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徵打算認祖歸宗之時,澤州府高平李家莊此時氣氛卻是極爲壓抑。
李家莊是個小莊子,莊子裡只有十數戶人家,這就是一個典型的靠血脈聯繫在一起的莊子,雖然未出過有功名的人。但是宗族開枝散葉下來,人數卻是不少。不過如今,大部分男丁都集中在了族長李石峰的宅院內,人人精神緊張,全神戒備。
在崇禎二年之前,大明的大部分百姓靠着之前那些年的積累,日子雖然越發艱難,但是還是能夠過的下去。
因此,對於那些破家而成流民的人,也是保持着深深的戒備,根本不會如同崇禎十年之後那般的視爲自己人,而是如同防範洪水猛獸一般。
畢竟官府的宣傳中,這些流民所過之地,赤地千里,錢財糧食被搶掠一空,女眷則是被賊人淫辱。
這個時代的百姓哪裡會有什麼通訊渠道,往往官府如何說,他們都會信以爲真,因此一聽到流民來了,幾乎所有人都是咬牙切齒,又恨又怕。
這其中也包括多少讀過兩年私塾的李開莫,但是他只是怕,並不恨。雖然他完全不明白這些流民從何而來,但他怕的只是流民所過之地,可能會將他挾裹其中成爲炮灰,要知道這個時期的流民大軍,根本就是一羣餓紅了眼的兔子。
無論眼再紅,也不過是兔子,雖然也是亮出了並不鋒利的牙齒想要咬人,但戰鬥力根本不值一提。
因爲讀過書,所以多少也明白些事理。通過朝廷張貼的邸報,他看的也處處都是數千甚至數百的官軍就能將數萬的流民趕的狼奔涿逃,狼狽無比。
李莫可不想被流民裹脅着,然後糊里糊塗的就被官軍砍了腦袋去充功。
不過雖然眼睛有着恐懼,但李開莫卻並沒有沒出息的躲進刻意,此時的他抄着一根扁擔,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有些坐立不安。畢竟如今李家莊外,聽說已經來了數之不盡的流寇,只怕來者不善啊!
相比於李開莫這讀書人心中的忐忑不安,他的堂弟李開遠小名二狗子的傢伙就興奮多了。也許是因爲無知者無畏和一向喜歡好勇鬥狠,他的臉上並沒有多少慌亂的神色。
他手裡拿着殺豬刀,虎視眈眈的盯着大門,有意無意間將李開莫擋在身後,牙齒也是咬的緊緊的,只等流賊破門而入的那一刻。
但是直到外面嘈雜的聲音都平靜了下去,依舊沒有聽到外面有流民破門的聲音。四周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如同深夜時分一般。
再等了近半個時辰,外面還是一無動靜。李開莫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心中也是隱約的覺得似乎事情並沒有那麼糟糕,從門縫中向外看去,卻也沒有發現什麼人走動。
李開莫心知有異,但是這般呆着也不是辦法,輕輕打開大門,朝外面張望了一下,卻是發現依舊是沒什麼人。
李開莫皺皺眉頭,手中斜斜的端着扁擔,弓着身體,一步步小心的向前,隨時準備就會着變故。但是李開遠明顯不耐煩了,直接拉開大門,急吼吼的衝了出去。
李開莫頓時急了,趕緊在後追了上去,好在卻是什麼變故也沒發生,一直追着李開遠出了村子。這纔看到遠處黑壓壓的人羣從村邊蜿蜒而過,幾乎將舉目能夠望到的道路填滿。
這一刻,這些人離的近了,李開莫這才發現,這根本不可能是什麼流寇,而是難民。人羣中,扶老攜幼者比比皆是,許多人都是柱着木棍,手中拿着一張破碗。
人人臉上都是帶着驚惶和對未來茫然的神色,若是這種難民都有資格成爲官府宣傳中無惡不作的流寇,那讓同時代的軍紀敗壞的官兵與真正凶殘野蠻著稱的建奴情何以堪啊!
在原地看了半天,李開莫長長的舒了口氣,雖然這些難民看着似乎是衝着李家莊來的,但是山西這地方,道路也實在是有些彎彎繞繞。
通過觀察,李開莫也是判斷他們在經過村外的路口之後,便折射西南而去。根本就不會出現在李家莊中,這完全就是一場虛驚。
事實上,這也是極爲正常的事情。人人都知道在澤州府高平縣太平鄉中,首屈一指的富戶便是李員外。一個小村莊,根本就無法救濟的了人數過千的難民。
但是這些人對於李員外來說,就不算是什麼大事了。甚至可以說,他一家百數十年各種手段齊下,如今已經成了田畝連纖的豪強世家了,人家一年的收成就足以頂的李家莊整莊人十數年的積累!
畢竟李家身爲本地最大的地主,再加上從不交稅,佃出的田地,每年的收成也是田地所出的六成以上,幾十年積累豈是小數?
而這千人看起來不少,但是賑濟他們,頂多也只是熬上大鍋的粥而已,根本費不了多少米糧。拿個四五石米下鍋,熬出的粥就足夠這千多人維持生機了。
甚至不需要三餐都進行賑濟,一天一次維持住他們性命就已經完全足夠了。這些流民也都是普通百姓,有了這口吊命湯,再加上百姓本身的勤勞,再多挖些野菜對付着,應該問題就不大了。
這樣既省了糧食,還能給這些流民一條活路,不至於讓他們挺而走險,怎麼看都是最便宜的方法。
因此,看着流民們的身影不斷的消失在眼中,李開莫也是鬆了口氣,太平鄉的李員外可是舉人出身,在當地本就鼎鼎有名,在李開莫的印象中,也是人人稱讚的仁義之人,看來這次的災禍也是躲了過去。
正在李開莫心中暗自慶幸之時,身後也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開莫回頭一看,原來是六弟李開枝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
“莫哥兒,在這發什麼愣,快些回去,你可不知道大父多擔心你!”
李開枝二話不說的拉着李開莫便向後行,似乎害怕下一秒流寇便殺了過來。
對他來說,打小便聰穎的李開莫一直都是他的偶像,從小識文斷字,將來可能是振興宗族的希望,斷斷不能在這裡出了事情。
李開莫臉上苦笑,有心想解釋一句,但是六弟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一路上拉着李開莫飛快的回了家,更是將大門關的死死的。
看着李開莫平安回來,李石峰臉上也是露出了輕鬆的神色。小聲招呼一聲二人休息,又命人送來一些吃食,便不再多說什麼。這一頓飯吃的也是極爲的氣悶,李開莫與二狗子二人都在想着事情,而且還得側耳傾聽着外面可有流民,可以說吃的極爲的忐忑。
看着氣氛十分的凝固,李開莫也是將自己所見和判斷說了一下,安慰道,“流民已經越過李家莊,去往李員外處了,李員外一向有仁義名聲,相信會對流民進行賑濟。只要流民有口吃的,應該就不會鬧騰了,大父,狗子哥,你們就不需過於掛慮了!”
誰知這話一出口,原本聽到流民不來李家莊已經明顯鬆了口氣的李石峰卻是臉色大變,而二狗子更是捧着的飯碗失手掉落地上。
面對着李開莫疑惑的目光,李石峰也是有些黯然,搖搖頭,口中喃喃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二狗子卻是直接的多,“莫哥兒,大夥稱李員外仁義,也不過是爲了讓他不那麼對咱們辛苦種出來的米糧壓價。可不是姓李的真有什麼菩薩心腸,那麼多偷偷到縣城賣糧的人,爲何一個個都是受傷而歸?這些年來,太平鄉的糧價一向比縣城低上兩成,這姓李的對付鄉里鄉親的都這麼狠毒,指望他放糧賑濟?做夢去吧!”
聽到二狗子這般說,李開莫心中也是打了個突,難怪各地流民愈演愈烈,敢情這些鄉紳地主們各個都是這般的沒有人情味。這還真是貔貅的性子,只進不出啊!
既然你一毛不拔,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流民餓紅眼後,還會管你是天王老子?從流民到流寇,也只是一種態度的轉換罷了。也怪不得歷史上的流寇對於士紳那般的殘忍,所過之處,幾乎所有士紳都是破家人亡,滿門被屠個乾淨!
不過,這卻不是李開莫現在能管的事了。現在的李開莫最爲擔心的便是,既然那李員外不肯賑濟,那上千流民如今已經成了火藥庫,只要有人帶頭或者煽動一番,他們立即就會變成肆虐一方的流寇。
雖然李員外會首當其衝,可能會直接家破人亡,滿門不存,但是嚐到甜頭的流寇肯定會肆虐四方。搶掠錢財糧食,順便挾裹百姓以壯聲勢,那麼距離李員外近在咫尺的李家莊自然是免不了受刀兵之災。
“必須做些什麼了!”
李開莫重重放下飯碗,如今的形勢已經逼迫至此,也由不得他再尋思其他。
離開,已經被李開莫推翻了。不用多說,高平縣如今亂了起來,周圍官兵肯定也是提高了警戒。眼下邸報上處處報上斬首若干,此時想來估計也是殺良冒功居多,他們惹不起大隊人馬,若是碰上李家莊這數十口,一定會落得一個被砍了腦袋報功的下場。
可是如果不走,一旦流民轉成流寇,那李家莊也只有成爲劫灰的下場!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