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女被那官差帶進一間大屋, 屋裡三三兩兩坐着十數個與顧縭衣着相似的白裳女子。
“哪個叫王阿玉,隨小爺出來!其他人都老實呆着,再沒幾個時辰就要入山伺候山神爺了, 別給我哭哭啼啼的!這也算是爲你等攢個福報, 來世能投個好人家!”
門很快就被再次鎖上, 衆人眼見求生已無望, 屋裡漸漸響起了一片低泣聲。顧縭卻全沒那樣的心思, 她仔細觀察着周圍的環境和防衛分佈,尋找着可能的逃生機會。
“你…可是在尋逃出去的法子?”
一個微弱的女聲打斷了顧縭的思緒,她聞聲望去, 只見那是一個身形嬌小,容貌卻頗爲秀麗的女子, 雖穿着與衆女無二的白衣, 卻帶着一股脫俗的貴氣。
“你…是?”顧縭顯然對這個女子並無印象, 卻不知她如何不動聲色便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吾小字阿菀,此番途經放皋往北崑崙爲家兄求藥, 不想卻遭惡徒暗算,此刻與家僕也失了聯繫…”女子湊到顧縭身側,悄悄塞給她一塊玉牌,附耳輕聲道:“見衆人中唯女郎此刻仍舊鎮定自如,想來必有逃生的法子, 若女郎能帶阿菀一同出去…隴西涼氏定當重謝!”
顧縭是單獨被抓來的, 並沒注意到同行的人裡還有這麼一個女子, 此刻聽她這樣一說, 心內不由得一驚。隴西涼氏她可是早有耳聞, 乃是大週數得上名號的富商,祖上販生鐵起家, 如今名下的酒樓銀鋪不但在大周各處都有分號,客舍驛館也開遍了西域。現家主涼頎昌更是一方賢良,不但經營有道還樂善好施,每年爲鎮西軍捐金送糧,修築城牆,大周無主的這些年裡,隴西邊境的穩定涼氏可謂居功甚偉。
思及此,再低頭瞧了眼那塊入手仍有餘溫的水綠玉牌,上頭刻着的正是涼氏的族徽無誤,顧縭曾在隴西郡的賀禮摺子中見過這個徽記,且不論這女子到底是何身份,單是涼氏這樣一個名號,顧縭便覺得於公於私都不能棄之不顧,可對於逃出去的法子,她自己也並無把握,只得直言道:
“我此刻也與家人失去了聯繫,並無十足把握,只是盡力一試,想尋個機會…”
“有女郎此言足矣!”涼菀看着孱弱,卻也是個果決的女子,反正別無他法,總比坐以待斃強。
“那好,方纔聽那官差說不時將送我等入山,且看看到時可有機會藉着地勢逃進山裡去!”
顧縭聽了這話也不再猶豫,將自己模糊的打算和盤托出。
顧縭的聲音本不高,可屋子就這麼大,近旁的一個黑瘦女子聽了她的打算,不由得尖聲嗤道:
“這如何使得!山裡猛獸無數,更有山匪紮寨!就憑你們根本逃不出去!”
她這一嗤倒是引來了衆人的反應,大家都不想眼睜睜等死,一言一語討論了起來:
“那還真說不準,阿雪你是在這空桑山裡長大的,到山神壇的路總是熟識的吧!難道就沒法子尋個野徑逃了?!”
被喚作阿雪的正是方纔出聲的黑瘦女子,只見她面上一片黯然道:
“想從山路上逃跑並不是難事,去山神壇必經的鬼目峽每次只能容一人通過,是個好機會,可若是我們逃了,家人怎麼辦?她們幾個都是外鄉人,只管自己逃了無事,可我們生於此,長於此,能逃去哪裡?到頭來只會連累家人!”
阿雪的一番話,讓那些空桑本地的女子都沉默了下來。她說的沒錯,她們若是逃了,那些官差又怎會放過她們家人?
“那就把這批官差都幹掉,就沒人知道咱們是怎麼逃的了。到時再留些假象,讓旁人只當我們是給山匪劫了可好?”
涼菀的聲音不高,說出來的話卻暗含狠意,殺氣甚重。顧縭聞言一怔,看不出她一個嬌滴滴的富家小姐有這般決斷,卻也知道這不失爲一個辦法。
“我…我識路的,可以帶你們出去…”一個女子猶豫着帶頭應道,很快又有幾人響應:
“我也願意…”
“還有我…”
“好!你們身上可有利器防身?到時外鄉的諸位各自找一個本地識路的跟着,記得四散逃開,別往一處跑!”
顧縭見此計可行,立刻安排起來。一邊的阿雪看着平日裡熟悉的姐妹們竟都紛紛聽信了這幾個外鄉女子的蠱惑,不由急道:
“你們!你們怎能應的如此輕鬆,且不說能不能躲過那些山匪,你們哪個敢去殺了那些官差?!她們..她們說不定就是想叫我們去擋刀,引開官兵注意自己好逃跑!”
“我來。”顧縭不容她再亂了衆人的心思,忙接過阿雪的話頭道:“我來墊後,了結了那些官差再逃,諸位只管散入山林便是,若有誰會些功夫,願幫一把手,阿離亦不甚感激!”
此刻已別無他法,亦不知姬懷風何時才能發現她的行蹤,倒逼出了顧縭心中一股狠勁。這段日子以來她跟着姬懷風學了不少功夫,身上還藏了一把防身的短劍,若是能利用這深山裡的地勢,對付十幾個官差倒也不是不可能。
“阿菀來助女郎一臂之力,將前頭的官兵解決了,女郎只管堵住後頭的人便是!”
言罷涼菀抽出靴內暗藏的一把短刀,向顧縭示意。這下衆人逃生的心意更是堅定了幾分,甚至有幾個獵戶人家出身的女子也表示願出一把力。
紅日漸漸西沉,城裡的祭典已經開始。暮鼓之後,漫山燈火次第燃起,一片花團錦簇間,城中的人流皆往西市涌去。顧縭靠在牆邊摸着袖中的短劍,聽着外面喧天的鑼鼓之聲,聲聲都像擊在她心上。又是一年除夕夜,顧縭突然想起去年此時,她和杜姍都沒回家,大年夜裡兩人躲在宿舍裡捧着暖茶吐槽春晚,無憂無慮的日子彷彿看不見盡頭,現在想起來,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大半年亦真亦幻的經歷,讓所有人都變了副模樣,顧縭閉了閉眼,劇變的環境迫使所有人都迅速成長了起來,過去的自己總習慣了有人來爲她規劃未來,如今的生活雖然艱險,卻讓她漸漸有了一種撥開雲翳見月心之感。
她並不怨恨無心培養她的伯父伯母,也不嫉妒處處表現得比她優秀的妹妹,甚至過去十幾年的人生裡,她已經習慣了得過且過。世界那麼大,那麼多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都在這樣的年齡裡聽着父母的安排,懵懵懂懂的走向未來。她本以爲這樣平平凡凡的一輩子,就是她想要的。可此刻顧縭卻第一次覺得,如今的人生,纔有些讓人熱血沸騰。
“哐啷!”
大屋外的開鎖聲驚得顧縭瞬間回了魂,那個收了錢的官差進來點人,他心裡盤算着上山神壇前如何留下幾個人,全然沒注意到衆女的異色。
顧縭定了定心神,跟在衆女身後走出了大屋。沉默的隊伍就這樣朝西市的祭祀主壇走去,城裡的人明顯比白日裡多了許多,顧縭亦不時望向四周,以期能被姬懷風或宋文謹瞧見。可火光之下皆是一張張陌生又麻木的面龐,直到祭儀完畢,顧縭也沒看見那個總會在她危難之際出手相助的身影。
這次全靠自己了!
顧縭在心裡暗暗給自己打氣,她並不是那般懦弱的女子,刀口下求生的經驗也不是頭一回,自孟靜淵的教訓後,她已狠下決心,要將自己的生死牢牢握在自己手裡!
蜿蜒的山路漸窄,林間老樹參天,連寒涼的月光都滲不進來。在旁人看來她們都不過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押送她們的官差也沒太放在心上,正如涼菀所料,他們只在長隊前後安排了人手掌燈。
眼見着地勢走高,鬼目峽就在眼前了,顧縭將袖中的短劍滑到掌心,緊緊握住了寒涼的劍柄,她走在隊中的位置,發現這鬼目峽竟是一道狹長的山谷,好似一座完整的山脈被生生劈成兩半,獨留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谷/道。
顧縭很快便跟在衆人身後走入了山谷,正打算着如何在出谷時動手,卻猛然發現身前一處凹壁恰能容下一人。顧縭神思一轉,便一不做二不休躲入了其中。
阿雪跟在她身後,想着她們幾人的計劃心中正是惴惴不安,猛然見顧縭藏在了凹壁處,頓時嚇得臉色一白,經過她身側時腳下一軟幾乎摔坐在地,顧縭見狀心中一緊,所幸阿雪的動靜不大,並未引得後面官差的注意。
經此一變,顧縭心內反而鎮定下來,以至於第一個官差走過來時,她手上的反應都快過她的思緒。姬懷風教給她的盡是些實戰的劍法,招式極其樸素,卻招招奔着對方要害而去,說是手起奪命,刀落斬魂都不爲過。
第一個,第二個,面對濺起的熱血,顧縭沒再像過去那樣極力閃避,到第三人時她握劍的手已不再顫抖,雖是借了地勢之便,顧縭卻意外的發現自己的身手已不再像個毫無經驗的新丁,而她未曾察覺的是自己異於常人的五感,讓她可以在這樣的暗道中迅速命中目標。被狙殺的對象甚至連一聲哀嚎都沒能發出便被她割了喉。後頭的人雖覺前方有異,卻辨不清對方的虛實,又在狹窄的谷/道里失了先機,還未起手,便被顧縭數招奪命。
而此刻的山谷之外,涼菀已摸到隊伍前方準備下手,卻在走出山谷時被眼前人仰馬翻的景象驚了一跳。
早埋伏在此的趙氏兄弟一見着打頭的官差,便使鏢滅了對方手裡的燈火,十數個大漢齊齊躍出草叢,手持明晃晃的大刀上前救人。一時間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衆女驚得四散逃竄,雖然早有計劃,可有些膽小的女子見了這般場面仍是嚇得邁不動步。
走在前頭的寥寥數個官差很快就被趙氏兄弟清掃乾淨,餘下的女子見這夥人似是來助她們脫身的,便不再亂竄紛紛挨着涼菀站定等對方發話。
“諸位莫怕,我等正是來救人的,後面還有嗎?”
衆人裡看起來最面善的俊秀小生趙君陌當仁不讓的上前來問話,涼菀忙看向谷口,才發現這一會兒的功夫過去,裡面竟然再沒一個人走出來。
趙凌也沒想到會出這麼一個意外,原本估計這批官差會有三十餘人,此時前頭纔出來了不足十人,想來大部分官差都在後面押隊,可等了這一會兒,卻只見被送去祭祀的少女,再沒一個官差的影子。
“莫非有幫手?”趙凌不由稱奇,正想進去一探究竟,又怕誤傷還未及出來的女子,忙回頭問涼菀道:“你們的人都出來了麼?”
“還有…一人。”
正說着,山谷裡的寒風便送來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衆人都屏住了呼吸,直直望向山口,趙凌也反握住手中的銀刀準備迎敵。阿雪此刻才藉着銀刀的反光看見趙君陌胸前衣衫上的獅紋,嚇得連聲高喊:
“等一等,他們是山匪啊!!他們是山匪!!”
“閉嘴!”
吼出此言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身帶血,走出山谷來的顧縭。仍在滴血的短劍被她緊握在手,山谷間的幽風吹開了她額前的碎髮,白淨的面龐上仍有未乾的血跡淌下。雖只是一個女子,卻沒有一個悍匪敢小瞧了她——他們知道,這個看似孱弱力竭的女子,剛剛隻手收割了二十餘位官差的性命。
“在下杜氏離衣,多謝諸位軍爺出手相助!”
寒風陣陣拍在顧縭臉上,才讓她不至於因累極而失了警覺。這羣被稱爲山匪的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她顧氏女帝手下定北軍的黑獅雲紋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