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院的東次間。
珍珠輕手輕腳地將換過新炭的青綠色古銅炭盆放至牆角,又執起茶壺往炕桌上的茶盅裡續了水,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炕櫃上供了只水晶梅瓶,瓶裡斜插一支遒勁的梅枝,枝頭上花苞待放,沁出清幽的淡香。
身穿豆青色如意紋褙子的婦人端起茶,淺淺地抿了口,指着梅瓶笑道:“這花兒真香,供在屋裡,連薰香都免了。”
“都是孩子們的孝敬,”文老夫人露了笑,“知道我這幾天不爽利不愛出門,天天折了新梅送來,”側身指着高几上的梅瓶,“那是昨天折的,剛開花,正燦爛着,這枝趕明兒一早怕也就開了。”
婦人“嘖嘖”出聲,“老夫人有福氣,也會教養人,就是平常愛藏私,鮮蔥似水靈的三個孫女兒硬是拘在家裡不讓出門見人,虧得我臉皮厚,國公爺做壽不請自到,否則還見不到面兒呢。”
說話的是鎮國公鄭家的兒媳婦鄭氏。
鎮國公與衛國公先祖曾有同袍之誼,太~祖皇帝得天下論功行賞,兩人都高居國公之位。可惜鄭家後繼乏力,連續幾代未能有個出類拔萃的弟子,只空有個爵位,卻無人在朝爲官。
所以鄭家與楚家早就斷了往來。
沒想到這次國公爺做壽,鄭家竟然主動上門了,還送了不菲的賀禮,大有重續前緣的意圖。
國公爺覺得多一個朋友多條路,能再往來總比生分了好。
所以,這次鄭家媳婦上門求見,文老夫人就吩咐人熱情地引了進來。
鄭氏是個嘴皮子利索的,三言兩語說得文老夫人心頭開花,再一番插科打諢,老夫人更是歡喜,笑道:“哪裡藏着掖着了,我倒是想讓她們出門見識見識,可一個個的都膽小怕露怯。”
“老夫人這話可不公允,姑娘們哪裡怯場了?”話頭一轉,“別不是老夫人怕出門被人瞧中了搶過去吧?”
老夫人隱約聽出點話音來,藉着喝茶,躲過了話頭。
鄭氏也跟着啜口茶,半是正經半是戲謔地道:“不瞞老夫人,這孩子大了藏着也沒用,還真有人瞧中您家的孫女兒了。”
老夫人放下茶盅,不鹹不淡地說:“侄兒媳婦就愛說笑。”
“不是說笑,”鄭氏斂了神色,“是安國公府的謝老太君託我來的。”
安國公府,謝老太君,謝貴妃……
會不會是四皇子?
老夫人心頭跳了跳,試探着問:“安國公府裡有待婚配的小子?”據他所知,謝老太君三個孫子都已經成了親。
“怎麼沒有?”鄭氏拍一下大腿,“就是謝家二房的那位,今年剛十五,可不正說親的年紀?老太君自打那天見到府裡五姑娘喜歡得什麼似的,回去就誇個不停,小模樣長得又漂亮又喜慶不說,禮數也周到,又孝順,說咱要是不抓點緊,沒準就被別人搶了先……謝家公子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讀書又好,今年鄉試剛中了舉人,過了年想下場試試,說不定就能中進士。”
老夫人想起來了,鄭氏說的這位公子叫謝成林,確確實實是住在安國公府裡。
謝成林的祖父與安國公是親兄弟,當初分府後,安國公這支枝葉尚算繁茂,而分出去的二房卻枝凋葉零的,連着兩代都只有一個男丁不說,安國公的弟弟以及謝成林的父親都是剛過三十歲就死了。
謝成林年紀小且要讀書,怎能獨力支撐起一房來,所以就跟寡母一同搬到安國公府,據說吃住用度都與謝家子弟並無二致。
這樣的家世,若是求娶的是楚暖倒還有商榷的餘地,可楚晴……
文老夫人期許的本是皇子,不成想換成安國公府隔了房頭的孫子,兩者相較,差距的確有點大。
故而,她心裡很有幾分不悅,面上卻不顯,只做惋惜狀,“謝家那孩子我知道,將來必有大出息的。只是,晴丫頭的親事我做不了主……我們府裡的事兒想必你也清楚,老四就這麼一個閨女,只把她疼在了心尖尖上。早先去遊學之前就說,晴丫頭的親事誰說了都不行,得他親自看過才作數。晴丫頭歲數也小,剛十歲,上頭幾個姐姐都沒定親,所以晴丫頭也不着急。你看着要是謝老太君能等,就過陣子等老四回來再行商議,要是不能等……”
鄭氏眨眨眼,摸不清老夫人此言是真有其事還是推脫之語,只笑道:“孃親不在,當爹的多關心些也是應當。之前見四爺不經常回來,只以爲他把五姑娘的親事交給老夫人了……這事我討了老太君的說法後,再來知會您。”
凡是說媒,中意也罷不中意也罷,男方爲示誠意總會再上門兩三次。
以後還有得是機會掰扯。
因此文老夫人跟鄭氏臉色均算好看,言笑晏晏地再聊幾句,鄭氏告辭,老夫人客氣地讓賈嬤嬤將人送了出去。
楚晴渾然不知自己已被人惦記上了。
她正坐在馬車裡唧唧喳喳地跟明氏說起楚曉,“……以前只知道大姐姐重顏面,卻不曉得會看重到這般地步。爲了在寧安院多待會兒,竟然不惜拿肚子裡的孩子做文章。她一吆喝肚子疼,把翡翠跟珍珠兩人嚇得臉兒都白了,好一通忙活,又是端茶倒水,又要請太醫,大姐姐死命攔着不讓,後來二太太去把她們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後來翡翠姐姐才反應過來,恨得牙癢癢。”
明氏眸中含笑,溫和地注視着楚晴紅潤生動的臉龐,“大姑娘一向會算計,卻不把人心當回事兒。奴才雖然卑賤,可也是人,她這樣能折騰一回兩回,要再有第三回估計就沒人當真了。經管鋪子跟管家也是一樣,既要敢放權給掌櫃,又得有能力制約他,要做到恩威並施鬆弛適度……這次翡翠的事兒你就做得極好,她所求不過是弟弟能有出息,不必一輩子待在門房,對文氏來說,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可她始終不鬆口。”
“盛珣的事情能成還得多謝伯孃跟明表哥,”楚晴誠心誠意地道謝,“只是明表哥把身契給了我,他手頭上不就缺了人?”
“哪裡就缺得了人使喚?”明氏笑,“京都有宅子有鋪子,需要用人的時候找個夥計就行。懷遠本不想在府裡住,可老夫人盛情相邀,我也不放心他獨自住,留在府裡跟景哥兒和晟哥兒也能探討下文章。”
楚晴笑道:“這樣最好,我怕表哥手頭不方便又不好意思開口提。”
“明遠纔不是這種吃悶虧的人,他性情像我大哥,最是無利不起早的。”明氏笑容裡滿滿的全是自豪,“我大哥有兩兒兩女,一早就決定讓老大懷中承繼祖業,懷遠雖精明可生下來就順山順水沒遇到半點坎坷,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大哥想讓他以後外放做個小官吏磨磨性子。”
楚晴想起明懷遠一襲白衣謫仙般清雅高貴的樣子,忽而一笑,“真想看看錶哥因爲農夫丟了一隻雞少了一頭牛而升堂斷案的情形。”
明氏稍愣,笑意漸濃,擡手點下楚晴的臉頰,“你這個促狹鬼。”
說話間,馬車到了東街,緩緩停在上次來的那間銀樓門前。
楚晴低頭打量下自己的衣衫,抻了抻並沒有皺褶的裙角,戴好帷帽扶着問秋的手下了馬車。
掌櫃記性很好,還認得楚晴,笑呵呵地拱手作揖,“見過東家,見過五姑娘。”親自將兩人引到樓上。
楚晴掏出那只有蚊子的琥珀問道:“能鑲成簪子嗎?”
掌櫃打量幾眼,“能,姑娘想鑲什麼簪?金簪、玉簪還是……”
“依我看,用紫竹最好。”清越動人的聲音自花梨木博古架隔開的隔間傳出,只見隔間身形晃動,身着白衣的明懷遠闊步走出,臉上掛着淺淺笑意,眸中光芒閃動,像凝聚着漫天的星子。
“蟲珀本是生靈所化,用金玉之物不免流於世俗,最相配莫過於木石,五妹妹若信得過,不如由我來鑲這支簪?”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
那雙眸子溫潤又安靜,美好得幾乎讓人錯不開眼。
楚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張口說出,“表哥生得真好看。”話一出口,已意識到不妥,驀地漲紅了臉。
明懷遠挑起雙眉,笑容清淺高雅,“別人也曾這麼說。”
呵,原來不止一人有這種的想法。
楚晴鬆口氣,掌心緊緊地握住琥珀,“聽說來年開春表哥要下場,科舉重要,不好耽擱表哥用功。”
明氏笑道:“讀書也需一張一弛,倒不好一味用功,有時候稍作鬆散,讀書效果更好。”
言外之意竟是希望明懷遠親手來鑲簪。
明懷遠溫潤地笑笑,“姑母言之有理。”
既然兩人都這麼說,楚晴便張開手心,將琥珀遞到明懷遠面前,“有勞表哥了。”
她的手白皙柔滑,手指蔥管般細長。
明懷遠掃一眼,指尖小心地掂起琥珀,“三日便可鑲好,屆時由姑母轉交給表妹吧。”
楚晴笑着道了聲好。
明氏與掌櫃尚有事要談,楚晴不便在旁,就讓夥計找出幾樣新奇的首飾來。
東西還不錯,但並沒有讓她特別心動的。
況且,她也不缺首飾戴,故而只打眼瞧了瞧,便讓夥計收了起來,自己慢慢行至窗邊,輕輕將窗子推開條縫兒。
不經意地,又瞧見上次無禮地盯着自己打量的夥計。
他站在對面鋪子前,穿身灰褐色裋褐,雙手抄在袖口裡,兩□□替跺着,顯然是不勝寒意。
這麼大冷的天氣,他等在哪裡做什麼?
楚晴回頭朝問秋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