思，只說道：“感覺快懂了，但還是差一點，悟不透。”
田田田
變戲法似地，手心裡的八思巴文銀幣從一枚變成了兩枚。
樹下。
“所以說，稅收的道理也是如此？”
此時反倒是朱棣有些沒聽懂，他扭頭問道：“稅收，怎麼跟下棋扯上關係的？”
“姜先生，我還是有些難以理解朝廷、地方、百姓，這三者的收稅和博弈之間的關係。”
“沒關係。”
“然後按照該順序，依次提出瓜分這100枚八思巴文銀幣的分配方案。”
“一個棋盤，名爲央地博弈。”
而疆土就是這棋盤，北有大漠南有叢林西有高山東有大海。
“也就是說，甲提方案，衆人不同意的話甲就要被殺死，其餘以此類推。”
茹瑺被帶的雲裡霧裡，哪能跟得上老和尚直接跳過了中間步驟的的思路。
此話一出，密室中的兩位尚書不由的驚駭地看着皇帝。
姜星火不可置否地問道：“說說你的理由？”
“王朝滅亡，推翻棋盤重來一局博弈。”
朱高煦撓了撓自己的大鬍子，提出了分配方案。
“所以，他們制定的規則如下。”
沒想到更離譜的在這呢。
——皇帝，已經習慣了！
也就是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講課內容，皇帝已經聽麻木了、聽習慣了，所以壓根就不會有任何反應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五個【武力相同】的倭寇，在朝鮮的全羅道海岸邊打劫成功，獲得了一箱元朝徵東行省時期遺留的八思巴文銀幣。”
作爲至高無上的存在，皇帝聽說這種什麼王朝滅亡的話，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道衍卻只是風牛馬不相及地淡淡說道：“老衲已經隱約猜測到姜聖究竟要講什麼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不可能啊！”
“是，不過不是現在提，還是要先說實際情況。”
“字面意思能理解，但是放在這個裡面，理解不了。”
姜星火問道：“如果此時，你們就扮演了序號爲‘甲’，需要第一個提出如何瓜分這100枚八思巴文銀幣方案的倭寇，請問，你該給自己分配多少枚銀幣，才能讓自己活下去？”
蹇義和茹瑺剛剛交流了眼神後，蹇義答道：“如果按博弈（下棋）的五個內容來看，第一個，下棋的人，朝廷作爲棋手，同時下中央與地方、國家與民衆這兩盤棋，確實是很不錯的形容；第二個，博弈的信息，其實就是朝廷所掌握的土地、人口信息，也就是大明的‘兩冊’；第三個，棋手的棋路，也就是歷代王朝的稅制改革，大差不大都在這裡打轉；第四個，落子的順序，也就是收稅的力度；第五個，博弈的收益，也就是收稅的收益和代價。”
夏原吉在心裡又默默地過了一遍規則，推導了一遍。
“怎麼了？”
夏原吉看着棋盤，回想起當初講的內容，有所醒悟，帶着幾分確定地問道：“姜先生的意思，是稅收這個棋盤，其實可以做大？”
嗯，正如他的封號一樣，茹瑺這人，突出的就是一個忠誠。
這個忠誠，不僅僅是朱棣忠誠，更是對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忠誠。
顯然，作爲主管人事的吏部尚書，蹇義還在用那套‘中庸’的和稀泥方式，來理解這個命題。
皇帝的這種表現，比姜星火的話語更令他們驚駭。
人生觀和價值觀徹底被顛覆辣！
皇帝不打算思考，因爲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想不明白。
姜星火直白說道：“稅收這個博弈，目前來看，是存量博弈何謂存量博弈？便是棋盤的邊界，就是這麼大，雙方棋手，爭得就是這塊棋盤裡的地盤。”
“對。”姜星火點頭。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能不能講講爲什麼甲可以給自己留98枚八思巴文銀幣？”朱高煦急得不行。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先別急。”
姜星火安撫道：“現在我就來告訴你，爲什麼倭寇甲可以給自己留下多達98枚八思巴文銀幣的絕大多數利益爲什麼叫做——贏者通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