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晟最近心緒煩亂,去年院試,他名次極好,近幾個月先後拜訪過一些名士,都對他頗爲讚許。
這次鄉試楚晟抱了很大希望,答題也非常順利,私下以爲十有七八能夠中舉,沒想到桂榜出來,卻沒有他的名字。
書院的夫子以及同窗都勸慰他,“十四歲能有秀才的功名已經相當難得了,鄉試不比院試,題目的難度與深度都加大一層,這次權當練手,再學三年必能高中。”
楚晟明白這個道理,科舉必定是一層難過一層,而且參加考試的人學識也高,自己確實是心急了,但無論如何心底失意的感覺總是排解不去。
成績出來,衛國公跟楚漸都沒什麼反應,在他們看來楚晟並非是天資聰穎之人,第一次鄉試考不中實在情理之中。
而文氏卻樂得心花怒放,偷偷在觀音面前拜了三拜。楚晟考不中,最歡喜的就是她了。
最好是下次、甚至下下次都不中,六年之後楚旻也就十四了,到時候楚旻一鳴驚人,誰還會顧及到楚晟?
明懷遠卻能體會到楚晟的心情,特地告假約了楚景一道陪楚晟爬香山。
時節尚早,香山楓葉還沒紅透,只翠綠中夾雜着斑駁的黃色,而黃櫨已呈現出亮麗的金黃。
站在香爐峰往下看,深深淺淺的綠,濃濃淡淡的黃,以及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菊,只讓人覺得天地如此寬廣,而自己卻那般渺小與卑微。
楚晴從沐恩伯府回來剛下馬車,正看到楚景三人策馬歸來,因一路飛馳,三人臉上都帶着運動過後的紅暈。
尤其是明懷遠,身上白衣纖塵不染,臉色微微漲紅,清雅之餘更多幾分人間煙火的意味。
楚晴不由多看了兩眼,才屈膝行禮。
小廝將三盆菊花搬進角門,幾人又圍着賞了會兒花。
明懷遠指着那盆綠水秋波讚歎不已,“這麼大的花已是難得,更有這五六朵一同開,果真是桂叢慚併發,梅蕊妒先芳。”
楚晟便道:“表哥喜歡,正好讓小廝隨車送過去。”
明懷遠笑着拒絕,“這是別人贈送表弟的,我怎好奪人所愛,再者我時不時回來,經常可以看到,而且省去澆水培育之苦。”
一時瞧見旁邊楚晴嫩粉色短襖石青色羅裙,眉眼彎彎,微翹的紅脣帶着笑意,像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似的嬌俏水靈,便笑着問道:“沐恩伯府還有哪些菊花?”
楚晴想了想,扳着手指數,“墨菊、金牡丹、素線金珠、雪罩紅梅……二三十種總是有的,還有一盆金縷流霞,開得不算好,但着實珍貴。”
明懷遠笑道:“福盛銀樓也有盆金縷流霞,想必這幾天也就開了,兩位表妹要是得空可以去看看,對了,那邊也新鑲了不少首飾。”
楚晴剛要回絕,忽見楚晚對自己使了個眼色,頓時改口,“正想去看看呢,有表哥畫的新樣子嗎?”
“最近不得空,只畫了三四張,因有些繁複,還不曾問過匠人是否能做出來。”明懷遠溫和地答,又笑笑,“這一兩日我就去,屆時把圖樣放到掌櫃那裡。”
楚晚大喜過望,連忙道謝,“多謝表哥,那我們後天或者大後天到銀樓去。”
一時幾人散了,楚晴與楚晚順着抄手遊廊往二門走,問道:“要不要約上魏明珠一起?”
“不用了吧?”楚晚皺了眉頭,“要是叫了她就不好落下週琳,周琳上次就挑了最好看的圖樣。這次表哥才畫了三四張,她們都挑了去,咱們還買什麼?”
楚晴長相出衆,即便穿着平常的衣衫也好看,可楚晚不行,每次出門都得好生打扮了,而且她年齡擺在這裡,都十五歲半了,總得購置些喜愛的飾物當作陪嫁。
真要嫁了人,爲給公婆留下會持家的好印象,開頭幾個月可不好隨心所欲地添置飾品。
再有,在福盛銀樓買東西要比外頭便宜,明氏吩咐過掌櫃,要給府裡的姑娘太太讓二分利,而且能盡着好東西挑揀。
楚晴自是明白楚晚的想法,她也替楚晚發愁。
上個月,她在跟父親學習裱畫的時候,楚晚又去參加過兩次花會,其中一次是莊閣老舉辦的。
文氏親自帶着楚晚去,席中遇到了傅閣老夫人。
傅閣老是少年得志,二甲傳臚出身,當時纔剛弱冠年紀,先在翰林院任編修幹了五年,後來經筵日講得了皇帝青眼,到禮部用了十五年從主事到侍郎,後調任戶部任尚書,入主內閣。今年才五十一歲。
傅閣老在仕途上平步青雲,可子嗣方面卻艱難無比,他先後娶過三房妻妾,生下六個女兒,終於得了一個寶貝兒子,年方十七。
傅夫人自己是不可能生出兒子了,便把希望寄託在傅釗身上,從傅釗年滿十五就開始張羅着說親,一直相看了兩年都沒有合適的。
楚晚除去皮膚略黑之外,打扮起來還是很耐看的,而且不說話的時候,眉宇間有股尋常女子難得的爽利。
傅夫人似乎很滿意,給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不多久,外面另有丫鬟回稟,說傅少爺想進來給各位夫人太太請安。
這種情況下,楚晚等年輕女子本應該回避的,但是傅夫人笑吟吟地說:“都是相熟的人家,又有長輩們在,用不着再搬屏風來麻煩。”
莊夫人見客人如此說,笑着吩咐丫鬟將傅釗請了進來。
傅釗穿身玉帶白的錦袍,頭上戴着紫金冠,腰間束着墨紫腰帶,上面掛了香囊荷包等物,進門後,先給上首坐的長輩行過禮,又雙手合抱對站着的姑娘們行了個羅圈揖。
楚晚偷偷瞟了眼,見他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儼然一翩翩佳公子,先自滿意了幾分。
楚曉也暗暗朝她點了點頭。
莊夫人寒暄着問道:“傅少爺現在是讀書還是做事?”
“還在讀書,”傅釗禮貌地回答,“孃親說我年紀尚小,而且我這等沒有功名的人,做事辛苦不說,俸祿也少,不如多讀幾年書等長大些,父親再給我謀個清閒的差事。”
傅夫人笑着解釋,“是這個理兒,那些清貴點的衙門,大都是進士,個個眼高於頂瞧不起人,釗兒哪能受這種氣。而其它地方,要麼苦要麼累,我們家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哪能做那種差事?”
莊夫人附和道:“對,讀書考個功名纔是正道。”
“這倒未必,”傅夫人回答,“科舉也不容易,當年我家老爺恨不得頭懸梁錐刺股日夜苦讀才高中,我都一把年紀了好容易得了釗兒,哪能讓他受那個苦。家裡也不是沒有銀錢養他,就讀書圖個清閒。”
傅釗也道:“沒錯,我許多同窗都是天色未明就下牀讀書,一直到三更月黑才入睡,說起來真是苦不堪言。”
從莊家出來,文氏就咧開了嘴,“還是你親姐姐靠譜,說了這門好親事。傅少爺一表人才不說,談吐也文雅,最重要家裡只他一個兒子,偌大的家產早晚還不是你們的?你嫁過去,只要能生下孫子,就什麼都不用幹,躺在牀上數銀子就成。到時候可得好生拉扯一把旻哥兒。”
楚晚隱約覺得不對勁,可聽文氏這麼一說又覺得不錯。
等到了寧安院回給文老夫人,老夫人氣得恨不能把手裡的茶盅扔到文氏頭上,“就你這樣當孃親的,把好好一個二丫頭嫁給個廢物?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朝一日傅閣老致仕,那個廢物能守得住家業還是支得起門戶?”
當着閨女的面被老夫人這般責罵,文氏一張臉紫漲得跟茄子般,嚅嚅地分辯,“傅閣老還年輕,再任二十年也未可知,到時候不還有孩子?”
“就那個廢物你還能指望他教導出什麼好兒子來?”老夫人“篤”將茶盅頓在炕桌上,“以後不能幫襯咱們不說,指不定還得靠咱們幫襯他,這門親堅決不能成。往後二丫頭的親事不用你插手,讓明氏幫着張羅好了。”
明氏平白多了這麼件棘手的差事不由跟桂嬤嬤抱怨,“量媒量媒總得門當戶對才行,二丫頭說起來是國公府的孫女,可往細了論,二叔既沒功名也不當差,早晚得分出國公府。二丫頭又不是什麼出色的人物,真正門庭高的不願意娶,可要找個門戶低的,文氏那邊肯定過不去。”
桂嬤嬤給她出主意,“要麼從新興的權貴人家裡找,就像傅閣老這樣家世的,要麼就選公侯人家的次子、三子,不用支應門戶,媳婦的家世就不那麼重要。其實,真正有能力的有幾個靠姻親發達的?就是那些既沒本事又沒能力的才死捏着家世不放。”
就好比現在的衛國公府,不也是因爲日漸式微才這麼強調對方的幫襯?
明氏心知肚明,當夜就按照桂嬤嬤所說,俯在炕桌上將差不多門第的人家一一寫下來。
楚溥看到那一長串名單笑着問道:“是要請客還是去赴宴?”
明氏無奈地回答:“是給二丫頭選夫婿,我尋思着往這幾戶人家裡打聽有沒有適齡的公子。”
楚溥看燭光有些暗,用竹籤撥了兩下,道:“晞兒也十二了,正該相看起來,倒不如一併替她挑一挑?”
“世子爺太擡舉我了,”明氏頭不擡眼不睜地回答,“那邊能看中我選定的人?說不定我挑了好的,那邊反而以爲我要害她。世子爺真要爲了晞丫頭好,還是親自去選。”
楚溥細想一下覺得也是,依胡姨娘的心性還真有可能將明氏的好心當成惡意,可若明氏不管,胡姨娘又不能四處走動,看來楚晞的親事還真要落在自個兒身上。
楚溥心頭一動,突然想起個人來,伸手摟了明氏肩頭,溫聲地問:“懷遠已經二十有三了吧,你不是一向最牽掛他,倒不如來個親上加親,把晞兒許給懷遠如何?”
明氏猛地擡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楚溥,“世子爺太小瞧晞丫頭了,也小瞧了遠哥兒。晞丫頭一門心思攀高枝,哪能瞧上明家,而明家有家訓,女子不爲妾室,男兒不娶庶女,再者遠哥兒才高氣傲,晞丫頭恐怕入不了他的眼。”
楚溥被說得羞惱,分辯道:“晞兒相貌清秀,又有幾分才氣,怎麼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世子爺以爲呢?”明氏抿脣一笑,復又低下頭。
楚溥想起明懷遠一襲白衣宛如謫仙般的風姿,又想起京中仍未消弭的流言,自覺也是奢求了,氣惱地一口吹熄了蠟燭,攬過明氏壓在了炕上。
皎潔的月光透過糊着綃紗的窗櫺照在屋裡,楚溥瞧着面上帶着三分惱怒三分羞意的明氏溫存地親吻她的臉,“咱們再生個女兒吧,好生教養着,像晴丫頭那般懂事的。”
明氏氣道:“都一大把年紀了還生什麼生,要真喜歡女孩就等着教養孫女吧。”
***
問秋看着楚晴搭在澡盆邊的手腕,低呼一聲,“這是怎的了?”
白淨的腕上赫然兩道青痕,又因浸了水,泡得有些發紅。
“沒什麼,”楚晴微闔了雙目,身子往下沉了沉,低聲吩咐,“再加點熱水,我想多泡會兒。”
“是,”問秋低聲應着,出去吩咐冬樂提水。
冬歡在旁邊瞧着,悄聲問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兒嗎,怎麼姑娘換了條裙子回來?”
暮夏飛快地睃了冬歡一眼。
問秋淡然回答,“盛湯的盆太燙,丫鬟不當心歪了下。”
冬歡抱怨道:“當差的丫鬟太不經心了,該好生吃個教訓纔是。”
問秋沒搭話,轉而問道:“早上交代你們摘的桂花瓣可挑仔細了,明兒姑娘可要用着做桂花茶,要是裡頭混了蟲兒草兒的,別怪我沒提醒你。”
冬歡忙道:“我再挑一遍。”
暮夏瞧着冬歡的背影道:“問秋姐姐也太好性兒了,這麼愛打聽事兒,合該訓一頓才能長記性。要是徐嬤嬤還在,少不得打發去掃院子,哪能再讓進姑娘的屋子?”
“一處當差,不好做得太過。這一次算是提點她,再有下一遭兒,就攆出去。”問秋皺着眉,又問,“先前有瓶化淤的膏脂也不知放哪兒了,去尋了來。”
“春喜姐姐收着呢,我問她要去。”暮夏轉身就走,很快取了回來。
正巧冬樂提回水來,問秋往澡盆裡添了水,打開瓷瓶,見裡面仍有大半瓶淡綠色的膏脂,小心地用指甲挑了些許,抹在楚晴腕上,輕輕地揉搓着,一邊將方纔的事說了遍,“……這些日子看下來,冬樂倒是個能沉住氣的,每天不言不語的,做事分毫不差,冬歡做事也還行就是嘴碎,愛打聽事兒愛傳話,要不要攆了出去?”
楚晴淡淡地說:“不用,話多有話多的好處,有些事避諱着點兒就是。”
問秋應一聲,將兩隻手腕都揉了遍,囑咐道:“姑娘再泡會兒就出來吧,看待會兒水涼。”
“唔,”楚晴看着腕間的青痕,白天的情形走馬燈似的一幕幕閃現在眼前。
還好周成瑾除了攥住手腕外,並沒有什麼太過沖動的舉動。
僥倖之餘又有些後怕,倘若那會兒周琳遣了丫鬟過來察看,又或者周成瑾突然獸性大發輕薄了自己,這事兒該怎麼收場?
也不知他怎麼有臉說出“喜歡”兩個字,“喜歡”就是要自己置於險境?還不如說仇視更爲貼切些。
楚晴撇撇嘴,今後還是儘可能遠着他,能避開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其實楚晴無需思慮太多,周成瑾已經打算遠遠地離開京都。不是要躲開,而是要重新昂首挺胸地回來。
他約了魏明俊在百媚閣喝茶,魏明俊習慣性地叫來兩個妓子作陪。
魏明俊是常客,挑中的妓子自然姿色都不錯,性子也好。其中一人溫順地靠在魏明俊身側,白嫩的手兒從腰際順着他的脊背往上一拃一拃地量,魏明俊□□難耐,捉了她的手兒在脣邊親一口,笑道:“小乖乖,等不及了,待會爺好好疼你。”
另一人見狀,也照樣往周成瑾身邊靠。她本生得美,又仔細妝扮過,柳葉細眉描得既彎又長,櫻桃紅脣塗得嬌豔欲滴,細嫩的臉兒撲了層胭脂,白中透粉,粉裡帶紅,異常美豔。
周成瑾看一眼她,腦子裡不期然地又出現楚晴明媚的臉龐,總是帶着可喜笑意的眼,卻唯獨在見到他時,眸光變得淡漠疏離,像是沒看見一般。
想起來,周成瑾就覺得惱,揮手將妓子推到一邊,“滾。”
魏明俊“呵呵”笑道:“這可不像你,半點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這兩年你還真是洗心革面了,聽說連悠然居的歌姬都遣散了,是不是那裡不行了?我認得幾個胡僧,據說他們手裡有好藥,專門治你這種病,要不要我幫你尋摸幾丸試試?”
“你纔不行了,”周成瑾沒好氣地說,“我是要習武,習武不能近女色。”
“胡說八道,”魏明俊一下子揭穿他的謊言,“你又不是學的內家功夫,再者你的童子身早就沒了,還禁什麼欲?”
“我沒禁慾,就是覺得沒意思,算了,不跟你說這些沒用的,”周成瑾一把將魏明俊身邊的妓子也扒拉開,不耐煩地揮揮手,“都到外面去,不叫你們別進來。”
妓子整整散亂的衣衫,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周成瑾執壺給自己續杯茶,正色道:“我要去寧夏從軍。”
“你是不是腦子被門擠了,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幹什麼?”魏明俊“嘎嘎”笑着,渾不當作回事兒。
“去打韃靼人,立軍功,昂首挺胸地回來,”周成瑾摁住他的手,“你別笑,我是認真的,已經跟祖母商量過。”
魏明俊收了笑,問道:“真的?你跟你的皇上表舅也說過?”
“說過了,皇上起先不同意,架不住我非得建功立業,而且有祖母在,皇上也沒轍。”周成瑾笑笑,續道,“這幾天我收拾一下東西,把京都的事情安排好,最晚不過七八日就啓程。走前,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什麼事兒?太難的我做不來,你找別人,要是吃喝玩樂我在行。”
“瞧你這點兒出息,”周成瑾斜他一眼,“幫我盯住個人,這幾年別讓她成親,最好也別定親,定了也得給攪黃了。”
魏明俊張大嘴巴,鄙夷地說:“多大仇?不帶你這麼缺德的,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你這是讓我死都不安生,遭人唾棄。”
周成瑾“嗤”道:“你以前壞事沒少幹,總而言之,無論用什麼法子,反正我回來之前她不能成親。”
“要是你回不來呢,讓人家姑娘剩在家裡當一輩子老姑娘?”
“呸,你這個烏鴉嘴,”周成瑾氣得恨不能抽他一嘴巴子,“有你這麼說的嗎?三五年內,我指定回來,不娶到她,我不會輕而易舉地死。”
魏明俊瞪大眼,“我去,是哪家姑娘這麼倒黴?”
“衛國公府楚六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