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用言語形容夏南此刻的感受。
輕風拂過樹冠,枝幹搖曳的“莎莎”聲、隊友的呼喊與警戒,草叢深處的未知蟲鳴……
伴隨着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的劇烈心跳,所有一切都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眼前的世界好似都在這一瞬間陷入停滯。
某根樹枝上,向來謹慎,只一點風吹草動便邁動小腿竄進樹洞的松鼠,此刻正顫顫發抖着趴在原地,用力之大連前胸的皮肉都在樹皮擠壓下隱約變形,好似要將其小小身體與樹木融爲一體。
屁股高高擡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卻向前遮住腦袋,掩耳盜鈴般,可笑可憐。
眼下夏南的身體站位,背對着轟鳴聲傳來的方向,正面朝向小隊。
因此他得以在這一刻,清楚地看到隊伍中每一位成員的反應。
半精靈海安仍然保持着隊友出聲警戒後所本能的戒備動作。
原本負於背後的木製長弓,已然被其緊緊握在手中,右手指尖綴着白羽的箭矢甚至已經搭在了弓弦之上。
只用力拉動,這根足以貫穿厚韌皮革的危險銳物,便將在撕裂空氣的呼嘯聲中飛射出去。
但古怪的是,明明海安已經以最快速度完成了戰鬥前的準備動作。
但他那雙遺傳自其精靈母親,本該用森林中最敏銳犀利的目光,警惕周圍危險的銀灰色眼眸。
此刻卻只呆呆地望着夏南背後的天穹。
那張僵硬呆滯的白皙面孔、收縮間顯露恍惚的瞳孔,與他此刻拉弓警戒的身體,呈現鮮明對比。
彷彿大腦在這一刻都爲之脫線。
伍德身體懸停在半空之中,整個人以一種飛撲的姿勢衝向他所需要保護的半精靈少爺。
原本被其緊緊攥在掌心的短匕已經落回腰間皮鞘,黑衣側腰卻不知何時被劃出了一道口子——似是將匕首插回皮鞘時過於倉促,而不小心留下。
這對於一名經驗老道的遊蕩者來說,幾乎是整個職業生涯都不可能發生一次的失誤。
但見伍德如今那種在內心所受強大沖擊下,所表現出的決絕神色,顯然也已經不在意那麼多。
薩瓦的反應很快,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甚至比夏南還要更早一些。
這當然不是因爲她感知屬性要比夏南更強,而是來自體內悄然沸涌衝蕩的滾燙血液。
區別於伍德和海安,作爲龍裔的薩瓦並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
卻也不是她身旁盧卡那種,因尚未發現危險來源,而一邊緊繃身體,一邊擡頭往天上搜尋敵人的茫然狀態。
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對豎瞳凝視天穹。
恐懼、仇視、憤怒、驚慌……來自龍裔種族的悲愴歷史,讓種種情緒糾纏堆積在其眼底,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
唯後腦簌簌抖動的暗黃鱗片,顯示着此刻她內心的激盪情緒。
有些意外,反倒是整個隊伍中身體最爲纖弱的法師少女薇柔爾。
於這一瞬間表現出遠超其外表的冷靜程度。
在象徵着警報術,將衆人籠罩在內的半透明光罩崩碎之時。
作爲施術者的她,應當便已經知曉了轟鳴聲的大致來源,意識到衆人可能即將面對的是何種存在。
甚至都沒來得及站起身,就這麼以靠坐在樹幹旁的姿態,用雙手高舉起了手中的法杖。
毫不顯眼的魔法輝光轉瞬迸發,讓她身體周圍的空氣隱隱模糊扭曲。
自始至終,哪怕她神情表現出明顯的緊張,但一系列的動作卻異常流暢,沒有因爲突然的襲擊而陷入慌亂。
對於夏南自身而言。
就像是那些多看一眼就會爆炸,不可名狀世界觀中的人類調查員。
過於敏銳的感知或許能夠幫其更早地察覺到危險,卻也讓他比常人更細緻地體會到危險本身。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世界陷入停滯,只是他的身體面對突如其來的龐大壓力,所做出的本能應對。
與臨死前的跑馬燈、劇烈痛苦下的保護性暈厥,在本質上並無區別。
直到他通過眼前衆人的反應,於心中做好了準備,意識到隊伍可能的遭遇之後。
那較之普通人更強烈幾倍的刺激反應,纔在幾乎要將其肩膀壓垮的磅礴壓力下,穿透肉體保護機制,作用在他的身體之上。
轟——
尖噪耳鳴裹挾着隊友的呼喊聲,幾乎要把他的顱腔頂穿。
頸後汗毛瞬間倒豎,心臟仿若被一隻冰冷的手掌緊緊攥住,猛地提到嗓子眼,擠壓着泵動而出的熱血好似要將肋骨撞斷。
明明沒有遭遇任何實質性的攻擊,敏銳感知下也清楚地知道,周圍並不存在對自己產生明顯敵意的敵人。
但那股彷彿凝成實質的無形壓力,卻又讓夏南在頃刻間進入了好似決定生死存亡的最危急戰鬥狀態。
嗡——
漆黑碎髮猛烈搖晃,鐵灰色的劍光稍縱即逝。
拔劍,順勢轉身,身體周圍有模糊狼首凝聚。
而也直到這時。
透過上方橡樹枝椏的間隙,映襯着枝葉縫隙間灑落的刺目陽光。
夏南才終於看到了那僅無意中散發出的氣息,就讓整個護送小隊陷入崩潰,令職業級別的冒險者如熊地精前的普通村民般不堪的對象。
它就在那裡。
龐大陰影仿若天穹之上的移動山巒,覆蓋全身的鱗片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深邃凝固的紅光,就像是披了一層緩慢流淌的熾熱熔岩;
脖頸如山脊般強壯,支撐着前面猙獰而巨大的頭顱,巨矛般粗大的暗色尖角向後延伸,扭曲盤繞做成火焰與憤怒的皇冠;
厚韌翼膜緊繃於好似精鋼鑄造的骨架之間,暗紅色澤像是由獵物與仇敵的鮮血浸染而成,每一次緩慢而有力的揮動,都是來自天空的死神在向你招手。
一頭龐大的、憤怒的、狀態完好的——
成年紅龍!
致命而強烈的危機感於心頭迸發。
夏南手中雖仍緊緊握着他的那柄斬首長劍,心中卻已經開始思考起了,死後藉由與半身人阿爾頓的關係,走後門進入幸運女神的神國享福的可能性。
倒不是因爲他過於悲觀而喪失鬥志。
只是敵我雙方天塹般懸殊的戰力,讓他甚至已經能夠平靜接受包括死亡在內,接下來的所有結局。
哥布林的挑戰等級是1/4,已經淪爲了他的泄壓玩具;
熊地精的挑戰等級是1,曾經需要爆種才能勉強戰勝,眼下在他晉級之後,也稱不上什麼對手;
梟熊與石化蜥蜴的挑戰等級是3,如果一個人在森林中正面碰上,除非情況特殊,他大概率只能狼狽逃跑。
以此作爲對比的基礎。
一頭實力處於平均水平,狀態完好成年紅龍的挑戰等級,是……17。
而這也意味着,需要至少由四名職業等級達到17級,也就是高階超凡接近傳奇的強者組成的小隊,在裝備合適、補給充足且休息妥當的情況下,纔有機會避免傷亡的將其擊敗。
值得一提的是,夏南現在的職業等級是“1”。
只能說,這一刻他的內心,不知爲何已經失去了對強大敵人的恐懼與緊張。
異常平靜。
甚至覺得有些難繃,平靜到荒謬地想要發笑。
而或許也正是因爲此刻他這種無比詭異的心態。
使得夏南能夠以一種前世動物園遊客般的角度,仔細而全面地觀察這頭於森林上空飛過的龐然大物。
裹挾着濃濃的硫磺臭氣,在溫熱的焰流中,巨龍振動着它那雙足以籠罩房屋的巨大翅膀。
暗紅鱗片下肌肉蠕動的輪廓,線條中充斥着力量美感,而那顆打着響鼻,高昂而起的猙獰龍首,則體現出作爲奇幻世界食物鏈頂端生物所特有的高傲與冷漠……
似乎還帶着一抹憤怒?
目光在對方那不時左右甩動的粗壯龍尾,與自鼻洞中噴射出的短促光焰上掃過。
夏南平靜而鎮定地回想着,方纔那道來自背後天穹擂鼓般的龍鳴,感受着其中的情緒。
再加上眼下紅龍自天上飛過的動作細節與身體姿態。
能明顯看出,這條紅龍的情緒並不穩定,正處於某種狂躁而憤怒的狀態。
好像正在搜尋着某物?
夏南在心中頗爲輕鬆地猜測着,到底是何種原因,纔會讓這頭能夠一口咬死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冒險者的強大生物,表現得如此焦躁。
難道是巢穴之中的財寶失竊?
畢竟印象中龍族,尤其是生性貪婪的紅龍,格外熱衷於搜尋、囤積各類寶藏。
如果真的有什麼人能從它巢穴裡面偷出來一兩件寶物,那這頭紅龍確實該氣得夠嗆。
亦或者是領地中的統治地位遭到了冒犯?
作爲將自己視爲君主,將其他所有生物視作奴僕的傲慢生物,倘若有某些存在敢於當面表現出對它的輕視與不屑,還沒被當場化作灰燼,甚至逃出來的話。
紅龍如此憤怒倒也正常。
這一刻,面對逃跑無用,正面進攻甚至連身子都碰不到的紅龍。
夏南甚至有閒工夫思考起,方纔那種讓自己呼吸困難,連站直身子都異常吃力的磅礴壓力。
“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龍威’吧?”
也不知道是否屬於精神類攻擊。
不然要是不小心觸發了自己【直視深淵】的專長,讓這頭紅龍震懾個幾秒,作爲“回報”,他怕是也能享受免費火化的服務了。
或許是紅龍並未注意到森林中這幾個螞蟻般的渺小存在,也可能注意到了但因爲並不是它所尋找的目標而懶得搭理。
不過十幾秒鐘的時間,這頭自護送小隊頭頂飛過的成年紅龍,便在愈發減輕的振翅聲中,於樹冠遮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留下場上逃過一劫,無比狼狽的衆人。
“呼……呼……”
劇烈喘息着,身材如熊地精般壯碩的盧卡毫無形象可言地癱坐在地,汗水已經將他鐵甲下的襯衣染溼,嘴裡呢喃着些污言穢語。
“該死的,怎,怎麼會突然出來這麼個玩意兒,神明保佑,瑪德,神明保佑……”
海安手裡依舊握着長弓,龍威衝擊之後的雙腿卻忽地一軟,眼看着就要噗通倒下。
也就是衝到他身邊的伍德攙扶了一下,才避免和盧卡相同的窘態。
護主心切,或許剛纔表現得還好,但眼下紅龍飛離之後,伍德卻像是突然老了幾歲,手臂顫抖攙扶着海安,嘴裡喘粗氣。
龍裔薩瓦依舊站在原地,甚至連那顆蜥蜴腦袋,也仍然保持着昂首望天的姿態。
眼眸凝固,神色恍惚。
像是中了什麼控制類法術,一動不動。
嗡——
魔法輝光再一次迸現,扭曲模糊的空氣也恢復原狀。
薇柔爾收起了自己早就準備好,專門用於保命的法術。
心中慶幸着紅龍沒有向自己等人發起攻擊,不然她怕是在剛剛開始計劃沒多久的現在,就得消耗掉一張數量有限的寶貴底牌。
這對於對未來有着詳細規劃的她來說,是絕不能接受的。
胸膛起伏,長長吐了口氣。
前額劉海早已被汗水凝結。
薇柔爾手掌撐在地面上,顯得有些狼狽地緩緩起身。
目光卻不禁越過前方衆人,落到了隊伍末尾的夏南身上。
神色複雜。
雖然方纔全神貫注着準備施法保命,但對於外界她依然保留有相當程度的關注。
也清楚地看到了隊伍中衆人的反應。
完全能夠理解。
面對一頭肆意釋放龍威的成年紅龍,就是被當場嚇尿褲子,也是正常的。
唯有夏南……
薇柔爾回想着方纔匆匆一睹間所瞥見的,對方那副饒有興致地昂起腦袋,打量紅龍的畫面。
心中直犯嘀咕:
“‘死兆’,‘死兆’……”
“果然這種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即使處於是尚未達到巔峰的成長期,也都和一般人表現得不一樣。”
就算是擁有着未來記憶的自己,面對這條突如其來的紅龍,心中也難免慌張。
只不過提前做過突發情況的預案,所以看上去沒那麼窘迫罷了。
真把自己記憶清空,放到夏南的位置,恐怕只擡頭看一眼,就慌亂逃跑了。
絕不可能如對方那般冷靜。
又聯想到記憶中,未來這位黑髮青年於地下世界被廣泛傳頌的兇名。
身子止不住地一哆嗦。