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瑾相信太子心中有江山絕對不會在大局未定的時候就開罪衛國公府,他也相信太子對自己說過的話不會食言,可看到太子和煦的笑容,他心裡總不能安定。
從小他就在宮裡出入,與幾個皇子熟稔得跟親兄弟差不了多少。
太子越渴望某件事,就會表現得越發漫不經心。
就像現在,他幾乎能從太子溫潤的眼眸裡看到他內心叫囂着的渴望。
他不敢真的置之不理,可又能怎麼辦?
跟上次一樣,拉着她走開?
上次已經開罪楚晟了,而且她野勁兒上來說不定能在自己臉上留疤。
明明白白地說出太子對於女童特殊的喜好?
孫月庭就站在旁邊,還有跟隨太子及五皇子的兩個內侍,現在遠不是他跟太子翻臉的時機。
再者,瞧那個傻丫頭笑得毫不設防的樣子,她會相信自己的話?
想必她會以爲自己纔是無恥變態的那個,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嫁禍太子。
周成瑾不得不承認太子說的很有道理,有個仁義良善的好名聲會方便許多,至少說出來的話,可信度高。
可現在再挽回名聲已經來不及了。
不遠處傳來女子唧唧喳喳的說笑聲,漸行漸近,很顯然有人正朝這邊走來。
周成瑾垂眸瞧見自己衣袍邊沾着的泥土,腦子一熱,矮身抓了一把連石頭帶泥沙朝楚晴扔了過去,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起楚晟就跑。
跑了足足一里地開外,才放開他,在樹蔭底下坐了,苦笑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以後讓你六妹妹離太子遠一點,千萬別單獨跟他相處。”
楚晟剛從適才的□□中回過神來,正欲動怒,瞧見周成瑾認真的神情,強壓了火氣道:“要我信你,總得說出個道理來。”
周成瑾撩起衣襟扇了扇風,破釜沉舟般道:“此言出我口,入你耳,再不能告訴第三個人。”
楚晟見了如此慎重,不由一愣。
周成瑾尋個開闊之處,四下看了看,悄聲道:“演樂衚衕後面有處三進宅子,他們叫做春滿園,裡面養了好幾個女童,小的約莫八~九歲,大的不過十一二,每隔兩三個月就有人搬着大箱子出入,進的是活人,出的是……”那就不便出口了。
這怎麼可能?
太子一向斯文和藹禮賢下士,剛纔自己差點衝撞他,他絲毫不惱,反而教導他學點農事,免得以後說出“何不食肉糜”之類的話。
這樣學識淵博胸懷寬大的太子,怎可能豢養女童?
楚晟驚得良久合不攏嘴,“此事可真?”
“當然,我都進去過,”周成瑾橫着臉道,隨後忙不迭地解釋,“我可什麼也沒幹,覺得噁心就出來了……你還記得去年你六妹妹有次受驚半夜發熱,你可知道她爲什麼受驚?就是因爲遇到了孫月庭這個雜碎,你六妹妹是躲在水井裡才避過一難,要是不信,你回去問問她?”
楚晟臉色紅了白,白了又紅,忽然冷聲道:“你既然知道此事,爲什麼不告訴皇上?皇上對你不是最信任的?”
周成瑾“嗤”一聲,“你也是個糊塗的,再怎麼信任我,太子也是皇上的親兒子。再者,你可知道皇上身邊有多少太子的耳目?你可知道朝臣中有多少已歸順了太子?只怕我前腳從乾清宮出來,後腳春滿園就成空院子了,而且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楚晟白着臉仍是無法接受的樣子。
周成瑾道:“早知道不告訴你了,走,回去吧,五皇子怕是等着了。”
“好,”楚晟如夢方醒般道,“我回去看看六妹妹。”
楚晴正在房間裡悶聲不響地換衣裳。
楚晚在旁邊不絕聲地大罵周成瑾,“這個無賴潑皮,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無緣無故扔你一身土。”
“我哪兒知道?”楚晴一臉無辜與氣憤,“我平常出門的次數有限,其餘就是在府裡,怎麼能得罪到他?他可能腦子有病,都一把年紀了還玩這種把戲,連旻哥兒都不扔石子了。”
“倒教那對姐妹得了個巧宗兒,”楚晚想起來就氣,“估計那方子落在她們手裡,你是要不回來的。那兩人可是把你忌恨上了,虧你當初還給她們收拾屋子,領着她們逛園子,好心都餵了狗了。”
楚晴穿好衣裳,重新散了頭髮,一下一下地梳着,“不給就不給,我寫信給周琳要,她也是會釀酒的。”
“切,你倒是大方,那是宮裡傳出來的方子能比嗎?聽說有些藥膳方子還有做菜的方子能賣上百兩銀子呢。”
楚晴笑着打趣她,“果然是管了廚房兩個月,現在都知道方子能賣錢了?”
楚晚氣得將手中楚晴換下的衣裳往地下一扔,倒頭躺在了牀上,“別理我,我眯一會兒。”
這時,問秋撩了簾子進來,“四少爺在外頭,說有幾句話跟姑娘講。”
楚晚“騰”地跳起來,“他還有臉來,整天盡結交些不三不四的人,”指着楚晴的鼻子,“以後你也少跟他來往,人以羣分物以類聚,就看他跟那個周家大爺混在一起就知道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楚晴笑道:“我出去看看,不多說話,順便問問那個魏家少爺的事情,”轉身出了院子。
楚晟見她毫髮無傷鬆了口氣,可又有些赧然,“那個,阿瑾不是有意的,我替他跟六妹妹賠個不是,六妹妹別生氣。”
一個十好幾歲的大男人了,朝個十歲女孩身上扔沙土。
說不是有意的,誰信?
楚晴笑笑,“我不生氣,頂多下次我也往他身上扔把沙子,也說不是故意的,到時候四哥哥替我賠個不是就成。”
楚晟撓撓後腦勺,有心想把太子的無恥行徑說出來,可怕嚇着楚晴,再者周成瑾說得對,這事情泄露出去,不小心就是個死。
這滿院子的主子下人,誰知道哪個嘴巴不嚴實就把他給賣了呢?
當下,只壓低聲音,悄悄道:“以後見到皇家的人,除非迫不得已,否則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吧。”
楚晴看他說得謹慎,也鄭重答了,“好,”隨即又問道,“魏家二少爺人品怎麼樣,聽說好像在跟五姐姐議親。”
楚晟瞧一眼她,“魏家少爺的品行不難打聽,只要有心到演樂衚衕一問就知道。二太太沒打算找人查?”
楚晴一聽就明白了,嘆道:“五姐姐又不是二姐姐。”
楚晟淡淡地說:“楚暖不是二太太親生的,倒也難怪,父親總不會不管,六妹妹用不着沾手這些,沾了手別人也不見得感激你,實在過意不去往張姨娘身邊透個話兒就成。張姨娘的心思比楚暖強多了,該怎麼做她自會出面求父親。”
沒錯兒,楚晴覺得人品重要,興許張姨娘或者楚暖認爲家世纔是第一位的,有了家世其餘都是浮雲。
潭拓寺後山,桃花林過去是片蒼翠的松柏,濃綠的枝葉間隱約有青色屋檐翹出。
這一排四座的小院子專爲皇家人修建,古樸拙致幽深僻靜。
此時最裡頭那間屋子裡,有壓抑的哭泣聲傳出來。
太子盤腿坐在蒲團上,月白色的錦袍逶迤在地,神情溫和從容,眸中卻流露出飢渴的光芒。
他自靜心院請安出來正遇到楚晚與楚晴回去,他本以爲到手的鴨子就這麼飛了,正遺憾着,沒想到會碰上另一對姐妹倆。
楚曈主動提出來,“六妹妹衣裳沾了土,殿下若是等不及,那我就替她去取回來。”
太子豈有不應的,帶着兩姐妹來了這裡。
丫鬟被擋在松林外,楚曈也丟給了內侍,太子吩咐,“隨便怎樣,別弄亂妝發,也別破了身,免得不好交代。”
內侍心知肚明地捂住楚曈的嘴拖了下去。
太子兩手挾住楚晞身體跟捉小雞般拎進了內室,往地上一丟,“把衣裳脫了。”
楚晞哭着不肯。
太子很有耐心,“未得允許這裡不會有人來,你不怕傳出去就儘管哭,而且脫衣服是爲你好,要是扯壞了,你就得光着出去,寺廟裡的人都會看見衛國公府七姑娘的身子,你想不想?”
楚晞想到那副情形,害怕得搖搖頭。
太子溫和地笑,“這才乖,只要你聽話,我不會弄疼你的,也不會聲張。否則,你跟你姐姐都會被沉魚塘,被千人罵萬人唾。”
楚晞絕望地流着淚,一件件將衣服脫下來,褙子、中衣、肚兜、腰封、羅裙。
脫一件,太子就會接過去,仔細地疊好放在一旁,最後摞成一疊。
小小的身體如同剛出生的嬰兒,渾身泛着粉色,觸手細緻嫩滑。
太子愛憐地將她摟在懷裡……
直至日頭偏西,太子心滿意足地穿上錦袍,對着蜷縮成一團的楚晞道:“真聽話,記着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你跟你姐姐來取了方子就走了,假如讓我聽到半點風聲,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楚晞忍着嘴裡的噁心和渾身的不適默默點着頭,一件件將衣服穿上。
門外,楚曈已經等在那裡了,衣衫很平整,妝發也沒有一絲凌亂之處,唯獨那雙眼眸早沒有了剛開始的光彩與靈動,呆滯得像個死人。
直等到看見楚晞,才“哇”一聲哭出來,抱住了楚晞。
“夠了!”太子喝道,指着楚曈道:“你要是個聰明的,知道該怎麼做。只要別給我耍花招,以後該怎麼嫁人還怎麼嫁人,聽說你心儀二皇弟,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嗯,這主意不錯,你到二皇弟身邊,有什麼風吹草動及時給我報個信兒。”
楚曈淚如雨下,哪裡還顧及得到二皇子。
太子轉向楚晞,神情由嚴肅變成了憐愛,“是個聽話懂事的,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捨不得你走,等哪天宮裡設宴,再請你們進宮玩玩。”
一拍手,有內侍遞來兩幅畫軸,上面油墨始幹,一看就知道是才畫的。
分別是兩位不着寸縷的女子,在跟男子糾纏。男子畫得是背影,瞧不清面目,女子的體態卻是正面,從妝容到髮髻跟楚曈與楚晞毫無二致。
只臉上未畫五官,一時倒分辯不出究竟是誰。
太子溫文地笑道:“這兩幅畫可得好好收着,要是哪天想你們而你們不來的話,我爲免相思之苦,恐怕就得把面容畫上。你們說,放到演樂衚衕的百媚閣裡,能賣多少銀子?想必你們沒聽說過百媚閣,就是京都最知名的青樓之一,每天去飲酒作樂的人不計其數。”
楚曈姐妹倆抱在一起,只能默默地流淚。
“好了,洗把臉回去吧,你們姐妹都是聰明人,不用我再多費口舌。”太子又遞給她們一張紙,便是那個釀桃花酒的方子,“聽說府上六姑娘也是個可人兒,你們姐妹的關係一定很好吧,有機會帶她來玩玩。”
聽太子提到楚晴,楚曈立刻反應過來,美麗的杏仁眼噴射出憤怒的火焰,淚中帶着火,分外地驚心動魄。
都是那個賤~人,都是楚晴惹出來的禍。
本來應該是楚晴被人玩弄,被人侮辱,她們姐妹是替她受過。
也不知她走了什麼狗屎運竟然躲過這一劫,不行,憑什麼她就那麼好運。
無論如何,這個仇一定要報,一定要讓她也嚐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楚晴自然不知道楚曈姐妹已把她恨到了骨頭裡,她剛睡了會兒晌覺纔起來,正對着靶鏡整理妝發。
梳洗好了,便跟楚晚一道到廳堂吃晚飯。
身子寺廟,自然吃的是全素齋,青菜鮮嫩可口倒也罷了,那些素雞、素鵝不但模樣跟真雞真鵝一般無二,連味道以及嚼在口中的觸感也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文氏想必因爲楚暖的親事已定,精神極好,不停地給老夫人夾菜,還給楚晴夾了兩筷子素雞,“多吃點兒,正長身體的時候。”
楚晴受寵若驚,眯了眼睛道謝。
楚曈緊緊地盯着她,眼裡的仇恨毫無遮掩,若是視線能殺人,恐怕楚晴早就死上十回八回了。
吃罷飯,楚晚不滿地嘀咕,“看看吧,這就叫得了便宜賣乖,不趕緊把方子交出來不說,倒把你恨上了。”
楚晴無謂地說:“我就知道要不出來,也沒抱這個希望。”
因天色已黑,又是在寺廟,兩人便沒出門,只在院子裡轉圈消食,隱約中就感覺,從西廂房傳來的視線始終盯在她們身上。
楚晴暗暗覺得發瘮,囑咐問秋與冬歡幾句,早早就歇下了。
一夜好睡,清晨在喜鵲的宛轉鳴叫聲醒來,楚晴伸個懶腰,推開窗子,但覺天分外藍草格外綠,就連空氣也清甜了許多。
上午老夫人帶着闔家老小一道聽了佛經,吃過晌飯,趁着老夫人歇晌的時候,楚晴與楚晚帶了丫鬟到山間漫步。
冬歡是個手巧的,見路旁柳枝細嫩,遂折了些,三下兩下編成一隻花籃,鸚哥見了喜歡得很,跑去採了幾枝桃花和迎春插在四周,別有野趣。
楚晴覺得新奇,也折了一大把柳條跟着冬歡學,她也是個用心的,試過幾次就上手了,不但學會了編花籃,還會編笸籮、簍子,個個隻手掌大,沒什麼用處,就圖個好玩。
楚晚不感興趣,看了兩眼道:“與其編這麼多沒用的,倒是給我編個大點兒的簍子,我摘些桃花瓣,夜裡沐浴時候放進去。”
楚晴還不能駕馭大物件,便讓冬歡編,自個兒仍是樂此不疲地編那些小玩意兒。
正編得入神,忽聽有個怯怯弱弱的聲音道:“姐姐,能給我一個嗎?”
楚晴擡眸一看,面前是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孩,長得很秀氣,膚色很白,被陽光照着像紙般透明,脣色也是淡淡的,不見一絲血色,看着是氣血不足的樣子,唯獨薄薄的單眼皮下一雙眼眸水汪汪的,像是蘊着塊黑曜石。
“好啊,你喜歡哪一個,隨便挑。”楚晴爽快地回答。
“謝謝姐姐,”女孩眸光驟然亮起來,視線在花籃與笸籮間逡巡,很難抉擇的樣子。
楚晴笑道:“你要喜歡就都拿走吧。”
女孩高興地一手一隻拿起來,“這個放在爹爹書房裡插花,這個給娘放針線,我也會繡帕子,等回了京都,我給姐姐繡條帕子吧?”
“你已經開始學女紅了?”楚晴問道,“你幾歲了?”
“八歲,孃親說這個年紀學已經是晚的了。”
楚晴有些訝異,從身量上看,她完全不像個八歲孩子,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尤其一雙小手。按理說,小孩子的手都是白白胖胖,指根處都有圓圓的小肉窩,而她的手幾乎能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手指上還有幾個紅色的針眼,想必就是做針線扎的。
楚晴頓時升起幾分憐憫之心,笑着問她,“你都繡過什麼樣的帕子?”
女孩赧然地笑,“就繡過蘭草,不過我娘說第一次繡已經不錯了,完全能拿得出去。姐姐喜歡什麼花樣的,回頭讓我娘幫我描出來。”
楚晴估摸着她也只會這一種,便道:“真巧,我也喜歡蘭草,最好是開花的,我想要水綠色的面,綠色葉子白色花,這樣搭配起來好不好看?”
“肯定好看!”女孩興奮得臉都紅了,“那我就繡條這樣的帕子給姐姐還禮。”
楚晴欣然答應。
這時,有低柔的男子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琴兒?”
女孩揚聲回答,“爹爹,我在這裡。”
楚晴循聲望去,就看見一道高瘦的身影沐着陽光而來。
那人穿件灰藍色布衣,面容俊朗,眸光深邃,眉間籠一抹淡淡的輕愁,薄脣緊抿着,卻在看到女孩的瞬間,眉眼驟然生動起來,脣角也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