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愣了一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走到南蘇面前,拉開他的手臂,在腕間重重地劃了一刀。
鮮血霎時涌了出來,滴滴落入與祭臺相接的引槽之內,等到祭祀儀式完畢,這條環繞着整個祭臺一週的引槽中便會盛滿南蘇的鮮血。
繁複的祭文吟誦出聲,一開始還愣在原地的百姓們逐漸反應過來,慢慢跪了下來,跟隨着大祭司念起了祭文。
衆人的聲音糾合成低沉雄渾的吟誦,盤旋迴蕩在山谷之中。
隨着時間的流逝,南蘇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可是他依舊那般高昂着頭顱,彷彿從來就不肯認輸。
作爲日落城的人,田冉冉沒有跟着衆人一起跪下去,她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可神情卻慢慢堅定了起來,她咬牙看着臺上的人,還有那個面色蒼白的少年。
忽然間,她一躍跳上臺去,在南蘇昏昏沉沉幾欲倒地的瞬間接住了他。少年疑惑地望了她一眼,緊接着便暈了過去。
田冉冉撕下裙角的衣料,簡單替南蘇將傷口包紮了一下,便要帶着人離開,陸盛歡再也不顧童君成的阻攔,同樣跳上臺去幫田冉冉扶住了南蘇。
百里沙嘆息一聲,跟牧秋語對望了一眼,明明說好不管閒事的,不過這事來了也不能往外推,便認命地也跟着上了臺。
田冉冉跟陸盛歡畢竟是兩個姑娘,將南蘇帶走還有些困難,百里沙上去後直接將少年打橫抱起。
大祭司和城主一看上來了這麼多不速之客,頓時怒道:“你們是什麼人,竟然敢打斷我們日落城神聖的慶豐節,來人,將這幾個人給我抓起來。”
陸盛歡早就心生不滿,正愁火氣沒地方撒呢,便輕身一躍眨眼間來到了大祭司身前,“我先前問你的話在這裡同樣再問你一遍,你說他偷東西可是有人證物證?日落城雖位於北齊邊境遠離皇都,但是國有國法,豈可容你憑藉一面之詞動用私刑?”
祭臺下的百姓也停止了祈禱,紛紛指責臺上的田冉冉等人。
田冉冉平時雖然是個小女孩兒的樣子,愛玩愛鬧,可現在她雖是哭着的,卻比誰都堅強,她身爲日落城的人,單是敢跳上祭臺來阻止祭祀,就需要莫大的勇氣。
她對着城下的百姓朗聲說道:“日落城建成數十年,慶豐節上從來不曾用活人祭祀,這般殘忍的手段根本就不是向神明祈求福祿安康,我相信庇佑日落城的神明都是善良仁慈的,他怎麼會忍心看到我們在這樣喜慶的節日裡用一個人的生命作爲代價向他祈福。”
臺下的人突然騷動起來,有人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又有人小聲反駁。
“你們想想自己家中有誰沒受過南蘇的幫助,他不同於以往的祭司,他不只是高高在上的被你們供奉着,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更像是我們的朋友。天冷了他會幫你們送炭火送衣服,天熱了便爲大家搭涼棚贈茶飲,誰家有難只要是他能幫的他都會伸手,你們平時受他恩惠的時候是怎麼叫他的?活菩薩。可是現在呢,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死嗎?”
終於,臺下的騷動平靜了,離着百里沙最近的一撥百姓,自發地讓開了一條通路。
百里沙帶着南蘇,同牧秋語他們一同離開了。
陸盛歡騰挪的輕功簡直晃的人眼花繚亂,她來到老城主身前道,“日落城無論如何也是天子管轄,還望城主大人三思,秉公辦事。”說罷,丟給他一記眼刀,便飛身離開了。
整個日落城都因爲今日祭祀的事情而鬧得沸沸揚揚。
田冉冉將南蘇帶回家中,田鏢主老早就等在了門口,上前就給了田冉冉一個耳光。
田冉冉雖然身子被打得一個趔趄,但是脊背仍然挺得筆直,她咬牙道:“爹,我沒有做錯,別說南蘇不會偷日月寶鑑,就算是他偷了,他們也不能這麼對他。”
田鏢主聞言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他怒道:“我是你老子,你動的什麼心思我一清二楚,我打你這一巴掌不爲別的,你明明知道大祭司不可婚娶,你還把他帶回來幹什麼!”
田鏢主此言一出,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了,大家都看向田冉冉。
“我只是救人而已,爹你想多了。”
身爲一個醫者,童君成現在看到百里沙懷裡的南蘇情況越來越差,不禁着急道:“田鏢主,其他的事情我們能不能稍後再談,現下救人要緊。”
南蘇的傷勢雖然不重,可是長時間大量的失血同樣後果十分嚴重。
誰料田鏢主竟然隻身橫在門前,對田冉冉說道:“想救他可以,但是你得答應我,等他傷好之後你便不能再同他往來。”
田冉冉撲通一聲跪到了父親面前,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打溼了身前的地面,“爹,我答應你,他現在或許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保證,今後也絕對不會同他有來往的,只要等他醒過來,我們就送他離開。爹,求你了,讓我們進去吧。”
田鏢主無奈地嘆息一聲,終是緩緩讓到了一旁。
在童君成的診治下,南蘇的情況很快便穩定了下來。
田冉冉見到童君成從房間裡出來,忙上前問道:“他現在怎麼樣?”
“暫時無礙,只是他失血過多,需要好好靜養一段時間,什麼時候能夠醒過來還不好說。”
田冉冉看了看四周,見並沒有父親的身影,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陸盛歡看到小女孩戰戰兢兢的樣子心裡覺得難受,便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想去就去吧,田鏢主那樣說也是爲你好,可憐天下父母心嘛。”忽然,她輕輕抱住了田冉冉,在她耳邊苦澀地說道,“但是這種事情身不由己,我懂你。”
童君成的身子忽然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少年安靜地躺在牀榻上,即便是在睡夢中也微微皺着眉頭,睡得極不安穩,他側着臉,長長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簌簌抖動着,在眼下形成一小片弧形的陰影。
田冉冉哭得很慘,聲音不復往日的甜脆,沙啞地如同老嫗一般,她對着沉睡中的南蘇喋喋不休地說着,生怕稍稍耽擱,便錯過了好多話語。
她講他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她貪玩掉進了河裡,是他跳到水裡將她救了出來,因爲那時候他也是個孩子,體力根本支撐不了很久,旁人告訴她當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始終高舉着將她推出水面,自己則浮浮沉沉嗆了不少水。
田冉冉的指尖掠過他如畫的眉宇,秀挺的鼻樑,最後停頓在失卻了血色的薄脣上。她突然間笑了,抹了把臉,面朝南蘇,很鄭重地介紹起了自己,“我叫田冉冉,是田家鏢局的小女兒,我喜歡了你很多年,可是從來都只敢偷偷地看你一眼。我知道你肯定不記得我,因爲你每日助的人太多了。”
田冉冉吸了吸鼻子,接着說道:“我希望你能好起來,能繼續守護日落城的百姓們,你不要怪他們啊,他們只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是些淳樸的人,是因爲受了旁人的蠱惑纔會這樣,若你以後做了祭司,一定會引導他們向善的對嗎?
“可能你醒來便不會記得我了,我知道身爲大祭司不可有兒女私情,或許這是上天可憐我,才讓我們之間有了交集,但是沒關係,你以後每天都會迎着初升的朝陽敲響聽雨樓的沐晨鐘,當你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陽,便如同看到了我一般。這麼一想,是不是還覺得挺開心的呢?”
田冉冉拉起他的手說着自己最喜歡的顏色,最討厭吃的東西,想養一隻橘色的貓,可是試了很多次都被門口的阿黃嚇走。她同他講述自己跟隨爹爹押鏢時的見聞,告訴他除了日落城,甚至除了北齊國,還有好大好大的地方。那裡有開在水上的花,那裡有種鳥會學人說話……
最後,田冉冉大着膽子想去親吻他,可是想了想,少女如花瓣一樣溫潤的雙脣最終只是落在了他的頰邊。
田冉冉問道:“阿蘇,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因爲睡得極不安穩,少年無意識地動了動頭,田冉冉便破涕爲笑道:“那我便是當你答應了。”
當田冉冉出來的時候,已然是日落時分,萬丈霞光鋪陳下來,將人身上鍍了一層薄薄的紅光,田冉冉仰頭向天邊望去,流出的淚水便倒流回心田,忽而,她衝大家扮了個鬼臉,輕鬆道:“咱們去吃飯吧,我爹一定等好久了呢,可不能糟蹋了成姨的手藝。”
牧秋語和陸盛歡因爲擔心,一直等在門外,結果這姑娘突然來了這麼一句,給她們嚇了一跳,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擔心,畢竟這自我癒合的能力也太強大了吧。
陸盛歡心大倒是沒想那麼多,攬過田冉冉的脖子,說道:“這就對了嘛,趕明天我們去什麼地方玩?就別逛集市什麼的了,我們去幾個自然風光秀美的地方,好好放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