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她正拖着一個笨重的行李箱朝着樓上走來。
“吵。”我淡淡地說了這個字,但滾輪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她並沒有能注意到我的話。而是一個勁往上提箱子,直到把箱子安穩地放到了平臺上。
“Bonjour!”她朝着我伸出了手,我在看到她髒兮兮的掌心時,猶豫了。她注意到了這一次,尷尬地一笑,把手收了回去。“我一出電梯,箱子就掉下去了,哈哈。”
我沒有說話,她以爲自己遇到了一個怪人。而我,也確實是。
她於是拉着箱子朝着對面走去,打開了房門。“你可以叫我Elvira。”臨近門,她回頭對我說道。
在巴黎,她的長相併不出衆。但那一刻,那略帶青澀的笑意,像是一簇火苗,讓我的內心似乎亮堂了一些。
這是我在巴黎休養的第三年,也是這三年來,第一次發現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不讓我這麼討厭的人。
2013.7.2:我發現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除卻每天用於發呆和寫作,我似乎對樓層裡新來的那個住戶很有興趣。
我瞭解到了她上下班的時間,不自覺地會在那個時間帶着阿布去小區裡散步。到底是爲了什麼,我也不清楚,似乎就是爲了遠遠地見上她一面。
我曾經問過我的主治醫生,他告訴我能夠出門,那就是一個好現象。既然是對我的病情有幫助,那我就該將這項額外的活動繼續下去。
晚上,我正坐在沙發上寫稿,突然傳來一陣很急促的敲門聲。起初我並不想理會,但是聲音越來越大,而我也有一種預感,來人是她。
我急匆匆地跑過去看門,就發現她半跪在了門口,樣子很是虛弱。她朝着我伸出了手,對我說了第一句話:“快送我去醫院……”
從她搬來這裡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她懷孕的秘密。這樣未婚有孕的女孩在法國並不少見,但我看得出來,她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我選擇性地忽視了這一切,從來不去追問。我送她去了醫院,又親自帶着她和她的女兒回了住處。
佑溪患有先天性的白血病,深知單親媽媽的不易,我開始幫助她的生活。我很喜歡佑溪,也漸漸地發現,我向她們靠近,不只是爲了佑溪這麼簡單。
2014.1.1:今天我真的很高興,醫生告訴我,我的病已經完全康復了。那天晚上,我買了威士忌和她愛吃的栗子蛋糕,打算和她們一起慶祝。
我在她慣常回來的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晚上九點,突然一輛陌生的車子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從車上走了下來,陪同她的,是一個長相俊逸的男人。“司明,這麼巧?”她看到我在這裡,顯得很驚訝。
在看到她身邊那個男人的時候,有一種久違的壓抑感侵襲了我的大腦。我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我正好路過,先走了。”我想着再不能待下去了,就朝着公寓走去。
“司明!”
我聽見她在背後叫我,但我一刻都不能耽誤。我躲到了自己的屋中,關鎖了門窗,拉上了窗簾,不然任何一絲光線進入我的視野。
這種感覺陪伴了我二十二年,我比誰都瞭解它的可怕。我知道,我的病又發作了。
2014.3.9:這一天,她帶着佑溪和我一同去參加了一個聚餐。在那裡,我見到了那天送她回家的男人,還有他那個略顯神經質的女朋友。我曾一度懷疑,這麼兩個性格迥異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但有時候感情就是這麼奇妙,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居然在一起有兩年多了。
而瞭解到他們的關係以後,我似乎輕鬆了許多。
2014.8.8:這可真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昨天晚上11點多的時候,我正在改稿子,她突然打電話來跟我說似乎很久沒看電影了。這是我前天跟她提的事情,確切的來說是一場約會,而她居然答應了。
我幾乎是興奮得整夜沒有睡覺,以至於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我連續喝了五杯咖啡,才讓自己的中樞神經稍微興奮起來。
約好的時間是下午5點,但我在家裡坐不住了,4點多的時候就已經趕到了廣場。在她出現的時候,我激動得差點語無倫次。但我還是得假裝鎮定,淡淡地告訴她:沒事,我正好也要在這裡買書。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吻了她。她害怕地推開了我,我以爲自己冒犯了她。但我看的出來,她似乎想到了一些別的可怕的時候,她緊緊地抱着我,告訴我:不要離開她。
那一刻,巴黎的廣場上人來人往,我卻覺得特別得寧靜,彷彿這世間只有我和她。也是那個時候,我決定要好好保護她一輩子。
2014.8.15:佑溪暈倒了。醫生大聲斥責了她,她哭得好傷心,把一切罪責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我想安慰她,但她卻把我推開了。
“對不起,司明,佑溪需要我照顧,我根本沒時間、也不該在這個時候發展一段關係。”
“我和佑溪不值得你付出這麼多,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司明,我們已經結束了。”
“……”
她無數的話仍在我腦中迴響,但我卻一點都不怪她。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沒能走進她的生活,也沒能替代她心中尚保留着的某塊位置。
我從來都只想要她過得開心,若能讓她開心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阿布正陪在我的身邊。撫摸着它柔順的毛,總是能帶給我平靜。
我以爲我的病會再次發作,我以爲我會瘋掉。但這一切,在這一夜並沒有發生。不能說我和她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至少她治癒了我的病。這該是一件最值得慶賀的事情。
可是人哪,曾經最大的希冀實現以後,又有了別的煩惱。實然,我決定和她做回朋友。但是,我還是停止不了對她的思念。
我想現在,她若是能煥上一句“司明”,我一定會熱淚盈眶吧。
2014.8.17:這是截稿的最後一天。我已經兩天沒有見到她了,佑溪出院了,她要在家裡照顧她。我以爲一切都會恢復到從前那樣,至少在今天之前我是這麼認爲的。
我像往常一樣在一家西餐廳用餐,這家餐廳的人一到下午兩點就很少。但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來了一大羣人。
吵。我又有這種感覺了。
我的神經緊繃起來,握着餐具的手開始打顫。在我意識到這一點後,我立刻起身去結賬。
那羣人也跟了過來,每向我靠近一步,我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壓迫了一般。
“快點啊!怎麼這麼慢啊!”
“不認識錢嗎?”
“……”
我看到手裡的紙幣由一張變成了無數張,到最後在我的眼前打轉。我努力地結完了賬,朝着門外走去。
腳下一軟,我暈倒了。
醒來已經是在醫院裡,我被告知,我的抑鬱症又發作了。
這個自出生就伴隨着我的疾病,在我寄情於寫作後稍得好轉。但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國內的環境不大好,在醫生的建議下,我搬到了相對慢生活的巴黎。
這是我在巴黎的第五年,我很慶幸這個城市帶給我的些許改變。但我知道,這樣的改變已經達到了飽和。只要她還在我的身邊,我就完全不能從抑鬱症中走出來。
我選擇離開巴黎。這於她、於我,都是最好的結果。
午夜,這個喧囂的城市突然安靜了許多。不知道是藥起了作用,還是我太多敏感。我的眼前浮現出她笑靨如花的模樣,就像當初第一眼見到她時,我的心中有一簇火苗,忽明忽滅、忽冷互暖。
我想在我離開巴黎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帶走。唯有這個朝我突然走近、又突然離開的女人,就足夠讓我回味一輩子了。
合上書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韓佑溪早在韓梓悠的懷中沉沉睡去,完全不可能注意到她的媽媽早就哭成了淚人。
韓梓悠輕輕擦拭着眼淚,感慨良多。若不是這本小書,她根本不知道顧司明原來有這麼多的故事。或者說,她其實從來沒有真的去了解過他。
他在她的面前,總是帶着一抹溫柔的笑。而他的眉眼裡,總是浸潤着一絲坦然。這樣一個人,竟然有着這樣可怕的疾病。
她真的很難想象,一個人本不願憎惡這個世界,但卻由不得他來控制自己,他失去了愛與喜樂的能力,只能無奈且痛苦地與所有人脫離,該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她彷彿能夠感受到,此刻的他一定是孤獨地蜷縮在沙發上,明明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但卻敏感得輾轉反側。
她以爲,離開他是爲了不拖累他,卻沒想到害他舊病復發。想來最殘忍的人,至始至終都是她自己。
顧不得此刻已經是深夜,韓梓悠拿出了手機,撥通了顧司明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