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我……我沒有!”
來自前後隊友們的驚愕目光,讓茜莉面色煞白,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她想要向隊友們解釋,並非自己不小心,而是確有某種不知名的無形力量,在方纔某個片刻被針對性地施加到了自己的腳面上,使其短暫失去了身體重心。
否則在專長【無聲掠行】的加持下,她絕不可能在眼下這種情況犯如此錯誤。
但眼下,再說什麼也都於事無補,此刻也完全沒有了留給她解釋的時間。
在右腳不受控制般猛地落地,於寂靜無聲的場地上放出清晰腳步聲的那一刻。
戰鬥,便已經無法避免。
“嗬嗬……”
粘滯喉音在空氣中重疊迴盪,六頭乾屍齊刷刷地望向血刃小隊。
並以一種看似緩慢,實則在僵硬中醞釀爆發的不安姿態,朝幾人迅速圍攏過來。
作爲隊伍中的遠程弓箭手,神色中還帶着些慌亂的茜莉,在戰鬥開始的一瞬間,便在肌肉記憶的作用下猛地退後兩步,躲到了隊友們的身後。
吼——
不再刻意壓低音量,充斥着暴怒意味的吼聲隨喉頸震顫中,自兩根上頂獠牙間的大嘴中傳蕩而出。
急速膨脹的肌肉將淺綠色皮膚撐得滿滿當當,一層象徵着怒火的烈紅自毛孔中滲出,並以肉眼可見的蔓覆於半獸人的魁梧身體之上。
戈爾格頂在隊伍最前面,巨大鑲鐵木棒的堅實握柄被他那雙大手攥得嘎吱作響。
“血刃”馬庫斯的反應最快,自身後腳步聲響起的瞬間,那兩柄閃爍着寒光的彎刀便已經被他從腰間拔出,刃尖撕裂空氣的輕鳴於臂膀擺動時掀起的勁風中迴響。
而原本走在隊伍末端拖後的山地矮人“石腹”,也同時快步上前,僅落後半獸人兩步,敦實矮小的身軀如樹樁般牢牢立在地上,鋒銳巨大的斧刃在頭頂上方明滅銳光。
欺壓平民、好賭嗜酒、貪婪狡詐,他們或許擁有着這個世界冒險者所有的惡劣秉性。
但另一方面,支撐着這些人在一次次危險委託中活到現在,讓他們能夠肆意凌辱普通人而不需要擔心報復、隨心意在牌桌上酣戰至天亮、針對有價值目標進行邪惡謀劃並實際展開行動的。
是血刃小隊在任務中展現的專業素養、默契與紀律性,是隊伍中每一個人,都作爲資深冒險者的豐富經驗與強勁戰力。
沒有一個人在此刻選擇逃跑。
當然不是因爲“友誼”這類對他們來說無比可笑的理由。
而是出於對繼續深入灰谷可能帶來的豐厚收入、單獨逃脫的可能性與背刺後影響的綜合考慮。
四人以一種並不值得稱讚的默契,幾乎在戰鬥開始的同時,做出了需要以團隊力量應戰,而不是單獨逃跑的抉擇。
甚至於,對眼下場地上真正有可能爲隊伍帶來損失的不穩定因素,也都在同一時間做出了判斷。
迅速排列好陣型,幾人警戒周圍正朝着他們靠攏的乾屍的同時,注意力卻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到了場地中央,那道龐大肥碩的身影之上。
“喀拉。”
裂紋於噴泉水池的大理石壁表面快速蔓延,散發着惡臭的粘滯淤泥自其中緩緩擠出。
顫動。
是污泥被其中巨物掀起的黏稠波瀾,是下垂囊腫腹部脂肪的震顫蠕動,是被撐開到極限,不堪重負隱隱有崩裂趨勢的骯髒鐵甲。
在粗重溼黏的喘息聲中,肥碩不安的龐大陰影,自污泥中緩緩起身。
渾濁而散發着油膩光芒的昏黃眼眸,於面甲漆黑縫隙中微微轉動,投向了場地之上那四位不速之客。
“轟!”
手中的金屬連枷在空氣中劃過虛影。
在無盡歲月中挺過了不知道多少風霜的水池,瞬間化作裹挾着惡臭污泥的凌亂碎石,向着前方的血刃小隊飆射而去。
瞳孔驟縮,兩柄彎刀在周身舞動得水潑不進,將射向自己與身後茜莉的碎石全部擋下。
馬庫斯心中卻感到不妙。
雖然只是隨意那麼一下,但他毫無疑問察覺到了前方肥碩騎士那遠超衆人的恐怖力量。
整個血刃小隊,包括石腹和戈爾格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正面抗住這麼一下。
絕對不能強行作戰!
大腦急速轉動,呼吸間,馬庫斯心中已然有了決策。
“戈爾格,你上去把那個騎士拖住!”
他向着身前隊伍最前端的半獸人呼喊道。
“注意對方的攻擊,不要被正面砸到。”
“石腹,你跟我一起把周圍那幾只乾屍解決了,動作快一些,抓緊時間清場,再合力對付這個大傢伙。”
“茜莉居後策應,記得留點神注意周圍,小心有敵人偷襲。”
“戈爾格,上!!!”
砰——
話音剛落,那道身體表面覆蓋着紅光的魁梧身影,就像是一條被放開了拴繩的獵犬,轟然飛射出去。
一雙有力的大腳在地面踩出裂紋。
對於馬庫斯於短時間內給出的戰鬥規劃,戈爾格只聽到了第一句和最後一句。
本就不算多麼聰明的腦袋,在體內野蠻人憤怒之力的衝涌下更顯愚拙。
能夠站在原地等到馬庫斯發出命令再行動,已經是他所能夠做到的極限。
自然也不可能在如此緊張時刻,分出腦力去思考對方這麼安排的用意。
在雙腳離地,身子因爲強勁爆發力猛然前衝而短暫浮空的那個瞬間,他的腦海中便只剩下一個念頭——
“戈爾格,要敲碎你的腦袋!”
而事實證明,如果僅僅只是想法,而沒有與之匹配的實力的話,並不足以讓半獸人實現他腦中不切實際的期望。
那根最粗處堪比成年男性腰桿的鑲鐵木棒,最終還是沒能夠落到騎士的桶盔之上。
而是因爲對方那遠不符合其肥大體型的瞬間爆發力,被稍微閃躲,落在了騎士的腹部。
這是戈爾格從未感受過的詭異體驗。
於肌肉膨脹,青筋暴突的粗壯臂膀握持下,首先與鑲鐵木棒發生碰撞接觸的,是騎士肚腩表面,好似已經嵌進肥肉的金屬護甲。
“咚!”
仿若鐘鳴般的沉悶撞響於空氣中迸發。
戈爾格對此並不陌生,那些渾身套着沉重盔甲,好似鐵罐頭般的敵人,他也不是沒有遇見過。
他當然承認這些將鐵板披在身上的傢伙的防禦能力,有些護甲質地好的,即使自己全力一擊,也只能在金屬表面留下凹陷。
但與此同時,強韌防禦能力所帶來的副作用,卻是他們過於沉緩的移動速度。
而倘若被自己抓住機會,照着腦門或者胸口,用手裡的大鐵棒狠狠來上那麼一下。
縱使護甲再如何堅固,裡面被保護着的血骨,便也就像被搖勻的雞蛋,只剩下一灘肉泥。
但眼下,情況卻有所不同。
騎士身上的盔甲縱使變形也依舊堅固,這在戈爾格的意料之內。
但與此同時,其下方將金屬板高高頂起的肥碩肚腩,那些肉褶與紫青色筋絡中的厚重脂肪,卻展現了遠比護甲更加恐怖的防禦能力。
落在上面的鑲鐵木棒,那足以將一名普通人類完全敲碎的巨大力道,於瞬間被那些脂肪與厚肉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明已經發力到了極限,敲在上面除了聲音以外,卻沒有絲毫反饋感,所有力道都仿若石沉大海般沒有下落。
饒是以此刻在怒火力量衝蕩下神志不清,全憑藉本能運轉的那顆半獸人腦袋,也陷入了一瞬停滯。
下一秒,將戈爾格喚回現實的,是來自耳邊,重物撕裂空氣的尖銳嘯響,與心中轟然作響的危險警報。
野獸般的求生本能讓戈爾格下意識迴轉身體。
使得那本應徑直砸在他腦門上的金屬連枷,只是擦着身子揮過。
也並沒有帶走他的生命……帶走的,只是半截手臂,與腰側一大塊血肉。
魁梧壯碩的身體在連枷揮動慣性的作用下,朝着側面翻飛而起。
半空當中,眼角餘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銳影驟然劃過,化作一根精準射入騎士面甲縫隙的修長箭矢。
雖然不足以令其當場失去戰鬥能力,卻也讓他肥碩的身軀於原地僵直片刻。
“是啊!戈爾格還有隊友!”
快速流逝的生命力、刺痛,與隨鮮血流出體外的怒火力量,讓半獸人的腦袋重新開始運轉起來。
此前小隊隊長馬庫斯的計劃也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再堅持一會兒,等矮子和隊長把周圍那些小嘍囉都清理乾淨,戈爾格就能……”
思緒流轉到一半,便忽地停滯下來。
因爲倒在冰冷地面的半獸人,看到了那趁着自己吸引敵人注意,而已經悄然溜到廣場另一邊,正快速消失在霧氣深處的三道身影。
留給自己的,只有那根直插騎士面甲當中,箭矢末端震顫的烏黑尾羽,與隊伍末尾,手持長弓的人類遊俠,在身影消失在濃霧前的最後一秒,投向自己,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冰冷殘酷的眼神。
意識到自己似乎被當作誘餌拋棄,一股難言怒火自心頭迸現。
【野蠻人】職業加持下的特殊憤怒力量,讓他此刻身上的虛弱、疼痛、麻木被迅速掩蓋。
傷勢並沒有得到復原,但身體卻彷彿在怒氣的衝蕩下短暫忘卻了“重傷”的事實。
尚且完好的右臂鼓脹着猛地撐在地上,被赤紅能量包裹的強碩身軀眼看着就要從地面上爬起,恢復戰鬥狀態。
閃爍着冰冷金屬光澤的連枷,便再一次裹挾着駭人聲勢,斜向上揮了過來。
這次命中的,是半獸人的腰部。
那些方纔凝聚的憤怒焰光,連帶着戈爾格的精神意志一起被轉瞬擊散,化作無力飄落的光屑。
噴濺鮮血的身軀如破布麻袋般高高飛起,旋轉着滾落地面。
劇烈痛楚稍縱即逝,戈爾格又一次被屏蔽了痛覺。
只不過,這趟卻並非拼死一搏下,【野蠻人】怒氣力量的加持作用。
而是臨死之前,身體對過於沉重傷勢的本能保護機制。
意識逐漸模糊。
戈爾格眼前忽地閃過一幕幕過往的畫面,即使是那些早已被遺忘的記憶,此刻卻都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
這應該是部落裡那些老人曾經提到過的,在身體瀕臨死亡,靈魂即將脫殼的跡象。
這一刻的他,甚至能夠聽到前方肥碩騎士呼吸時,自桶盔縫隙中擠出的尖利氣流,感受到鮮血與污泥在地面流淌的細微震動。
“嗒。”
而也就在這時,來自後方,血刃小隊過來的地方。
一道毫不掩蓋自身存在的陌生腳步,忽地在濃霧中響起。
“是誰?”
戈爾格本能般的疑惑着。
而回應他的,卻只有莫名翻卷涌蕩的霧氣,與一道悠長高昂的狼嘯。
漆黑。
好似來自無底深淵,令人心生恐懼的漆黑,在鬃毛搖曳間無聲蔓延。
充斥着強勁爆發力,修長優雅的足肢輕盈踩在地面上,卻又彷彿幻覺般沒留下絲毫痕跡。
狼眸深邃,凌冽冰冷仿若深谷幽潭。
目光凝視着那道在濃霧中若隱若現的可怖黑影,戈爾格只覺自己的意識也彷彿被那莫名涌現的無邊恐懼所凝結。
“狼?”
眼前黑影一瞬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來自身後,驟然響亮而又戛然而止的乾屍喉音;
與伴隨着物體灼燒的“滋滋”聲,銳物割裂血肉的滯澀聲響。
砰——
似乎有什麼沉重物體倒下,連地面都微微震顫。
“咕嚕嚕……”
鮮血泵涌,金屬與地面碰撞摩擦。
是球體在地面滾動的聲響。
戈爾格再一次看到了那根來自遊俠“茜莉”,筆直貫入騎士面甲縫隙中的修長箭矢。
也第一次近距離望見了,肥碩騎士那雙黃褐色的渾濁眼眸。
沾着污泥的桶盔依舊罩在他的面孔之上,腦袋卻已經和下方的脖頸分離。
在地面上滾動着,直到撞上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腰腹,才終於停了下來。
“嗒。”
腳步聲再一次響起。
逐漸靠近。
似是意外於他仍舊殘存的意識,那方纔落到一半的劍刃入鞘聲忽地停滯。
出鞘。
劍刃呼嘯而過。
戈爾格的視角滾動旋轉。
眼前最後一抹光亮也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